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狐 谭小引大概及今,碌碌红尘者,不外乎痴、贪、妄,所以有血红遍野、六月飞雪、黠祟枉报、怀情不平、贪蠹不尽
、痴念难绝、妄取他有、职不思专、侠骨妄送、恩义难偿、国私不辨,此者种种。更有那思思情情恋恋不舍,忘却了,
又不能忘却的,被缘字捉弄,有命无运者,叫人涕零。
古今诗赋、曲词、春秋、史书等等等等,无不假情义以警世易俗,虽不成金刚之身,亦有修金刚之功德,实实地可敬。
小子妄自菲薄,不敢比上,只以微薄之理言之,全是愚笔自娱,倘或令观者一时快意,亦可惩创人心,则无憾矣。看官
,你道此书中讲得什么?尽是些不著姓名之人事,或者“无有”,或者“胡云”,而所说故事也宾主有序、藕断丝连。
因它里面尽备胡诌乱谈之词,故名:狐谭。正是:缘聚缘散总关缘,人鬼魔神自分明。
因情忘情终是病,治得此症还需情。
拙句烂词 莫嫌迂腐。
其一 忆
1
心里盘算过无数次了,但还是不行。
无论要做什么,那家伙都会来妨碍我。那家伙,是几时发现的?!
......杀!
不......
可恶!该死!我该怎么办?!
他狠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突然,一阵熟悉的声响。
他蓦地睁大双眼,周围一片漆黑。
2
据要讲述的那个时代,已过了九十多个年头。首善之都尚称为北平之时,现已消亡的胡同里,有家店铺,名为“万事斋
”。
万事斋之创始,是唐代人,大约姓姬,名却记不得了,只知道人们称其:姬夫人。那时候,只要有人拜托,且原意使银
钱,不管怎样困难之事,它都能办到。不知内幕的人们,以为那里的人上能招仙,下能唤鬼,便称其为“司鬼神署”。
也许名气太大了吧?直至明代,司鬼神署在官府威迫下,不得不关门了。从此便消失于街头巷尾,只游走于传说之中。
大约过了六个世纪,也就在民国的时候,万事斋又再度开张,只是不再做万事的生意,转而成了古董行。“司鬼神署”
的名号,也鲜为人知了。
“当!当!”墙上的自鸣钟报响了晌午的时辰。
林柔木身着石青闪缎常服,窝坐在藤椅里,轻闭双目,一脸倦怠,就像只才走下钢丝的暹罗猫。此刻,他正处于梦境与
现实的交界之所。
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但他并不知晓,直至那人走近,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然后唤了两声:“柔木,
柔木?”
他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寻声望去:“吉日?”
来者正是杨吉日。
“又在睡了,当心被梦魇吞了去。”
对于友人的玩笑,他一笑置之,揉了揉干涩的眼皮,从藤椅里起身,“你这时候过来,我可没饭招待你呦!”他从紫砂
壶里倒了杯茶,递给吉日。
“我用过饭了。”吉日笑了笑,接过茶杯,发现茶是冷的,便又将它放回了方桌上,然后开口:“早上才来过了,但你
不在。”
“我去了广和楼。”柔木懒洋洋的,又坐回了藤椅里,闭起眼睛。
“还要睡么?”吉日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在他身边移把凳子坐了。见对方不答话,他便接着说,“本来我
还打算告诉你薛家那棵树的事,看你这样......”他顿了顿,“算了,反正你也......”
“你说真的?!”正欲睡去的人立刻清醒,“这次不许糊弄我呦!”
“啊,果然是为这事才闹脾气。”深知对方秉性,吉日不住地哼笑。
柔木不说话,只翻着他那一对猫儿眼,死盯住对方。
吉日见状,也眯上眼睛,又是一阵微笑。
此季正值十月,过了晌午,不须多时,天色便暗淡下来。
邻着一整条街,就能遥遥望见那棵奇怪的树。听说它活了很久,才长得如此高大,且四季都异常繁茂。便有好事的文人
为它题歌:
庭前倔强矗老干,摩挲不辨桐与桤。
轮囷盘郁戛霄汉,层层旌节排神芝。
白足僧人称铁树,木疏稀见谁能知?
大春树木此其类,名以木坏礼亦宜。
根山千岁挺不朽,彼小隐耳奚堪题!
饱餐佛定得如是,孰闻世道何纷兮?
天风为我吹万虑,童童盖下聊依迟。
世间万物皆有寿,无非长短耳。文人以此奚落世人,实在可笑!然又言此木能拨除烦恼,代菩提悟佛,更是无稽,不过
是文人妄自遐想罢了。一些没有见解者,更传言它的主人们之所以世世代代做官,虽然后来没落了一阵子,但家族又在
新主人手里复活,这一切正是供养了铁树,且受其荫蔽的结果。
时值子夜,月光澄如清水,海面苍茫,霜华甚重。眺望远方景物,烟气缭绕,一派岑寂之色。
一阵风过,远远地,铁树招摇着枝叶,衬着悠远的松涛之声,沙沙作响。
吉日不由皱起眉头。他开始后悔出门时没有换件厚外衣,阴郁地推了推夹在鼻梁上的眼镜。
“喂。”身边的友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略低下身,侧过了耳朵,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的依旧是白天那件常服。
“是薛老爷吧?他真得有七位正室夫人吗?”
吉日严肃地点点头,顺手脱下自己的马褂,将它披到了友人身上。
说起来,若非曾经有人亲眼所见,那根本就是胡扯了!然而这个证人,也是在过了许多年后,人们早已忘却了这段历史
时,才说出来的。这里不必细说证人的事,且说薛洪,就是那棵四季常春的铁树之新主。他十七岁成亲,活到四十岁,
共娶过七位太太。可以说薛洪的人生是相当不幸的!
要说这一件,只是众多事件中的一个。薛洪二十五岁某个月夜。
第二任夫人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她于浅睡中隐隐听到些微声音。于是,她悄悄起身,想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发现
门外有人走动。她手拂上自己略有凸起的肚子,悄悄出门,跟上了前面的背影。
背影突然在后花园的某处停了下来。然而声音还在,她觉得奇怪,想问问究竟,但未及开口,头颅便离开了身体。从横
断的脖子里直直喷射出来的血柱,染红了嫩绿的叶子。
一瞬间,夜空中两轮弯月。
“之后几位夫人也都是在有孕五个月的时候,在那棵树下身首异处了。”吉日说得平静。
“为什么不报官呢?”柔木同其他不知情人一样,以为薛家老爷的太太们都得了怪病,不治身亡。他将吉日的马褂穿在
身上,有点大,他便把袖子卷上一截,露出了一段月牙白的绫罗里衬。
“你真的猜不到原因?”吉日佯装诧异。
柔木却一脸单纯地眨巴着眼睛,歪头望着他。那个样子,竟有几分天真烂漫,俨然一个孩子。
吉日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薛家报了官,还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薛老爷呢?”
“因为薛家迫切需要继承家业的后代?”柔木反问道。
“正是如此。”
街灯昏暗,两人避开巡街的醉警察,一路来到薛宅门口。只见朱门紧闭,显然不能从这里进入。于是他们绕到宅子后面
,发现那里院墙比别处矮些,但还是有尽三人高。普通人如果没有梯子或绳索之类帮忙,怕是难以过去。
吉日望着那墙,推了推眼镜,微微笑道:“用不用我帮你呢?”
“那还真是麻烦你啰!”柔木翻了翻眼珠,挨过身,紧紧揪住了吉日。
吉日单手揽住友人纤瘦的腰身,只纵身一跃,便飞进了薛氏府邸。
“真不愧是万事斋老板啊!”柔木边赞叹边稳住身体,松开了揪紧对方的手。如此飞跃已不是第一次,但心里还是惊吓
不小。柔木甩了甩自己渗出汗水的手。
即使带着另一个人,吉日的身手依旧轻灵如燕。柔木有意识地瞟过友人的鞋,不禁咋了咋舌:啊!又是不曾沾染丝毫尘
埃吗?他心里感叹。吉日拂了拂并不褶皱的茶色长衫,整了整绝对端正的银丝眼镜,正色对柔木道:“这是最后一回跟
你胡闹了。”
“什么嘛!这应该是你满口扯谎的恶果!”柔木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紧紧咬住了嘴唇。
原来两天前,柔木突然对薛家的铁树和那六位夫人有了兴趣,但也只是风言风语地听谣传,为了追求事实,他便去问精
通市井的吉日。
对方一心想要调侃他,就编了谎话,说,那棵树可真不是一般的长寿啊!它活了千年,汲取了天地日月之精华,修炼成
仙。薛家之所以这么兴旺,正是供奉它的结果。可树仙对薛洪动了凡心,强迫薛老爷生生世世只依靠它一个。结
果......薛洪违背誓言,还是与凡人成了亲。树仙恼羞成怒,开始了对他的报复。他的太太们和几个没出世的孩子,都
成了树仙的贡品。
因柔木也听别人说过,只要诚心供奉那棵树,就会从它那里得到福气。所以,他完全相信了吉日的一番鬼话,还将这故
事加以润色,很郑重其事地写进了笔记里。
吉日看了,简直被搞得哭笑不得,罪恶感使然,他只能柔木说明事实。
薛家虽然金钱充裕,但是异常保守,照明并不用赤色灯泡,依旧沿用着昏黄的蜡烛。只是点蜡烛的工具不再是火连,而
是取火。
柔木望着前方不远处,给院子里点灯的佣人,心想:夜晚也要上灯啊!真是浪费呢!他们两个藏身在离传说中那棵树不
甚远的花木丛中。柔木借着夜灯微弱的光,打量着别人家的庭院:即使十月,也不乏人造秋山与四季花木,从远处导入
的清澄泉水,为其准备了天然小池,水流汩汩。待欲更看清些,却目不能及了。然而朦胧的景物,亦增添了无限情趣。
还真是奢侈呢!柔木虽欣赏过不少华丽花苑,但此等大费心思的作品,也是头一遭遇见。这实在美妙,他又偷偷想:花
园景色竟远胜于西郊红叶之美艳!
待那佣人远去,只剩风中一点孤火的时候,吉日方缓缓开口:“月探谁家庭院里,舞风红叶影蹁跹。”
他的声音很低,柔木似是没听清楚,有意往他身边凑了凑,然而对方再没说什么。这时候,月亮从薄云中现身,撇下一
道光。柔木想趁机看清对方的脸,怎奈光线还是微弱,不甚清晰。吉日更是逆着光,他的镜片也一片模糊,除了身形轮
廓,叫柔木什么也看不清。
柔木心上没来由的焦躁起来,不禁蹙紧了眉头。他将身体向后缩了缩,正好撞上了吉日的肩。不知怎的,他竟红了脸。
此刻他简直庆幸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否则定然无地自容了。他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迫使自己专注于那盏孤灯,却听
见身边一声低低的笑。他才明白,即是处于黑暗之中,对方也能将自己看穿。他不由得身体一僵。
3
笛子声。
技法高古,音色清澄。
但他却不以为然。
该死!该死!这该死的声音要到几时才能停下?!他粗嘎地喘着气,焦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烛光将他的影子打到木窗上。随着火苗的摇曳,他的影子也诡异地变化出种种形状。
......计划一旦开始,就像离弦之矢,除了不断地命中目标,其它都是胡扯!
那家伙要阻挠我到什么时候?!
对!杀了那家伙,我就摆脱了!再不用顾及!
他突然露出奇怪的笑容。
不!不行!我怎么能那么干?!
他的脸开始扭曲。
可那家伙一直妨碍我!只要有那家伙在,只要那家伙还活着,计划迟早会被迫终止......
我有责任......
不!我不能......
他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觉得头要裂开了。
不一会儿,他冷静下来,慢吞吞地翻出一样东西,摩挲着它,想:这是那家伙的镇店之宝吧?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古董店,也托付给你了......
可没想到那家伙竟固执如此,纠缠不休地,纠缠不休地......这就叫自作自受吧......
他诡异地笑了,手里紧紧握住那件东西,粗嘎着声音,出了房间。
4
深夜凝重的露水,随着风,迎到值夜的孤灯上,只一会儿,灯便灭了。然而点灯的人却没有再来。
迎着月色,柔木摩挲着树皮。树自内部弥散出植物淡淡的香。大片大片的叶子散落在地上,有些已经腐烂。枝杈上的依
旧新绿。
“吉日......”柔木缓缓开口,“虽然很多地方想不通,但如果真是那样,未免太可怜了......”
吉日不开口,只是倾听着。他抬头,刚好看到了一轮美丽的上弦月。
笛声幽远,薛夫人从梦中转醒。
什么时辰了?
......在吹笛子?她想。
笛声实在美好无比,她心头一动,并不叫下人,亲自起身掌灯,披了件常服,走到房外,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个背影。
是几时站在那里的?站在那潮湿地里......她停下脚步。背影却在此时动了,向远处走,离她越来越远。她跟了上去。
笛声尚未停止,这美好无比的乐声,使闻者心驰神往!让她忆起了以前的事。
她还没嫁到薛府时,是前门街上豆腐老爹的大女儿。薛府派人来说亲时,她自己原是不愿意的。只因薛老爷比自己的爹
爹小不了几岁,更为了男方曾有过六位夫人,且都得病西归了。她想:薛老爷是不是天生克妻呢?但薛府出了一大笔钱
,给她娘家开了个大饭庄。她爹活了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许多钱,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但凡有些家资的人家,绝不会把女儿“卖”给薛洪吧?她有点同情之前的几位夫人。上花轿那一刻,她如此想着,狠狠
咬破了自己的唇。
然而现在听到这美妙的声音,她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了。生怕惊动了乐曲,她不敢弄出声响。望着前面的背影,她想那
人定是受到神佛的护佑。不然,月亮是不会跟着人跑的。
瞧!走到哪里,月亮就跟到哪里呢!她既欣羡又觉得有趣。
“柔木!”吉日拉住他,低声道,“来了。”
柔木本能地揪住友人,向拐角处望去。一个闪烁光芒的东西,最先在那里现身。它浮游在空中,距二人越来越近。
柔木死盯住那东西,几乎要叫出声,但却不能。嗓子好像比什么给堵住了,没有办法立刻发出声音。直至感到身边友人
的体温,他才冷静下来,然而揪住友人肩膀的手指却早已发僵变硬。他看见了两轮弯月。
5
“那、那是阖闾的吴钩......”柔木颤巍巍的声音说着。
“嗯。”吉日应了一声。那种东西为什么在薛府?突然,他悟出了什么,对柔木说:“小心......”他没说下去,表情
异常恐怖。
此时,薛夫人见背影进了花园,心生恐惧,止住了脚步。
她嫁到薛府后,对前面几位夫人的死多少听过些。起初,她并不相信,但怀孕后,她开始担心,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日日求菩萨保护。
今夜,她有孕整整五个月了。
“老、老爷......”她小心地朝那个背影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笛声并未止住。
光绪二年后,他家便日益落魄。最坏的时候,大宅子里只有他和祖宗的画像。没有粮食,更无银钱。
某日,家里又没粮食了。他拿着祖上传下来的翡翠白菜到当铺去换糊口钱,但对方给得太少,就没舍得。后来,他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