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鄙人也是与这本笔记有些缘份,但它之主人始终不得而知。那里面的故事虽则可怖怕人,却又新奇可爱,只可惜述
得尽是些有运无命、有命无运的人与事。这里面的人、神、鬼,竟都以不如意为命运。
在鄙人看来,所谓聚聚散散生生死死爱爱恨恨痴痴狂狂,不过还是一个“缘”字的羁绊。缘起自生,缘灭则死。命运也
好,诅咒也罢,终究都应在“缘”上。只这一个字,便可由人怨由人恋,叫人望千秋而垂泪的了。此等种种,则恨生不
能同时,死亦不可再见。只一个“缘”字,果然如春梦若朝云,来时不留痕,去了无觅处,唯留下一天一地的雪,直叫
人万事空空了。
民国十九年阴历十一月。
没有风,也没有阳光。灰蒙蒙的云,大朵大朵地堆积着,翻滚着,好像一群踩踏湖川而来的野马,野马惊起天池的水,
将天踏得低低的,仿佛触手可得。
白玉兰树的枝杈虬叠着,虽然没了花,亦没了叶,却依旧从骨子里透出那么一股难得的香气。
由于阴天,屋子里光线不很明,窗户敞着,吹进来的风挑逗着火盆里的火苗子,噼噼啪啪,叫它越发不安定。
柔木正忙着。他披了件团锦花镶兔毛边儿的棉袍,坐在案前写笔记,就连吉日进来也并不知晓。直至友人走进,站在他
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柔木。”
他才搁下笔,回过头来,道:“你来得正好,我打算回去,才要跟你说一声呢。”
“回去?”吉日笑笑,拉把椅子坐下来,又顺手拿起案上刚刚写好的笔记看了看,道,“你若是有放心不下的东西,我
着伙计给你取来也就罢了。”
“我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柔木开口,“只是那几朵牡丹,最怕冷。还有那棵桃树,和窗户根儿底下的竹子,要是不
在冬天照管好,只怕明年开春都要死了。”
柔木搬来万事斋居住,已有两个多月了。
吉日闻言,放下笔记,依旧笑笑:“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个,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担心自己?”柔木眨眨他那一对猫儿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啊?”最近,他的右眼皮不大跳了,这反而叫他提心。
“没什么。”吉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柔木,“这个你随身带着。”他说,“万一我不在身边,你又遇
到什么事情,就把这个丢出去。”
柔木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那件东西他原来认得,正是吉日当年用乾隆古月轩鼻烟壶换来的田黄石印章。
印章上的印纽,是一只避邪兽。柔木还记得,就是这只兽,将窦娥的魂魄吃掉了。他笑笑,将印章还给吉日,道:“我
整日在这儿,能遇上什么事?”他是在埋怨吉日不让他出门去。
“还是拿着吧。你右眼不是还在跳?”吉日又将它塞进友人手里,突然皱紧了眉头。他心中似隐藏了什么秘密,却终于
什么也没说。
柔木见状,也只好收下了。但他并不把印章揣进怀里或是袖子里,而是将它放到了案上。
“要随身带着。”吉日叮嘱了一句。他见伙计从前堂跑来叫他,也起了身,“要随身带着,切记!切记!”吉日又嘱咐
一遍,方出了屋子,穿过垂花门朝前面的铺子去了。
2
漆黑一片,只有从天顶射进来的一条光束,但不能照亮一切。
黑暗中,一个人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他时而停下,好像思索着什么,却终于因为想不出结果而再次徘徊。光线很暗,叫
人看不清他的脸,而他好像习惯了一片黑暗,并不觉得这就是黑暗。
这个时候,有谁进来了。
“事情怎么样了?”他一见对方进来,就急急地问。
“回殿下,小的终于打探清楚了。”进来的不过是个下人。
“找到了?”他问,语气中流露出惊喜。
“不曾找到,只是小的偷偷抓到一个人。这人与此有些瓜葛,小的以为可以利用。另外,小的还查到一件有趣的
事......”下人突然压低了声音。
他明白对方的用意,即刻使了个眼色,下人便恭敬地上前,对他耳语了几句。他听罢,不禁微微一笑。
“的确是件有趣的事。”他说,“不过,此事你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小的明白。”
他点点头,又道:“把它带上来吧,不要叫谁看见了。”
3
冬季日短,一过晌午,不消多时,天便暗淡下来。加之阴云密布,天色越发昏暗。北风如一匹疾驰的烈马,咆哮而过,
扫动枯枝,发出一阵阵悲鸣。
吉日正走在街上。风时而卷起他的衣袍。衣衫上下翻飞。他身边,偶尔经过一些比风还要急的学生--这些学生是赶着搭
乘前往南京的火车,他们是要去南京举行联合示威的活动。吉日是赶去柔木以前的住处。柔木不是打算回他原来的住处
吗?但吉日不让他去,只着伙计前去料理草木。柔木害怕伙计不够精心,反而弄巧成拙。没有法子,吉日只得亲自前往
了。他把柔木留在了万事斋。
疾驰而过的风,贴着地面,卷起细碎的沙石与枯枝死叶,还有传单的碎片,形成一个小旋风。小旋风贴着地面旋转一阵
子,又消散了。
且说吉日去了柔木原来的住处。
院子大门在临走的时候分明上了锁,而此刻竟半掩着,锁亦不见了。吉日在心里吃了一惊。他大约猜到些许,却不露声
色,轻轻推门进去了。
吉日发现,院子里的花草早已有人料理过。一些怕冻的花儿,也移进了旁边的厢房。
正屋的房门大开着,吉日走进去,正看见有人坐在柔木以前惯坐的藤椅里。屋里没有生火,和外面一样冷,呼吸间吐出
来的白雾,清晰可见。藤椅里更是没上垫子,叫人看了便要打寒颤,而那人却感觉不到这些寒冷,泰然地坐在藤椅里。
“你果然找到这儿来了。”吉日盯着那人的背影,淡淡说了一句。他似乎并不吃惊,也或者是早有预见。
“被你预知了啊,怪不得我来这儿的时候,这里早就没人了。”坐在藤椅里的人正背对着吉日,可那人却知道,吉日正
盯着自己。
“那些花儿是你料理的?”吉日微微笑了笑,“还真是多管闲事啊!”他明显地表示不悦。
“哎!放着它们不管,倘明年死去,岂不是太残忍了些。”
“这件事竟不劳你费心。”
“怎么这样说。明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它们呢。”那人说着,从藤椅里起身,转过来面对吉日,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
“怪不得四处都找不到你,原来是换了模样,还真是不错呀!”
吉日只是轻轻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墙上的自鸣钟,因无人上弦,不再摆动,好像一只死去的黄莺,再发不出声响。
“你明明知道我在这儿,还有胆量来,你就不怕我抓你回去?”那人亦笑了。
“若是别人说出此话,还有些害怕,只是你......何况我早已犯下重罪,还怕什么呢?”
“的确!的确!”那人敛去笑容,严肃起来,“我并不可怕,不过,你可知道,东岳主已派了九殿七十二司前来拿你。
”
“我知道。”吉日说,“你不是已经来了。”
屋子里很暗,外面亦是阴天。两个人都被巨大的影子笼罩着。黑暗穿透吉日的镜片,被他的双目吸进了茫茫深处。
至此,想必各位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吧?他便是地狱十殿主人之一,第十殿掌管,转轮王。他是带吉日返回地府的。
“你的行踪,现在只我一个知道。”转轮王来到吉日跟前,“你放心好了,东岳主已替你瞒下那件事,且制了新牌位,
天庭并不知道。不过此非长宜之计,上头迟早要知道的。你只管随我悄悄回去,一切便可相安。”
吉日笑了笑,对他言道:“你明知我不可能跟你回去,还要多此一举。不过,幸好是你抓到了它。”
“你是说胡云?不,是那只变作人形的石狮子?”
胡云与蒙古王府门前那只石狮子交换了身份。然而他们最终遗忘了曾经真正的自己。他们代替彼此存活于世间。几个月
前的某一夜晚,石狮子变成的胡云--它已记不得自己其实是石头了,它认为自己就是胡云。这一个胡云,被突然从地底
下伸出来的手给拖走了,是给拖去了地府。到了那里,它又忆起了从前的事情。
“唉,那家伙还真是块顽石!”转轮王叹息地摇摇头,接着说,“我着实费了不少工夫才问出这儿,又费了不少工夫把
他和真正的胡云换回去了。唉!那家伙可真顽固!”
“它竟会老实地告诉你。”吉日知道石狮子报答柔木的事情,对于它的背叛,吉日也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会老实告诉我!我可是动用了大刑,最后还不得不答应它,不会......”
“啊,原来如此。”吉日似看穿了对方,唇边浮起笑意,“这么一来,我更没理由跟你回去了。你是个君子,应下之事
定然不会反悔。日后也烦你多多周旋了。”
“你呀你!”转轮王用手指点着吉日,“我倒是无妨,若东岳主问起,我只说不曾见到也就罢了。但那个姓钟的,六亲
不认,他要是知道我擅自抓了石狮子到地府,倘或有一日,你又被他......你何必为了那么个不相干的小东西......”
“他并非不相干。”吉日笑了笑,他口中的“他”指得正是柔木,“算了,反正你也不会明白。”
“是,是。我又不曾被白狐狸下咒,自然不能明白。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儿应该是那小东西的住处,你
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实在无可奉告。”
“罢,罢。你不说我也知道,随你去吧。我帮你瞒着,只是别说我没警告你,往后......”
“往后的事也只得随缘而去。多谢你了。你知道......”吉日又说,“我并非不肯跟你走,我担心若真得回去,就要忘
记今日种种了。”
“忘?你有什么放不下的,还怕忘?反正你也是个健忘的。”
对于转轮王的奚落,吉日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唉。”转轮王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也未再多说一字,心想:情根爱胎,果真可怕,然又是最难
消除的东西。倘中此咒,恐无方可解了。他忽然同情起吉日来。
4
四周漆黑一片,因头顶上射下的一束光线不足以照亮整片黑暗,所以四周点上了许许多多的灯,全是白纸罩灯笼。幽兰
幽兰的光忽闪忽闪地笼罩着一切。影子亦随光线不定而变幻着。
转轮王与吉日见过一面后,已经回来了。他心中越发忐忑。
曾经偷偷审问胡云--也就是那只石狮子的时候,他答应对方,决不会牵连柔木。因地府不收容精灵及其魂魄,所以他只
能偷偷抓来审问,且审完又将其送了回去,好在无人发现。而是石狮子之所以会提出如此条件,是因为它在之前,心上
闪过一段影像。是一段悲惨的影像。它担心会真得应验在柔木身上。它原想去告诉柔木,却又失去了记忆。后来,它被
转轮王手下的鬼卒找到,又给拖去了地府,才又忆起来了。它还是忘不了柔木,而自己又对此无能为力,所以才提出了
这样的条件。
既然答应了它,我自然不会去找那小东西的麻烦。转轮王想,他也知道柔木并非真正的凡人。
......但我找到了他们的下落,保不齐别人也......
“来呀。”想着,他唤来下人,还是上回那个下人--其实也不过是个鬼。
“殿下。”
“你速去打探一下。”他压低了声音,“看看他们查得如何了。”
“他们”指得是其余追查阎罗王下落的八殿七十二司。
“是。”
说着,鬼卒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殿下。”那鬼卒禀报,“其余人等还未查出什么。只是鬼王钟馗刚刚提审了在押的一些亡魂。有连杀六位夫人的薛洪
,及其六夫人,和一个才判了再投人胎的小姐。另外,鬼王又查了名簿,查出窦娥与邓猷之游魂具已消散。殿下,这恐
怕......”
“是啊,是啊。”转轮王说,“恐怕姓钟的已查出他们的下落了。”
......不行,我得赶过去看看,兴许能够拖延些时日。
5
阴沉着的天,从清晨一直阴到了傍晚,终于飘下了雪花,静悄悄地,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将灰蒙蒙的世界变作一片银
白。
万事斋已经上了板,伙计也不在店里。吉日去了柔木以前的住处,还没有回来。
屋子里只有柔木一个人。他右眼皮已经不再跳,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雪。
“唉。”他叹了一声,便弯下腰,用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碳。那里面的火一下子就旺起来,火苗子一蹿一蹿。他盯着火
苗子好一阵,心想:吉日好像藏着什么事情。是什么呢?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懊悔自己没有像吉日一样可以看穿一切
的慧眼,他越发胡思乱想,不禁蹙上眉头。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但柔木还在沉思,所以并不知晓。直至那人走进,一道影子投到柔木眼前,他才
吓了一跳,开口:“吉日,你回来啦?”然后抬起头来,却又是一惊。
进来之人,并非杨吉日。
进来这人身着深绛色长衫,面色黝黑,一脸大胡子。
“他可在此?”这个人问,他声音低沉粗犷,犹如狮子吼一般,直叫常人汗毛倒竖。
“谁?”柔木不由得从椅子里起身。
“万事斋的老板。”
“是找吉日啊,他......”
正说着,只见吉日从外面进来了。他才从柔木以前的住处急急赶回来,见屋里除了柔木还有一人,先是心里暗暗一惊,
但并未流露于面上。他缓缓走进来,对那人言道:“你来得真快呀。”
“属下不过是奉上命行事。”这人说着,竟露出一丝笑,笑容诡异得很,好像一团黑面揉到一处,脸上的胡子也颤抖着
,“既然殿下明白,属下也不须多说。”他说完,竟盯住柔木。
“跟你走没什么。”吉日看穿了这人的心思,开口道,“你别为难他。他原就与我没有关系。”说着,他也看向柔木。
“可他是......恐怕......”这人拧紧眉毛,看向吉日。
吉日只是朝他一笑。
这人犹豫片刻,才道:“好。”
两人说着,迈出了房门。
“等等。”柔木尚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他赶紧追了上去,“吉日,你去哪里?”
吉日并没有回答,也不曾回头看友人一眼,与刚刚那汉子一起,突然间消失了。只留下柔木不知所措,“吉日?”他对
着白茫茫的院子轻轻呼唤了一声,又等了半晌,没人回答。他的右眼又急急跳动起来。他心里感到不妙,但不知会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