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光廷回身掩了房门,而后向那写字台走近了两步,又飞快的撩了虞幼棠一眼:「哥,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天冷,没
犯哮喘病吧?」
虞幼棠将胳膊肘搭到了椅子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对比之下,就显出那手白到了刺目
的地步。
「还好。」他盯着虞光廷答道:「老样子。」
虞光廷双手抓着长裤两边,抬头正与兄长目光相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呆滞之下就歪着脑袋,傻里傻气的一笑
。
虞幼棠对于这个弟弟,感情一直很复杂。
虞光廷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虽然不学好,人品却不坏,正当得起「纨绔子弟」四字。本来虞司令的儿子,天
生就该做纨绔子弟的,不过现在虞司令已然成了白痴,而以虞幼棠的本事,是再养不起这个纨绔子弟了。
他承认虞光廷的好处,有时候也心存喜爱;不过喜爱归喜爱,他并不因此就放下了对这弟弟的怨恨和嫉妒——虞光廷
是丫头养的,坏丫头,和虞司令好上之后就开始琢磨谋害正房太太;要不是虞夫人当年着了她的道儿,也不至于早产
下一个病孩子,更不会留下病症青年早逝。
当然,这都是从老仆人们那里流传下来的故事。那丫头被收为姨太太后不过几年就产下了虞光廷,而没等虞光廷长大
,她和家里司机的奸情被人撞破,虞司令一怒之下,就当场拔枪毙了她。
虞幼棠这辈子就是这样了,活一天算一天,永远没有好转起来的指望。那丫头死了,他除了虞光廷之外再找不到人可
去憎恨;而且虞光廷那么健康,那么活泼,那么开朗,愈发把他衬托成了一个垂死之人!
虞光廷没有虞幼棠那么繁复的心肠,他只是很好看的傻笑。笑了很久也得不到回应,他委委屈屈的低下头,不笑了。
虞幼棠一看见他那欢天喜地的模样,心里就很不舒服;现在他偃旗息鼓的老实了,哥哥却又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站着干什么?」他轻飘飘的发了言:「自己找地方坐。」
虞光廷见他出了声音,心中复又愉快起来。费力搬来一把红木椅子,他绕过写字台,在虞幼棠旁边坐了下来。为了显
露出自己的关怀之情,他伸手捻了捻对方的袖口:「哥,这英国料子真厚啊,是不是穿着很暖和?」
虞幼棠抬手扯了扯衣领,而后转向虞光廷,上下审视了对方的衣着——像一切摩登青年一样,虞光廷紧随潮流,打扮
的又潇洒又随意,并且不怕冷,深秋时节依然只穿单衣,是浅色西装套着蓝白细条纹的衬衫,也没打领结领带,不知
又是效仿的好莱坞哪位电影明星。
虞幼棠随手抄起手杖,握住中间一段,用那手柄轻轻掀起了对方的西装下摆,同时淡淡问道:「新的旧的?」
虞光廷立时会意:「旧的,上个月就穿了,都洗过三四次啦。」
虞幼棠放下手杖,转而去解自己那西装纽扣:「换一换。」
虞光廷很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当即也开始跟着脱衣裳。
虞家兄弟身量相仿佛,虞幼棠常穿虞光廷的旧衣服——并非要节省,而是因为他皮肤异常娇嫩,一旦贴肉挨蹭了那雪
白浆硬的崭新衬衫,就必然要磨的周身疼痛不适。
虞光廷利利落落的就脱成了赤膊。把自己那衬衫捡出来抖了抖,他见虞幼棠也光了上身,便讨好卖乖的起身凑上去,
要为他穿上这件旧衣。
「哟,哥……」他很关切的弯下腰去,细看对方那一侧乳头:「你这里是不是磨破了?」
那一点往日都是粉的浅淡,今日隐隐泛了红,而且显出了肿胀迹象。
虞幼棠很平静的做出回答:「是的。」
虞光廷皱起眉头,一边继续为他系衬衫扣子,一边替他害疼:「你穿金先生的衣服嘛!」
虞幼棠近距离的嗅着弟弟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一颗心忽然又柔软起来:「不合身。」
虞光廷为虞幼棠套上了西装上衣,而后自己也重新穿戴了一番。这时再坐回原位,他那心情渐渐轻松起来,觉着虞幼
棠仿佛并没有看破什么,是自己太多心了。
然而随即他便听到虞幼棠开了口:「老二,你是不是和盛国纲关系匪浅?」
虞光廷吓了一大跳,心中暗叫不好:「不、不是,我和他……认识而已。」
虞幼棠扭头望向他:「是么?」
虞光廷的手心出了汗,下意识的覆在裤子上搓来搓去,且用天真无邪的语气回答道:「真的呀。」
虞幼棠这回长久的盯着他,不发一言。
13兄弟与钱
虞幼棠微微侧过脸,饶有兴味地审视虞光廷良久,末了转向前方,很不屑地晒笑了一声。
虞光廷深深低着头,兄长那一声轻笑简直有如大锤一般,迎面兜头击过来,简直要让他面红耳赤的落下泪来。他往日
虽然淘气,可是极少撒谎,而这撒谎的目的,又是为了骗钱——这行径真是又丢脸又下流啊!
然而事到如今,他心里虽然难过,同时却又胆怯,硬着头皮想要继续装傻下去。双手汗津津的绞在一起,他不敢抬头
,失魂落魄的企图转移话题:「哥,盛先生昨天晚上到我那里去了,想请你去吃一顿饭呢。」
虞幼棠将一只手抬到桌面上——那里摊开摆放着一本《海底两万里》。颇为闲暇的一页一页翻过去,他望着纸上文字
问道:「然后呢?」虞光廷偷偷看了他一眼:「我猜你可能是在这里,就如实告诉他了。他要我来传个话儿,再请你
一次。」「改天吧。」虞幼棠的语气倒是渐渐和缓起来:「我近来身体不大舒服。」
虞光廷点了点头,气息微颤,心想看来这坏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一分钱没弄到,精神上
反而受了这样大的折磨——从今往后,真是再也不敢了。
虞幼棠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这弟弟的本质。再一次望向虞光廷,他见对方窘迫的变脸失色,垂下头微蹙了眉尖,很有
一种稚子的可怜;便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决定在这细枝末节的问题上姑且放他一马。
虞幼棠渐渐和颜悦色起来;虞光廷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时间抛下恐慌烦恼,跃跃欲试的讪起脸来:「哥……」虞
幼棠不动声色的转向他:「两个月前,不是给过你五千?」他笑嘻嘻的放出动听声音:「我又没有钱啦。」
虞光廷仿佛是不好意思了,向前深深俯下身去,他把额头抵在了虞幼棠的膝盖上,同时嘀嘀咕咕的答道:「花光了…
…」
虞幼棠低头看着弟弟这个油光黑亮的后脑勺,没觉着对方可爱,只是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其实早就存在,
不过如今骤然间破土而出,茁壮成长起来了。
他着实是养不起这弟弟了!生意上虽然也能赚钱,不过那一笔笔都是辛苦算计得来的,哪能和先前虞嘉棠带兵时候相
比?况且他自己朝不保夕的,不要说日常的治疗护理,万一哪天病大发了,那医药费也会是笔可观数目。
金光耀固然是好的,不过毕竟人心隔肚皮,虞幼棠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把对方笼络住一辈子——既是如此,他就不得
不为自己多做些打算。
虞幼棠心思繁密,然而态度沉静,并不流露出异样情绪。抬手轻拍了虞光廷的脑袋,他随即拄起了手杖,一边起身一
边低声说道:「过两天我把家里这几年的账目拿过来,你可以看看。我没有本事,虞家早已经不是一座金山了。」
虞光廷一听这话,就知道哥哥这是要松手放钱了,立刻起身很殷勤的搀扶了对方,一路上高高兴兴的,心中觉着其实
这哥哥也挺好,没了哥哥,自己可就没法儿活啦!
虞幼棠双腿无力,脚下不稳,所以走起路来格外小心,一步是一步。慢慢挪到了他往日所居的房内,他让虞光廷从靠
墙的西式立柜中拎出一只皮箱来。
皮箱放在地上开了暗锁,里面一盒盒摆放的皆是各种营养补剂,又有许多小玻璃瓶,大概是药水一类。虞光廷在虞幼
棠的指导下,在箱子夹层中摸出了一本支票。
虞幼棠在房内找来一支钢笔,填了一张支票撕下来递出去。虞光廷接过来一看,见上面赫然写着「两千」的字样,下
方印鉴分明,心中就是一喜,暗想对付一日算一日,自己从此改邪归正,这两千块钱大概也够花上一阵子了。
虞光廷在庆幸之余,欢天喜地的告辞而去。而虞幼棠坐在床上思索良久,最后就从床头矮柜上拿起一瓶酒,拧开瓶盖
咕咚咕咚灌了一气。
他心里不舒服,觉着自己是被弟弟打劫了,又没地方讲理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想法子去睡上一觉,睡醒了再说!
虞幼棠睡的很踏实,直到傍晚时分金光耀回了家,他受到惊扰后才醒了过来。
金光耀像一阵风雷一样席卷而进,欢天喜地的大声发牢骚道:「厂里有几个大伙计,我看全是该杀的货!妈的用温度
计去量染槽温度,结果温度计全他娘烫炸了,水银流的到处都是,毁了我几百块钱的料,老子今天就没开成工!个狗
娘养的,应该把这几个废物全扔进硫酸罐子里泡一泡!」
虞幼棠拥着棉被欠起身来,见金光耀冷飕飕气咻咻的,就退出地方让他坐下。而金光耀自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洗
了把脸,果然挨挨蹭蹭的挤上床来。
倚靠着床头坐稳了,他转身抬手摸了摸虞幼棠的短头发,渐渐温柔了声气:「又是睡了一天?」
虞幼棠微笑着向他一点头。
金光耀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连目光都跟着软化起来,方才的戾气是一丝也不见了:「你这小瞌睡虫。」
虞幼棠向他靠近了一些,脸上笑容慢慢淡化。伸手和对方相握了,他忽然轻声说道:「金哥,我很对不起你。」
金光耀一愣:「对不起我?怎么啦?」
虞幼棠垂下眼帘,将自己的手塞进了对方的掌心中:「你这样从早忙到晚,还不全是受了我的拖累?否则以你的身份
,何必要在工厂吃这种辛苦。」
金光耀笑出声来:「我有什么身份?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再说我是经理,又不是去当工人做苦力了,有什么辛苦的
?」他小小心心的攥住了对方的手,又心疼又高兴的安慰道:「你是不是在家里闲的又胡思乱想了?我这人就是劳碌
命,你让我像你似的成天睡觉,那我恐怕活不到三十!」
虞幼棠听了这话,并未言语,只是抽出手来,自顾自的又蜷缩进了被窝中。
金光耀奔波了一天,又惹了一肚皮的怒气,然而此刻听了对方一句话,却是不由自主的自责惭愧起来。俯身凑到虞幼
棠面前,他唧唧哝哝的陪着笑连哄带逗,倒像是他犯了大错,如今要将功赎罪一般。待他将好话说到十分了,虞幼棠
这才重新露出笑模样,且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脑袋,很亲昵的拍了拍对方那后脑勺。
金光耀受到了关怀,登时就得意起来了,赖皮赖脸的往虞幼棠怀中乱拱乱蹭,哪知冷不防的就觉着虞幼棠向后一缩,
并且还同时呻吟了一声。
他赶忙抬起头来:「哪儿疼了?」
虞幼棠拢住睡衣前襟,半闭着眼睛蹙眉笑道:「别问。」
金光耀见他加意护着胸前,愈发要去看个究竟。伸手强行解开了那衣襟纽扣,他轻而易举的按住了虞幼棠的双手,然
后就看到对方那雪白胸膛上很突兀的肿起两点 ——旁的地方都没事儿,单单只有那两处粉中透红,胀的厉害。
「唉哟……」金光耀很惊讶:「这是……我弄的?」
虞幼棠把脸转过去埋进枕头中,并不说话。
金光耀用手背在那胸膛肌肤上摩蹭了两下,随即就将纽扣一粒粒的重新系好:「天地良心,昨夜你睡了之后,我真是
就只摸了一小会儿,多说也不过二十分钟——你别的地方没事儿吧?」
虞幼棠登时抬起了头:「你还摸我哪里了?」
金光耀一听这话,知是无恙,就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呃……我不告诉你。」
虞幼棠仿佛是忍俊不禁了,红着脸微笑望向金光耀,片刻之后他抬起手来——衣袖宽松,露出一截子雪白的手腕。
轻飘飘的将一巴掌甩到金光耀脸上,他喘了两口气,笑着扬起手,又给了对方一记毫无力道的耳光。
金光耀这人一贯自骄自傲,粗野暴躁;然而挨了这两巴掌后,他不知怎的,反倒还美上了。笑嘻嘻的伸出手去,他正
要对虞幼棠撩闲,不想那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却是仆人请这二位下楼吃晚饭去。
金光耀很觉扫兴,然而又无计可施,只得亲自替虞幼棠简单穿戴了,然而与其相携着下楼前往餐厅。
14预谋
虞幼棠坐在餐桌旁,只食不甘味的喝了两口米汤。身下这硬木椅子硌着他的屁股大腿,熬到金光耀吃饱喝足时,他已
经感觉是苦不堪言了。
他自认为并不是刻意的讨好巴结对方,只是想在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的表示出自己的好意——好意也罢,爱意也罢
,反正都是一片心意;而他如今除了心意之外,还能给出什么去?
金光耀并不欠他什么,所以他不得不主动出借,想方设法的成为债主。
待到金光耀放下了筷子,虞幼棠忽然开了口:「金哥,我想和老二分家。」
金光耀端起一杯热茶喝了一大口,听闻此言就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满脸都是赞同神色。咕咚一声咽下茶水,他缓了
一口气:「这就对了!兄弟大了本来就该分家的,你自己都活得顾头不顾尾,哪有力量再去养那么个败家子儿?不是
我说——贵府上那位二爷在这租界地上,可是位有名的阔少呢!」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事情:「幼棠,你要是分家,可得把这事情悄悄的马上办好,万万不能拖泥带水
。你那弟弟好赌,据说盛国纲那王八蛋许他赊账,天知道他现在身上背了多少债务呢?!万一这分家的消息闹出去了
,谁都知道他是个穷光蛋,那帮赌场老板们还不得全冲着你来?」
虞幼棠略显困惑的探过头去:「盛国纲?这和他也有关系?」
金光耀点头答道:「盛国纲在日租界好几家大赌场里都有份子,要不然,他凭什么能让你弟弟里面胡混?」
虞幼棠垂下眼帘,心里七上八下的计较起来:「盛国纲好像和我家老二很有交情啊!」
金光耀不屑的「哼」了一声:「有交情能怎么的?你弟弟还能请他来为自己出头?再说就算他出来了又有什么了不起
?你不是还有我吗?」
虞幼棠抬头看了金光耀一眼,思忖片刻后一时也没有主意,又不肯显出心慌意乱的无能样子,只得强作欢颜的笑道:
「好啦,先不去想这件事,反正分家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慢慢来吧。」
虞幼棠回房重新换上睡衣,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他从枕下摸出那本《海底两万里》,又从床头矮柜中拿出了一瓶酒
。舒舒服服的趴伏下来,他拧开瓶盖,一边慢慢喝酒,一边读那小说。
金光耀站在走廊,通过电话给他叔叔问安。握着电话听筒依靠在走廊墙壁上,他摘下眼镜,一边用手背揉眼睛一边和
他叔叔有一句没一句的扯淡。金茂生人在法租界,却知天下事,劈头就质问金光耀道:「虞家那个带把儿的痨病鬼又
到你那里去了?!」
金光耀理直气壮的答道:「你老人家真是千里眼顺风耳啊,连这都知道了?」
「我看你和他狗扯羊皮,扯的还挺长远!」
「那我俩赶明儿换张狗皮扯一扯?」
「好啊,你这狗养的东西,又要和我上头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