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忆叹了一声,扶他起来,准备送他回帐。
白予灏突然挣扎起来,一把将他推到地上,也许是用力过猛,脚下还跟着不稳地晃了两晃。
李忆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袍子。
白予灏哈哈地笑他的狼狈,笑得蹲在地上,随手又拍开一坛老酒,十分豪爽地灌了下去。
一旁的士兵开始起哄:“王妃好酒量!喝啊喝啊!”
白予灏果真就一口不停地尽数灌了下去。
当时谁都愣了。
“白大人……我扶你回去……”李忆嘴里有点苦涩。
白予灏猛地擦了擦嘴,嘿嘿地笑了两声,脚下不稳地晃了两下,手中地坛子顿时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支离破碎。
月光清幽,高洁而动人的月光下,那汩汩流出的陈酒,依然芳香浓郁,依然酒香醉人。
白予灏愣了一愣,静默半响,低头去捡。
李忆阻止他:“白大人,没关系,剩下的……让他们来收拾吧……”
白予灏笑着摆摆手,脚下却仍然虚晃得厉害,显然是醉得不清,一低头,忽然有些头重脚轻,再加上脚下虚浮,“扑通
”一声,摔得不轻。
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额头,清晰而凝重的伤口渗出血水,他却不自知,哈哈大笑了一声,自顾自地重新站起,任浓稠
血腥的液体缓缓流下,沿着蜿蜒的痕迹,染红了他的睫毛。
眼前全是血红的颜色,白予灏却更开心了。
李忆眼眶有些湿热,拉了拉他,道:“白大人,回去了。”
白予灏随意地抹了抹,直到手上全是血红的颜色,才默默地凝着眼神发呆,过了一会儿,居然凄凄哀哀地笑了。
“白大人……”
“多好看呢……”白予灏喃喃的:“他生孩子的时候……满满的一定都是这种颜色……”
“白大人……你醉了……”
“李忆……你说,他生孩子的时候……该是多么多么的红,那颜色哗哗地从他身体流出来,他一定找了很久……却总是
找不到我……”白予灏笑了,笑得声音很大,好像说着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般,笑着笑着,就不自觉地流出眼泪。
李忆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白予灏兴致很好地又拿来一坛,掀起盖子,又咕咚咕咚地灌下几口:“真好喝的酒,真好喝……”说着咂了砸嘴,居然
有些苦咸的味道。
白予灏不信,不甘心,又灌了几口:“奇怪……”他打了一个酒嗝,眼神迷离:“奇怪……这什么酒……这么苦这么咸
……”
李忆道:“白大人……你哭了,泪滴入酒……自该是苦涩的味道……”
“哭?”白予灏猛然站起来,脚下不稳地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又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胡说!我怎么会哭?我
哭什么!?他给我生了儿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我……”
白予灏尽情地笑骂他,冰冷的眼泪流进嘴里,却真的是苦涩的味道。
白予灏怔住了,呆呆地不动。
李忆垂下眼帘,低低道:“白大人……你醉了…… 该休息了……”
过了好半响,白予灏终于嗯了一声,反复笑着说我是真的醉了,这才被人架着,跌跌撞撞地送回大帐。
第六十六章
白予灏生活很单调,白天放完鸽子发呆,晚上抱着酒坛耍酒疯,日复一日,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依然每天规规
矩矩地做好饭送进大帐,到了该收拾的时间,他也会放下一切琐事,急急忙忙地跑进去收拾一顿,来来回回,足够他忙
活好几个时辰。
送进去的饭菜自然没有人动。
白予灏总是会笑着抱怨说,赢冽是在和他闹脾气,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就一定没事了。他反复地安慰自己,反复地跑去
跟每个人解释,反复地问着别人怎么做君赢冽就不会再和他生气了。
只有他像疯了般,只有他不肯接受现实。
李忆给他送过去丧服的时候,还被他红着眼眶挥到了地上,怒骂连连,像被惹毛了的野兽,咬牙切齿。
从此,他真的与世隔绝了。不再踏出大帐一步,也不再出现在人前一步。
李忆别无办法,自然而然地准备着一切。
葬礼举办的很简单却也很悲怆。
众人都穿上了白得刺眼的丧服,来到曾经大胜的峡谷深处,形式上地吊唁了一下,山风猎猎地吹着苍白的衣角,所有的
人都那么庄重那么严肃地抿着唇角,只是满满地白站在那里,就好像一下子压迫住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缝隙。
逝者尸骨无存,随着时间的流逝已渐渐腐烂,峡谷的寒风很大,吹得有些让人睁不开眼睛,周围安静得出奇,谁都没有
说话,只有寒风撩起的衣摆,翻飞着苍白脆弱的颜色,猎猎作响。
低头默哀的时候,悬崖高处,静静地走来一人。
那人穿着苍白刺眼的袍子,漆黑的长发凌乱地在眼前飞舞,挡住了他原本清澈隽丽的容貌。他一步一步地向这里走来,
脚下踩着厚重柔软的尘沙,一脚深,一脚浅,随着一路行来,烙下了清晰的印记。
沉默了很长时间,白色的旗帜在狂风中舞出了极好看的弧度,映在那水晶般蔚蓝的天空中,美丽得厉害,也悲怆得厉害
。
那人走到峡谷边缘,漆黑的靴子上覆着薄薄的黄沙,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如破土而出的大树,沉默着呼吸,静默着观
望,许久之后,都不再动作。
吊唁了一些时辰,也许是觉得够了,李忆又站出来说了些什么,带领众人跪下。
跪拜的时间很长,站在高处的男人只看到一个一个弯弯地躬下身子,他们漆黑的头颅上,无一例外地系着白色细长的带
子,张牙舞爪地在风中乱拂。
他突然觉得眼睛很痛,刺痛得有些苦涩,一会儿眼前又渐渐模糊起来。
男人低下头,长长的黑发被吹得凌乱不堪,挡在他的脸前,让人看不清表情。
许久之后,峡谷深处终于有了动静,李忆红着眼睛叫众人起来,又咬着嘴唇说了几句什么,风很大,被吹得断断续续的
,众人听着听着,眼眶却都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哭什么!?将军英雄一世,他的士兵,绝不能有软弱之人!”李忆眼眶通红地大叫,声音跟着身体,在风中轻颤。
“阳城还在贼人手里,我李忆拼死一生,也要帮将军挽救回来!”李忆有些激动,甚至说话都带着些浓重的鼻音,雪白
的带子狂乱地在他头上飞舞,缠着他漆黑的发丝,更显得刺眼突兀起来。
众人沉默着,也许更是无言的支持着,李忆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抖了抖嘴唇,眼眶处奇异地泛着红,闭了闭眼,
似乎再也说不下去。
庄严,肃穆,悲怆,心伤,似乎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葬礼,葬礼进行了一个上午,等
到再次率军回营的时候,那高高的峡谷之上,早已空无一人,唯有风过无痕,静静的,就像是谁都没有来过一般。
李忆愣了愣,眼光不自觉地瞥向那处,出神了一下。
白予灏失魂落魄地走回大帐,身上还穿着吊唁用的雪白衣袍,宽大的袖袍被吹进一些尘沙,抖一抖,都扑扑簌簌地落到
地上。
他的头上也同样系着样式简单而苍白的带子,长长的带子斜耷下来,落在他的耳边,和漆黑如墨的长发混在一起。
白予灏脚步踉跄地坐进一把椅子中,像失了全身力气一般,手抚着额头,额前的长发尽数垂落下来,盖在他的手背上,
挡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似乎也一并掩埋了他的所有的心伤,所有的悲痛。
他就这么呆了一会儿,默默的,很久都不再动作,过了片刻,帐外渐渐传来连接不断的脚步声,虽然沉重,却也有些乱
哄哄的,白予灏动了一动,终于从手掌中抬起头来。
李忆这时正好进来,手中捧着一只鸽子,见他也是穿着这么一身白色的丧服,不由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又开口:“
白大人……”
白予灏轻闭下眼睛,眼眶泛着些不自然地红色,瞥开头去,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忆走近,犹豫了一番,将手中的鸽子递了出去:“白大人……刚才回来的时候,它就在栅栏上等着,看样子……似乎
是等很久了……”
白予灏微微侧目,本来表情极淡,见是一只鸽子,突然又惊慌起来,连忙伸手去接,又不小心打破了桌上的茶盏。
李忆失笑道:“该是一只信鸽,脚上绑着信笺,我猜想大人最近一直放鸽子,该是大人的……”
白予灏甚至没有听他说话,只是手忙脚乱地将那信笺解了下来,还未拆开去读,拿着信纸的手,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微微
发抖。
李忆不禁有些奇怪,心中唏嘘不已。
白予灏深呼了口气,停了一停,才有力气打开信纸。
信上是不长的几个字,墨迹崭新,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一个地址,写信的人看来十分懒惰,又不愿写长了,寥寥几笔,却
让白予灏轻轻一震,指尖开始不停地颤抖,几乎就要拿不住那薄薄的信纸。
白予灏只觉眼眶一热,有什么湿润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刺痛了他的眼睛。
李忆看他忍得辛苦,体贴道:“白大人……若是心里难受,就不要硬憋着……”
白予灏闭上眼睛,硬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又颤抖着拿着信又读了一遍,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小心读着
,读完之后,又端端正正地折了几折,这才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李忆隐约听他念到“苗疆”的字眼,又不好意思发问。过了半天,才道:“怎么?白大人要出去?”
白予灏点点头,站起来,吩咐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守着这里……”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李
忆……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要孤注一掷。”
李忆轻轻一震,没有说话。
白予灏垂下眼帘,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了一些东西,东西不多,无非是一把长剑和一些瓶瓶罐罐而已。收拾好
了,白予灏也招呼了一声,当日就骑马离开了。
苗疆地处偏南,气候湿润,常年栖息着毒蛇虫怪,倒是研究毒物药人的一座圣地。
苗疆血人离幽名满天下,银发紫瞳,性格孤僻冷漠,身边常伴一只银色雪貂,懒懒的,蜷在他白皙幽雅的脖颈处。
离幽性格古怪,不怒不笑,却独独对药人蛊毒十分热衷,相传他年轻时候其实与一般人无异,黑发黑瞳,后来也不知中
了什么蛊毒,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离幽杀人从来不问原因,从来随性而为,只当试验药性,后来凭空多出一女,名唤离月,此女虽然脾气倔强,但性子又
不乏女子该有的天真烂漫,因此深得离幽宠爱。
前些时日,离月公主被送入煜羡王朝和亲,这本是美事一桩,女孩大了迟早要嫁人的,离幽对此,虽然不甚同意,但也
没多加阻拦。过了几天,突然不知道又接到了什么消息,离幽怒气冲冲,对着下人们冷言冷语一番,还顺手毒死了几个
看着不顺眼的,然后就蒸汽一样的人间蒸发了。
消失了一阵,离幽平安归来,顺手还捞回来了多日不见的离月公主。
小公主满腔委屈,扁着小嘴怨来怨去,整日不是摔瓶子就是摔碗,显然心情不好,每每被离幽一呵,却都怕怕地不再多
嘴。
本来是跟情人私奔,哪知道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见自己的父王,吓得腿都软了,差点没尿了裤子。哼!小公主
甩袖一挥,桌上的花花瓶瓶也别想安生,顿时劈里啪啦地摔个粉碎。
小丫鬟听见声音,立即敲了敲门:“公主?”
离月扁了扁嘴,好似还不解气,突然打开房门,将小仆吓了一跳。
“哎呀……”小丫鬟拍拍胸口,长抒了口气:“公主你要吓死我……”说完又惊魂未定地长拍了两下。
“你个死丫头!本公主心情不好!”离月撒泼一般地骂,抱胸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气鼓鼓的,小脸涨得通红。
“月儿……你这是怎么了?”有人在身后轻拍她的肩膀。
离月恼怒地一拨拉:“烦着呢!谁都别理我!”
“哦?”男人挑了挑眉,呵呵地笑了几声,走到她的跟前。
“肖叔叔!”离月受惊般的弹跳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在离月的心中,这位肖叔叔是父王请来的贵客,父王待他犹如兄弟,她从来未见父王如此紧张过一个人,即便脸上依然
冷淡冷漠,甚至恶言相向,可是父王心里的紧张,她却是实实在能感受出来的。
肖烜眼神黯了一下,随即笑问道:“这是怎么了?那样的人,还值得你生气?”
离月扁嘴:“不是啦!我早就不生那个人的气了,没意思,我是气父王!”
“你父王?他是关心你,才将你带回来的。”肖烜微笑着道。
离月拉住他的袖子,轻摇:“其实我就是不想和父王在一起啦,冷冰冰的,谁都不愿意跟我做朋友……”小公主抽泣两
声,可怜兮兮的。
“你跟我说你爱那个男人,我才费尽心机地帮你逃跑的。”肖烜不满。
离月挠挠头,吐吐舌头道:“只有您才肯帮我啦,别人看见我,早躲的远远的了,其实我也只是想跟父王反抗一下啦…
…并没有爱那个人的意思……”
肖烜佯装生气地不理她。
“嘿嘿……”离月讨好地为他捏背,捏到他尾椎的地方,他忽然“嘶”了一声,好像忍着剧烈的疼痛一般,眉都皱到了
一起。
离月吓得连忙松了手。
肖烜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什么,旧伤罢了……”
离月嗯了一声,不敢在胡乱接近他,只是将他扶起来道:“我不气了不气了,您也快点回去休息,吓死我了……”
肖烜失笑,摸了摸她的头,索性道:“那好,我回去看看,你别生气了。”
离月嗯嗯地直点头,乖巧地将他送了回去。
然后接下来,又是她一个人了。
小公主漫无目的的转悠,一会儿赏花,一会儿看湖,一会儿跳东墙,一会儿又翻西墙。
总之是怎么也闲不下来。
众人皆叹,这样的性格,偶尔玩玩私奔的事,娱乐娱乐大众也不奇怪……
阳光很好,离月一个人也玩得颇为尽心,身上出了一身的汗,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来到自家的冰窟室。
冰窟室是父王修建的,用来保存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奇珍衣草,怪花珍兽,平日离月因为害怕,是打死也不会去的,今日
却忽然来了兴致,犹豫一番,便抬脚迈了进去。
通往冰窟有一个长长的石梯,阳光被隔绝起来,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离月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心里禁不住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