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宁久微。
冷冷的,不显露任何感情。
他好像只是在出神,或者是在沉思。
一段时间之后,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他摇上车窗,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的离开。
艾略特每天向唐汇报宁久微的状况。
曾经他终于压抑不住,建议道。“boss,为什么不上去,如果您不解释,误会永远不会清除。”
唐对此不置一词。
依旧我行我素,做着让人无法理解的无用功。
艾略特也曾经试图向宁久微透漏出一些唐对于他的关心。
试图告诉他,唐只是在保护她,唐在努力解救他的妹妹,唐每天都在像个莎士比亚时代的情圣一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注视着他。
但是,他只是提到“boss”这样的字眼,宁久微就突然发狂了一般掀翻了摆在面前的每一样食物,打碎了所有他看得
见的玻璃器皿,并且一整天,没有再吃任何东西。
那时候,艾略特觉得,唐与宁久微,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无法变得更加糟糕了。
爱与恨,两种最能让人痛苦的感情交织着,编制成带着利刃的网,凌迟着两个人的心脏。
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却因为各种各样的误会,竟然一步一步,走到了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互相折磨着,并且自我折磨着。
荆棘鸟 三十九 扑向晨曦的挽歌
你要我怎样平息自己。在无穷无尽的暴怒的夜里。
——宁久微。
几天之后,是一个像往常一样压抑而沉重的日子。
天空依旧阴沉。
或者,他早已放晴。只是,那阳光都已经成了灰色,与乌云和密雨没有区别。
对宁久微来说,烟,空气,房间一切都没有变,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只是以固定的姿态,坐在固定的地方,抽着烟。一根一根,让烟灰和烟头一点一点的堆砌,直到把自己湮灭。
只不过,今天又一点点不同——来送餐点的人,不是艾略特。
艾略特暂时被调离,去处理一批刚到的新型军火。艾略特现在的地位在家族中并不低,他掌握了很大一部分武装。但
是,现在却一直担任宁久微的安保。唐这样的安排无非是无声的宣布——任何人,都不要向动宁久微。
不知道是不是被唐的冷酷所震慑,这么多天以来,本姓派的人对宁久微一直没有有所动作。
大约十点左右,两辆不起眼的商务车驶进了院子。
四五个人从车上下来,并且抬下来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礼盒。
礼盒是鲜艳的深红色,上面还扎着金色的丝绸缎带,看样子里面的东西并不轻,必须两个人一起才能抬进来。
几分钟之后,女仆敲响了宁久微的房门。
“MR.宁,有人给您送来了礼物,请您去一下会客厅......”
宁久微掐灭烟头。
没有说一句话,站起来,冷漠的从女仆面前经过,出了房门。
会客厅。是本姓派派来的人,那些人进屋之前已经被缴了武器。
“MR.宁。为了感激您和您的父亲这些年来为佩雷拉家族所做出的一切贡献,我们仅代表佩雷拉家族......”
黑衣的男人,西装革履的站在会客厅的中央,大声念着一封精装的信件。
宁久微面无表情的靠着墙壁站着,神色淡漠的抽着烟,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眼前的人在念什么。
“这份礼物,请您亲自查收。”男人垂手,退到了一边。他身后,是那个巨大的礼盒。
宁久微目光环视了一周。
“你们玩什么花样?想杀了我就直接来好了,何必玩这些手段,我都觉得厌烦了,你们还没觉得吗?”他的声音里充
满了鄙夷和不屑。
“对不起,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然后,宁久微冷笑了一声,在众人各种各样的复杂的目光焦距之下,一步一步,毫不犹豫的走向那个红色的礼盒。
一声沉闷的声响。
礼盒的盖子被整个,一下子掀起来,向后翻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巨大的长方形礼盒里,顿时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宁久微抬起手,保持着掀开盖子的动作,一时间,仿佛被定格,僵在了原地,无法动作。
离礼盒近的两个人同时闪过一抹震惊的表情,然后不由自主的向后退。
那深红色的礼盒中,到底是什么被包裹在白色的天鹅绒内衬中?
福尔马林的味道,在空气中越来越鲜明。
那是尸体。
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肿胀而发着青白。
那身体一片残破不堪,遍布着弹孔,皮肤爆裂掀开,里面深红色的内脏翻露出来。
她的下巴扬起来,表情狰狞。
她至死,不得安宁。
宁久微面无表情的盯着面前那具尸体。
所有人都在不由自主的后退,不是因为盒子里的东西,而是因为宁久微,所有人都因为他的眼神,而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宁晓琪。
宁久微一直死死盯着躺在那里,那具冰冷僵硬浮肿的尸体。
久久久久,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直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是一个梦,一个噩梦!!!
他不断的想要醒过来。
然而,他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冰冷。他觉得自己的大脑越来越混乱。
仿佛是一台一直濒临崩溃的机器,终于,最后一个关键的螺丝滑落了下来,终于,整台机器,陷入了毁灭之前的疯狂
运作。
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宁久微突然拔枪。
他的手快的惊人,他的眼睛也空洞的吓人。
他的手指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响之后,前来送礼物的五个本姓派派来的人,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身中数枪哀叫着抽搐。或者已
经毙命。
保护宁久微的保镖们也不得不退到房间之外。
当他们所有人试图进入房间的时候,宁久微毫不犹豫的举枪对他射击。
一切硝烟和血腥平息之后,宁久微重新又走到了那个女孩的尸体旁边。
巨大的会客厅,有团花团的羊毛手编地毯和绘着天使诸神的天花板。
平时那样高贵和肃穆的地方,现在只让人觉得血腥,恐怖和扭曲。
地面上溅满了灼热的鲜血,倒满了纵横的尸体。
唯一站在房间里的人是宁久微,背对着门口,低头看着盒子里已经死去已久的女孩。
晓琪......
晓琪......
他轻轻的喊。没有人回答。
晓琪......你回来啊......
宁久微冰冷的手指轻轻触碰宁晓琪的皮肤。
熟悉的手感,和他在医学院里解剖了无数次的尸体一样。
宁久微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
几年之前,他也是看到了这样的父亲。
满目疮痍不堪入目的尸体,张着嘴巴,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怒吼而出,又仿佛,是死前依旧在痛苦的呻吟。
都死了。
一个也没剩下。
都不在了,一个都不在了。
“呵......”
阴冷的笑声,震动了整个房间的空气。
门外的人顿时觉得森冷的寒气在不断从脚底窜上来。
“快。打电话叫boss回来。”
唐直接从车子里冲下来,冲到了会客厅门口。
他扶着门框,胸膛剧烈的起伏。
没有人见过这样失态的唐。
他的步调从来都是以一种沉稳的速度,就如同他的人,永远都那么冰冷,生硬。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有功夫去在意这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会客厅内。
宁久微仍旧站在客厅里。
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他。他已经丧失了理智,他会对一切靠近的人开枪。
宁久微全身沾满了猩红的鲜血,站在灯光昏暗的房子中央,他的右手垂在身侧,掌心中,握着一把黑洞洞的枪。
他仿佛丧失了生命一般,如同行尸走肉站在那儿。
灵魂,已经寂灭,只剩下躯壳,充斥着痛苦。
唐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走进了宁久微。
他走的并不小心翼翼,只是像平常一样,一步步,慢慢走过去,最后停在了宁久微背后。
“宁。”
他轻声低语。
宁久微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唐慢慢张开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宁久微,把他冰冷而僵直的身体,搂紧。
没有人能感受,这个怀抱中倾尽的情感。
就如同,没有人能理解,荆棘鸟为何让荆棘刺穿自己的胸膛。
宁久微没有试图挣扎,他只是默默任唐温暖的体温,将自己包围。
唐的右手不着痕迹的覆上了宁久微的手,然后把他受伤的枪拿下来。
枪支从指间滑落,无声掉落在浸泡着鲜血的低糖上。
那一刻,宁久微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他黑色的眼眸中,排山倒海一般的疲惫汹涌而出,流淌进无尽的黑暗里,发出潮汐般巨大的声响。
“唐。”宁久微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很轻。
然后,他慢慢挣脱唐的怀抱,转过身,面对着他。
这一瞬,唐无法形容宁久微的眼睛。
大概,世界上所有悲凉的词语在那一刻,都是那么单薄而无力。
“她死了。”宁久微淡淡的吐出这几个字,如此的无助如此的痛苦。
下一秒,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宁久微竟然从衣服里掏出第二把手枪,冰冷的枪口直顶着唐的眉心。
“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宁久微淡淡的笑着,他的眼神里,渗透着绝望之后的疯狂。
一时间,场面变得无比混乱。
保镖冲进房间,拔枪,枪口指着宁久微的脑袋。
唐却一直以来,表情思考没有丝毫的惊慌和恐惧。
“你会开枪么?”唐单薄的唇微微开启,声音一如既往,那样悦耳而动听。
宁久微的笑容更加明亮也更加疲惫。
“会......”
“我开枪,他们也开枪,这样......我们就可以死在一起了。”
他淡淡的说着,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疯了。
......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唐却突然把宁久微护进了怀里。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其他人的枪口。
与此同时,“咔嚓”一声清脆的声响,宁久微扣动了扳机。
唐依旧很平静,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
这是一发空弹。
他扬手,干净利落的给了宁久微一记手刀。
宁久微轻轻呻吟了一声,瞬间昏了过去,疲软在了唐的臂弯里。
荆棘鸟 四十 嘶哑仍旧歌唱
生和死是一件事。
如同朝阳和落日也是一件事。
信仰和希望都呻吟着。
明日,日渐苍白。
我在黑夜之中,包裹于黑暗和寂静的翅膀之下。
请原谅我,就此选择堕落。
再也等不及,你开口说。
爱我。
宁久微并没有昏睡太久。
他躺在床上,身体蜷缩成抗拒的姿态。
唐坐在床边,弓着脊背,十指交叉。
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而已。
唐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宁久微。他看见宁久微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就知道他已经醒了。
“对不起,是我造成了今天的后果。”
唐轻声说,他的声音依旧如往日一般平静而清冷。
但是从他的唇间吐出的一个个顿挫的音符,每一个都带着痛苦的轻颤。只是,从没有人能够听懂。
宁久微有些疲惫的撑起自己的眼皮。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仓促的扫过唐的脸之后,又缓缓合上。
仿佛一只垂死的鹿,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情和怜悯。
唐没有再说话,他把床头的灯调的更加暗了一些。
刚才医生给宁久微注射了一些镇定剂,现在大概宁久微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唐一直坐在宁久微的床边,也没有任何触碰他的动作。
宁久微的呼吸很快就变得轻浅而平稳,仿佛已经睡熟,唐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在宁久微睡了大概两个小时之后,确定
他已经安全了,才起身离开。
当卧房的门“咔嚓”一声轻响之后——
床上,原本应该睡熟了的宁久微突然无声无息的张开了眼睛。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黑暗的房间中,没有感情,闪着清冷的光,如同透明的玻璃球,有些让人觉得森寒。
仆从替唐披上大衣,他从宅子里走出来,车停在前院等他。
当唐戴上手套,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一声低沉熟悉的男音从高处,慵懒的飘落下来。
“唐。”
宁久微站在三楼卧室的阳台上,趴在栏杆边,低头看下来。
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向那个位置。
然而,宁久微只是旁若无人,轻笑的看着唐,他的目光如此专注。
“唐,陪我,来玩个游戏。”
一瞬间,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几近疯狂的光彩,那色彩灿烂却混乱,让人觉得刺眼。
唐仰起头看着他,露出脖子优雅而有力的曲线。
他慢慢摘掉手套,走到宁久微的阳台下面。
那一刻,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只不过,他的表情依旧没有分毫的显露出他此刻的心乱如麻。
“我遇到你,三年零两个月。”宁久微轻声说着,突然,解开了肩上的外套,手腕轻轻一扬,外衣就在风中翻扬了一
下,然后飘落下去,消失在黑暗里。
宁久微似乎是在笑,但是没有人能够确定那种痛苦的表情是不是微笑的一种。
“我遇到你的那年,你还和我一样高......”
宁久微这样说着,语气慵懒,眼角温柔。他修长的手指优雅的挑开了腰带。然后长裤顺着笔直的腿,滑落到了脚踝。
这一刻,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衬衫。
“唐......一直以来,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工具吧......可以当挡箭牌,可以当妓女,可以当泄欲工具......对吧
?”
宁久微轻声的说。
巨大的寂静之中,他的声音清晰地落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宁久微突然登上栏杆,然后在并不宽的栏杆上,站直了身体。
人群突然骚动,有女仆惊恐的捂住了眼睛。
宁久微对于下面的混乱却丝毫未闻。
他只是扬起脖子,抬起头,看着满天无尽的夜空。他高挑的身体,在那样的位置却站的丝毫不拘谨,无比舒展。
微冷的夜风中,他漆黑的头发翻飞狂舞,白色的衣角随风而鼓动,仿佛随时都会从高处跌落。这一幕,有一种难以言
说的惊悚美感。
紧接着,便是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
宁久微,直直的掉了下来。
他面向天空,从高处堕落,仿佛一只美丽的水晶花瓶,仿佛一朵高枝上凋谢的白色花朵。
意料中,它将会以自己的四分五裂,以自己的凋谢零落,震碎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刺痛所有人的耳朵。
然而,这却没有发生。
世界一瞬间,只剩下寂静。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只是怔怔的盯着宁久微摔落的地方。
没有人清楚唐怎么能在一瞬间,准确的站在宁久微的掉落点,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宁久微。
唐抱着宁久微,温热的手紧紧护住宁久微,唐的后背先触到地面,还好宁久微是落在了花园里,并不是坚硬的大理石
地面,而是松软的泥土。
宁久微压在唐的身上,因为缓冲,现在还看不到有外伤。他困难的慢慢撑起身体,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他只能尽量
让自己的眼睛可以聚焦在唐近在咫尺的眸子上。
宁久微的眼睛里全是动摇,他眼中的神采,更加的混乱。
然后他用尽全力,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唐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