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一连串的叩门声,是有人在拍打院门。
柔木转醒,揉了揉眼:“吉日?”他点上灯,走了出来。
“吉日?”他又唤了一声。然而院门外无人回应他。他却认定是友人,不假思索地开了门。门口站着的人叫他吃了一惊
。
6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只要趁着夜色,没人能认出我。那人似想到了什么,坐起身来。要把东西还给他,我还记
得,他家应该是在......
四月那天,本来是有机会跟他道谢的,可他身边还有别人。不过总算叫我知道他家所在了。
那人的住处在与少年家相距不远,却用了这么多时间才又见面,可知缘分喜欢捉弄世人。
那人依着记忆,在深夜里急急地行走。不一会儿,便穿进一条胡同。那人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敲响了院门。
虽然见过不少事情,但每年寒冷时候,还会觉得寂寞。今年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节那天,冷得出奇。
为什么还可以这么高兴?明知会死、会分离,被一日紧似一日的枪炮恐吓着,怎么还能这么高兴地过日子,真是搞不懂
啊!正想着,雪花从天而降。
......真冷啊!
连红纸灯里的火也被雪水熄灭了。
......真冷啊!想披件衣服,就像他们一样。想着,突然飘下一片雪,正落到眼里,融化了,又流下来。
......真冷啊!这雪偏偏落到眼睛里,假装成泪水,可真正的泪水又是什么滋味?突然,有个暖暖的东西披到了身上。
竟是个少年,将自己的外套脱给了它。
......真暖!从没这么暖过。它想跟少年道谢,但没办法说出口,它只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它不是不想说话,而
是没办法说话,它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直到它的同伴也得到一条围巾,它才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于是,它不顾同伴阻挠,跳下了台阶。
门开了,少年正站在里面,他吃了一惊。
“你还记得我啊。”那人盯着少年的脸,注意着少年的表情,似是感慨,“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另外,把
这个还你,还有,我没有钱,所以......”说着,那人将怀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少年接过来,正是他披在石狮子身上那件外套。
一百三十天,待太阳出来,我就得回去作石头了。
它不顾同伴阻挠,跳下了台阶。那时候,胡同里除了白雾、迷蒙的红灯,也就只有胡云一个人了。如果是胡云的话,说
不定会帮它,而能帮它的,也只有胡云。它于是恳请胡云,至于胡云,他也很想知道石头是否会冷会流泪,他想要亲身
体会一次,所以答应了。胡云告诉它自己的住址和一切应该了解的事情。它便向灯许下心愿。
上元节的灯火与暗藏诅咒的白雪汇聚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将胡云变成了汉白玉的石狮子,亦将它变作了胡云的模样
。这力量以一百三十天为期限,待第一百三十天,太阳出来时,若他们不能换回来,那么,他们将会遗忘自己的过去,
永远代替对方,再作不回自己。
以后每天,它以胡云的身份寻找那位少年。至于那件外套,它一直收藏着。直至四月,它于一次偶然下遇到了少年,但
那时候,有别人在场,它也不能多说什么。
正当某一天,它决定再去找对方的时候,胡云的哥哥,也就是胡二老爷,对它说--胡二老爷以为它就是胡云。
胡二老爷对它说,家里生意最近不够景气,可又没多少积蓄能用。胡二老爷叫它娶某家的小姐为妻。那小姐家亦是做生
意的,且跟洋人有些往来,生意很大。娶了那家的小姐,胡家就又可以重新来过了。它不知如何是好,更想不出什么法
子,只得以胡云的身份应了,亦退了学。它觉得这么一来,说不定有更充分的时间,却没想到,胡二老爷整日叫它学做
生意。
该怎么办呢?日子一拖就拖到了成亲那一日。它仔细算了算,距一百三十天的期限还剩一个月,而且它擅自做主,替胡
云娶了亲,将来若换回来,又该如何是好?
虽然静静地看过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种种不如意之事,可仅仅为了生意就与素不相识的人联姻,只这一点,还是叫它觉得
:所谓的情、义、恩无非是别人骗你利用你的借口!那天,它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吃多了酒,可头脑还算清醒。它怀
抱那件外套,逃开了。深夜,它离开新房的时候,正被新娘发现,新娘就询问它的去处--所有人都以为它是胡云。它回
答:这件事你绝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若有人来问,你就说我被鬼给拖到地下,给拖走了。这么说完,它就离开了。
在新婚之夜消失,必定引起他人注意,我须得过上一阵子,待事情稍稍平息,再作打算。它于是找了间没人住的破房子
,躲了起来。新娘大概是个百依百顺的老实人,且不曾接触过开化的新鲜事物。后来,它隐约听见关于“胡云被鬼拖走
”的流言,心想:真是个迂腐的女人!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它决定趁夜去找那少年。
柔木听它说过一番,才知它正是蒙古王府门前那只石狮子。柔木不禁有些诧异,又觉得感动,甚至有隐隐的不安,连他
自己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心情。他突然间回想起白天,吉日欲言又止。吉日大概早就知道它的来历了吧?柔木想,然而没
有多说什么,朝窗外望了望,外面静得出奇,连虫鸣声也消失了,那是黎明即将来临的预兆。
天快亮了吗?柔木又借着烛火,看了看墙上的自鸣钟,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虽然叫它再去作石头,有些不忍心,可
除此之外,也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世间果真不可有完满之事么? 柔木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对它说道:“真正的
胡云应该在等你,你快走吧,天要亮了。”
它点点头。
无边无际的夜,蔓延着,远远近近的树,舞着杈叶,像极了披散着蓬乱头发的鬼魅。
它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穿梭着。
......要快,否则胡云就永远代替我作石头了,那种不为人知的痛楚,怎能再叫别人承受?
前面就是蒙古王府,它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候,突然间,心上闪过什么,那好像是一段影像,很快地从心上闪过,而
它却看得十分清晰。
......是幻觉?它想。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他被那段影像吓得说不出话来,顿下步伐,呆呆地立在原地。
......不管是幻觉,还是突如其来的预见......
对,得告诉他!想着,它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朝柔木家跑去。
除了亲自把外套还他,跟他道谢,我没什么可以回报他的,我甚至还欠着他买杏儿的钱,我只有把刚才看到的告诉他了
。想着,它已来到柔木家门前。正准备叩门,一道微弱的霞光从天边射过来,是太阳出来了,此刻,它亦失去了意识。
7
......热,真热!
蒙古王府门前一只汉白玉石狮子,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它真想哭,可它只是石头,它没有泪水
,没人能了解石之心,它亦忘了自己曾经作为人的经历,它忘了它曾是胡云。
又是夜晚,他躺在那里,怎么也不能入睡。他浑身上下不自在,于是翻了个身,却吓了一跳。近在眼前的,是一张并不
熟悉的面孔。加上这一回,他只与这女子见过两次。女子正是他的妻。
听家里人说,有人发现他晕倒在胡同里,这才将他送回了家。怎么会晕倒在路上呢?他仔细回想。他记得,他的确是离
家出走了,出走的原因,是因为胡二老爷叫他娶了个不曾谋面的女人,临走前,他还教那女人说了谎,不可思议,那女
人竟照做了,他为此还嘲笑了女人的迂腐。然而除了这些,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是什么?是什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
事要告诉谁,好像遗忘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呢?那些事情,他竟全都不记得了。
是做梦吧?大概是做梦。他这么安慰自己。他亦忘了自己作为石头的前生。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黑夜里,隐隐听到些微声响,不很大的声响。接着,他猛然间觉得有个冰冷的东西慢慢爬上了
自己的脚。他以为是没盖被子而着了凉,不在意地甩了甩,但没有甩掉,反而粘得更紧了。
是什么?他坐起身来,好奇地朝自己脚上看过去。此刻,他简直搞不懂,为何当初自己信口胡说的话会变成真实。
8
那是一只苍白、冰冷,且泛着淡淡青紫的手。手从地下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想大叫,却出不了声,就那么挣扎
着。他瞪大双眼,朝身边熟睡着的女子望过去,然而女子并没有醒来。他被那只手拖拽下床,拖进了......
此刻,万事斋。
吉日突然从梦中惊醒,他睁大一双眼,夜晚不断扩散着的黑暗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窒息一般的感觉,他望着头顶的黑
暗好一阵子,眉心渗出了汗水,那不是天热的缘故,而是噩梦使然。他在巨大的恐惧中惊醒过来。
半晌,吉日才低声吐出两个字:
“......不妙......”
第十一 苍鹭
1
......这么一来就好了......
......哼!活该!活该死!
月光,映着静悄悄的湖水,没有涟漪,连声音也没有。突然间,一片灰白的云游移过来,遮去了微弱的光亮。
芦苇、干枝、腐朽的草、淤泥、栖息在深处的水鸟......一时间化作奇异的黑影,巨大的影将整个湖面笼罩起来。
黑暗之中,隐隐凸现一个人。
2
一直流传着那么一个说法。光绪二十三年,当时的积水潭出现了水妖,然而水妖的真正模样却无人见过,只是从苍茫的
水面上,传来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像极了猫头鹰的笑,从水面一直传到远方,昼夜不息。人们都说:这是国之将亡的预
兆。直至慈禧着法师在此做法,才平息了水妖的鸣叫。后来,民国十九年,水妖又再度出现,依旧无人见过它,只是那
恐怖的声音,还同那个时候一样,恐怖异常。
上承蒙昧,下辟开化,上古与中古的神魔鬼怪还没有淡出人们的生活,而前所未有的新鲜科学亦未完全普及开来,民国
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时代,正因如此,只要稍不留神,潜伏了千百年的鬼怪就会悄悄现身,吓得人魂飞魄散。然而鬼怪
妖魔,究竟实为何物呢?
古之人谓事无论常怪,但以有害于人者为妖。故虫蚀星陨,鹝飞鸽巢,石言龙斗,不可谓异;惟土木甲兵之不时,与乱
臣贼子,乃为妖异耳。
“哎,这个时候,你不回万事斋看看吗?”柔木靠坐在藤椅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眼睛直直望向窗外,却不知看向
哪里,右眼时而跳动一下,他却不以为意,他已经习以为常。
燥热依旧弥散于空气之中,那不是夏之余韵,而是一触即发的硝烟之气。
花全都榭了,夏草也被干枯的秋草湮埋,没什么可以欣赏。蛰虫时而鸣叫,唯有窗下翠竹还算精神,只是叶端也挂上了
些许枯黄。
现在已是民国十九年,阴历八月二十二。
风穿过敞开的窗,吹进屋里,翻乱了案上的书页,吹在身上,一丝凉。
“外面乱得很,所以今天没有开门。”吉日坐在友人旁边,淡淡笑了笑,“你的眼睛还在跳?”
“......有时候会。”柔木顿了半晌才回答,“吉日......”他微微皱着眉头,依旧望着窗外,眼里隐隐闪动着不安,
“不管怎么样......”
午后,白色的云在高远的空中飘来荡去,时而投下一片阴影。
“柔木,你......”吉日大约猜到了友人的心思,也不由蹙起眉头。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
柔木吃了一惊。他知道,外面正在游行。他慌忙收起视线,从藤椅里起身,准备去开门。
“等等。”吉日也起了身,拦住对方,“还是我去吧。”他说着,迈出了房门,柔木有些担心,跟在他身后。
3
1931年9月13日,晴
今天,我与他谈过了,但又一次失败。这该如何是好?
我有点动摇。
不,为了更崇高的东西,我还是坚信:人都是有良心的!他也不例外。无论如何,我也要挽救他。
首先,这一桩事情必须对人保密,切不可泄漏,倘他改悔了,也没有损失什么名节。其次,我须坚定决心,我觉得对他
来讲,我是最有义务帮助他的人了。
不过,有个问题我如何也不能明白: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如此了呢?还是说,我一直以来都不曾真正了解
过他呢?
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已经有了隔膜,好像有一堵青砖墙正在筑起。
罢!罢!夜将深,不须多虑。望明日事可功成,望国难早日可解!
4
愤怒的叫喊声、躁动的奔跑声、夹杂着不间断的“砰!砰!”枪鸣声,惊飞了空中盘旋的鸽子。这混乱的声音,从街上
远远地传了过来,闹得人心慌 。一时间,胡同里也变得喧闹,那是一部分游行的学生队伍,涌进了胡同。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吉日仔细地开了院门。
“对不起,请问一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女子,见院门一开,便冒冒失失地拿了张画像,叫吉日辨认。她眼睛望着吉日,突然间红了脸。
“抱歉,没有见过。”知道是寻找同伴的游行学生,吉日不由皱了皱眉。他看也不看那画像,就打算关上院门。
“等一下。”柔木边说着,边上前接了画像。那上面画了个年轻男子,眉目俊秀,神采奕奕,看来也是位学生。他仔细
看过,才又将画像还给了那女学生,“抱歉得很,没有见过。”
“这样啊。”女学生似有些遗憾。她又抬起头来,看见柔木才笑了,道,“不过,您要是见了这个人,请您一定告诉我
。我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我叫魏曦。”
“难道这个人也失踪了吗?”柔木并未答应她,只是好奇地问,这时候,他正好瞥见了旁边的友人。
吉日此刻正转过身,他虽然不曾多说什么,亦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分明感觉到他在生气,这叫柔木有一些紧张,他
的右眼又跳了一下。
“......其实......”女学生迟疑了片刻,她又偷偷望了望吉日的背影,“其实,这个人和我是一个班上的同学,他明
明答应我......”她突然顿住了,而后又接着道,“不过,他这几天不见了,家里也没人,更是不去学校,我很是担心
,所以才借着游行的机会,前来找他......”
5
1931年9月14日,有风
依照昨晚之打算,今天我又与他约好了时间和见面地点。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不愿意,不过,我说服了他,只这一点我
就很高兴了。
我们约定,在老时间、老地点见面。
见面时,我们谈的还是那一桩事情,他也显得很不耐烦,依旧那么固执。可我还是要说服他。
我真搞不懂他的想法。同时,我亦感觉,我们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大,就像是筑起了层层的青砖墙,阻隔了我和他。我想
:也许正因如此,才不曾了解过他的真实想法吧?我便问了他原因,他还是那么爽快。
他说:“我之所以把情报出卖给日本人,不为别的,就因为日本人能提供我上学的钱,也可以满足我留洋的愿望。”
我从认识他那天开始,就知道他是独身一人的。他家境贫寒,然而勤奋上进。他曾对我说:读书图自强,自强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