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威尼斯——托马斯.曼(德)

作者:托马斯.曼(德)  录入:08-04

官所能承受的唯一灵性形象。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通过感官表现

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象以前塞

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

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菲德拉斯……接着,他这个狡黠的求爱者谈到最微妙的事儿,

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神在求爱的人那儿,不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

迄今最富于情意、最令人发噱的一种想法,七情六欲的一切狡诈诡谲之处以及它们最秘

密的乐趣都是从这里产生的。

 思想和整个情感、情感和整个思想能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至高无上的快乐。

当时,我们这位孤寂的作家就处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他的思想闪烁着情感的火花,

而情感却冷静而有节制。换句话说,当心灵服服贴贴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

也欣喜若狂。他突然想写些什么。据说爱神喜欢闲散自在,而她也仅仅是为了悠闲的生

活才被创造出来的、这话不错。但在这样一个有关键意义的时刻,这位思家心切的作家

十分激动而不能自已,很想立即投入创作活动,也不管创作的动机是什么。当时,知识

界正围绕着文化及其趣味的某一重大而迫切的问题掀起一场争议,阿申巴赫在旅途中也

获悉了这个消息。这个主题是他所熟悉的,他有这方面的生活经历。他为一股不可抗拒

的力所驱使,渴望一下子把这个主题用优美的文字表达出来。他要写,而且当然要面对

着塔齐奥写,写时要以这个少年的体态作为模特儿。他的文笔也应当顺着这少年躯体的

线条,这个躯体对他来说是神圣的。他要把他的美抓进灵魂深处,象苍鹰把特洛伊牧人

一把攫到太空里去那样。现在,他坐在帆布遮篷下的一张粗桌于旁边,面对看他所崇拜

的偶像,静听着塔齐奥音乐般的声音,用塔齐奥的美作为题材开始写他那篇小品文。这

是千载难逢的宝贵时刻,他觉得他写的语句从来没有象现在那样温柔细腻,富于文采,

也感到字里行间从来没有象现在那样情意绵绵,闪耀着爱神的光辉。他精耕细作地写了

一页半散文,简洁高雅,热情奔放,许多读者不久定将赞叹不已,为之倾倒。世人只知

道他这篇文章写得漂亮,而不知它的来源及产生作品的条件,这样确实很好;因为一旦

了解到艺术家灵感的源泉,他们往往会大惊小怪,从而使作品失去了诱人的感染力。多

么不平凡的时刻啊!他这一心力交瘁的创作活动也是多么不凡啊!他的灵性与另一个肉

体交往,已结出多么难能可贵的果实!当阿申巴赫收藏好他的作品离开海边时,他精疲

力竭,甚至感到整个身子垮了。他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坏事,受到良心的谴责。

 第二天早晨,当他正要离开旅馆的当儿,他从台阶上望见塔齐奥已向海滩方向跑去。

塔齐奥只是一个人走着,此刻正走近栅栏门边。这时阿申巴赫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单

纯的想法,那就是利用这一机会跟他愉快地结识,和他交谈,欣赏他回答时的神态和目

光,因为这个少年已不知不觉地左右着他的情绪,提高了他的思想境界。这位美少年慢

悠悠地走着,要追上他并不难,于是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他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赶上

了他,正要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法语吐出几句问候的话,忽然他感到心房怦怦

地跳个不停——这也许是因为跑路太急,一时气喘吁吁他说不出话来;他迟疑了一下,

竭力控制住自己,但突然又感到一阵恐惧,生怕自己钉在这位美少年后面的时间太长,

会引起他的注意,又怕他会惊疑地回过头来。他向前冲了一下,终于放弃了他的打算,

垂头丧气地走过他的身边。

 太迟了!他这时在想。太迟了!但真的太迟了么?要不是他刚才迟疑了一下,他本

来满可以达到轻松愉快的彼岸,一切都可能顺顺当当,头脑也会清醒起来。不过实际上,

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不想清醒,他太爱想入非非了。谁能揭开艺术家的心灵之谜呢?

艺术家善于将严于律己与放荡不羁的这两种秉性融为一体,对于这种根深蒂固的秉性,

又有谁能理解呢?因为无法使自己保持清醒,就是放荡不羁的表现。阿申巴赫并不再想

作自我批判。他的情趣,他这把年纪的精神状态,自尊心,智慧的成熟程度以及单纯的

心地,都使他不愿静下来对自己的动机一一剖析,也难以确定究竟是什么妨碍他执行原

定的计划——是良心不安呢,还是懒懒散散,鼓不起勇气。他惶惶不安,怕有人——哪

怕是海滩看守人——会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以及最后目的未遂的下场,同时还深恐人家笑

话。另外,他对自己滑稽的、一本正经的恐惧也不禁哑然失笑。“一脸狼狈相,”他想,

“狼狈得象斗败了的公鸡那样,只能收起翅膀垂头丧气地退阵。这一定是神的意志,使

我们一看到美色就心神涣散,把我们的傲气压下去,头也抬不起来……”他细细玩味着

自己的思想,觉得还是太高做了,不愿承认有这么一种恐惧情绪。

 他自己所定出的休息日子已经到期,但他毫不在意;他根本不想回家。他去信叫家

人汇来一大笔钱。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家彼兰人会不会离开,利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

饭店的理发师那里打听到达家人是在阿申巴赫到前不久才来的。太阳把他的脸和手晒得

黑黝黝的,海边含盐的空气也使他的精力更加充沛。本来,他一向是惯于把睡眠、营养

或大自然所赋予他的活力立即投入到创作活动中去的,可现在呢,日光、休息和海风每

天在增强他的体质,而他却把这一切都漫无节制地花在冥想和情思上面了。

 他睡眠时间很短,对睡时醒;每天光阴都很宝贵,可是大同小异,夜间显得很短,

内心甜滋滋的很不平静。他自然很早就睡,因为九点钟时,塔齐奥已从活动舞台上消失,

对他来说一天已结束了。但在第二天晨曦初吐时,一阵心悸会把他惊醒,他回想起那天

惊险的情景,再也没有心思躺在枕边,于是一跃而起,披着薄薄的衣服,迎着清晨袭人

的寒气,在敞开春的窗口坐下,静待旭日东升。那天惊心动魄的经历,在他睡梦初醒的

心灵里,还有一种神圣之感,使他一想到还心有余悸。此刻,天空、地面和海水还笼罩

在黎明前一片阴沉沉、白蒙蒙的雾霭中,即将暗下去的一颗星星还在太空中若隐若现。

吹起一阵清风,从远处某些邸宅里随风飘来哝哝细语,厄俄斯已离开她的情人起床,黎

明时最初出现的一条条柔美的淡红色霞光已在天空和海面的尽头处升起,激起了人们的

创作欲。诱骗青年的女神悄悄地走近了,她夺走了克雷多斯和西发洛斯的心,而且还全

然不顾奥林匹斯山众神的嫉妒,享受到漂亮的奥利安的爱情。天际开始展现一片玫瑰色,

焕发出明灿灿的瑰丽得难以形容的华光,一朵朵初生的云彩被霞光染得亮亮的,飘浮在

玫瑰色与淡蓝色的薄雾中,象一个个伫立在旁的丘比特爱神。海面上泛起一阵紫色的光,

漫射的光辉似乎在滚滚的海浪上面翻腾;从地平线到天顶,似乎有无数金色的长矛忽上

忽下,闪烁不定——这时,熹微的曙光已变成耀眼的光芒,一团烈焰似的火球显示出天

神般的威力,悄悄地向上升腾,终于,太阳神驾着疾驰的骏马,在大地上冉冉升起。阿

申巴赫孤零零地坐着,眼巴巴地观望日出,太阳神照耀着他;他闭起眼睛,让阳光吻着

他的眼睑。昔日的感情和往日珍贵而痛苦的追忆,本来早随着他一生勤勤恳恳的工作而

淡忘、泯灭,现在却变成了如此奇特的形象一一涌上心头——他用茫然而异样的微笑认

出了它们。他沉思冥想,嘴唇慢吞吞地吟出一个名字;他老是微笑着,脸朝向海面,双

手交迭地放在膝盖上,又坐在安乐椅里悠悠忽忽地睡着了。

 这天一开头就热气腾腾,象节日一般,而整个来说也是不平凡的,充满了神话般的

色彩。黎明时吹拂在他鬓角与耳畔的那阵和煦的、怪有意思的清风,宛如云端飘洒下来

的款款细语,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一簇簇羽毛般的白云在天空飘浮着,象天神放牧

的羊群。吹来一阵强劲的风,波塞冬(希腊神话中的海神)的马儿就奔驰起来,弓起身

子腾跃着,其中还有几匹毛发呈青紫色的小牛,它们低垂着牛角,一面跑着,一面吼叫

着。远处的海滩上,波浪象扑跳着的山羊那样,在峻峭的岩石间翻腾。在这位神魂颠倒

的作家周围,尽是潘神(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世界里一些变了形的神奇动物,他的心

沉浸在梦幻般的微妙遐想里。有好多回,当夕阳沉落在威尼斯后面时,他坐在公园里的

一条长凳上呆呆地瞧着塔齐奥,少年穿一身白衣服,系着一条彩色的腰带,在滚平了的

沙砾地上开开心心地玩着球。在这样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不是塔齐奥,而是许亚

辛瑟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但许亚辛瑟斯是非死不可的,因为有两个神同时爱着

他。不错,他体会到塞非拉斯(司西南风之神)对他情敌所怀那种痛苦的嫉妒滋味,当

时这位情敌忘记了神谕,忘记了弓和竖琴,终日和那位美少年一起玩乐。他似乎看到另

一个人怎样在咬牙切齿的嫉妒心驱策下,把一个铁饼掷在那个可爱的头颅上,当时他也

吓得面如土色,把那个打伤了的身体接在怀里,同时又看到一朵鲜花,由他甜蜜的血液

灌溉着,抱恨终天……

 有时,人们相识只是凭一对眼睛:他们每天、甚至每小时相遇,仔细地瞧过对方的

脸,但由于某种习俗或某种古怪的想法,表面上不得不装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样,头

也不点,话也不说。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更希奇、更尴尬的了。他们怀着

过分紧张的好奇心,彼此感到很不自在;他们很不自然地控制着自己,故意装得素不相

识,不敢交谈,甚至不敢勉强地看一眼,但又感到不满足,想歇斯底里地发泄一下。因

为在人与人之间彼此还没有摸透、还不能对对方作出正确的判断时,他们总是互相爱慕、

互相尊敬的,这种热烈的渴望,就是彼此还缺乏了解的明证。

 阿申巴赫与这个年青的塔齐奥之间,必然已形成了某种关系和友谊,因为这位长者

已欣然觉察到对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比如说,现在这位美少

年早晨来到海滩时,已不再象过去那样取道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而是顺着前面那条路沿

沙滩缓缓地踱过来,经过阿申巴赫搭帐篷的地方——有时还不必要地挨过他的身边,几

乎从他的桌子或椅子前面擦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驱使

着他呢?难道有什么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吗?阿申巴赫每天

等待着塔齐奥的出现,而有时当塔齐奥真的露面时,他却假装忙着干别的事儿,毫不在

意地让这位美少年打身边掠过。但有时他也仰起头来,于是彼此就目光相接。这时两个

人都是极其严肃的。长者装得道貌岸然,竭力不让自己的内心活动泄露出来,但塔齐奥

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探索而沉思的神情。他踟躇不前,低头瞧着地面,然后又优雅地仰

起头来;当他经过时,他显示出只有高度教养的人才不会回头张望的那种风度。

 不过有一天晚上,情况有些异样。晚饭时,大餐厅里没有波兰姊弟和家庭女教师的

影子,这使阿申巴赫十分焦灼。他为见不到他们而惴惴不安。晚饭后,他穿着夜礼服,

戴着草帽,径自走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上徘徊,忽然他在弧光灯的照耀下又看到修女般的

妹妹们和女教师,在她们后面四步路的地方站着塔齐奥。显然,他们是从汽船码头来的,

由于某种原因在城里吃过晚饭。水面上大概很凉快,塔齐奥穿的是有金色钮子的深蓝色

水手前克衫,头上戴着一顶相配的帽子。太阳和海风并没有使他的皮肤变色,他依然白

净得象大理石那样,一如当初;不过今天他比过去苍白些,这可能是因为天气较凉,也

可能是因为宛如月亮里射出的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的缘故。他两道匀称的剑眉紧紧锁

着,黑瞳瞳的眼睛炯炯有光,他显得更可爱了,可爱得难以形容。这时阿申巴赫又象往

常那样不无痛苦地感到:对于人类肉体之美,文字只能赞美,而不能把它恰如其分地再

现出来。

 这个可贵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是他意料不到的。它来得出其不意,因而阿申巴赫

来不及使自己镇定下来,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当他的目光与失而复得的塔齐奥的

相遇时,惊喜交集的表情不禁在他的脸上流露出来——正好在这一瞬间,塔齐奥微微一

笑:他朝着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么富于表情,那么亲切,那么甜美,那么坦率真诚,

嘴唇只是在微笑时慢慢张开。这象是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爱恋自己在水

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化为水仙花)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着身子,美丽的面容

在水中倒映出来,他张开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韵味无穷。那喀索斯稍

稍撅起嘴,因为他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娇丽的嘴唇,这个企图结果落了空。他媚态横生,

有几分心神不定,那副模样儿十分迷人,他自己似乎也被迷住了。

 阿申巴赫接受了这个微笑,象收到什么了不起的礼物似的匆匆转身走了。他浑身打

战,受不住台阶和前花园的灯光,只好溜之大吉,急匆匆地想到后花园的阴暗角落里躲

一下,他莫名其妙地动起肝火来,心底里迸出柔情脉脉的责怪声:“你真不该这样笑给

我看!听着,对任何人都不该这样笑!”他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惶惶然呼吸着草木

花卉夜间散发出的阵阵清香。他靠在凳背上,双臂垂下,全身一阵阵地战栗着。这时他

悄声默念着人们热恋和渴想时的陈词滥调——在这种场合下,这种调子是难以想象的,

荒唐的,愚蠢可笑的,但同时也是神圣的,即使在这里也值得尊敬:“我爱你!”

 在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住在海滨浴场的第四个星期里,他对周围世界作了一番

观察。首先,他觉得尽管已是盛夏季节,但旅馆里的客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特别是

德国人似乎已销声匿迹,因而无论在餐桌上或海滩上,最后只听到外国人的声音。有一

天,他在理发师那儿——现在他经常去理发——听到一些话,使他怔了一下。理发师谈

起一家德国人只在这儿呆上几天就动身回去,接着又唠唠叨叨地带着逢迎的口气说:

“您先生该留在这儿吧,您是不怕瘟病的。”阿申巴赫直楞楞地瞅着他。“瘟病吗?”

他重复着对方的话。那位饶舌者顿时一言不发,忙着干活,装作没有听到。当阿申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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