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沉吟道:“他已经说了十句真话,犯不着再留这一句假话。除了他,难道就没别人有嫌疑?比如说,卫清平?”
简仪迟疑道:“卫清平当初全家在先王手下获罪,满门抄斩。因他少年便做了御前侍卫,护驾有功,幸免一死,投入大狱。他,他在狱中……是王爷巡视大牢时将他带了出来,怎么说,也比在大狱中好得多。再者他从未有争宠之举,反而……一向淡泊,实在不像个奸细。”
李越明白他的意思:要为太后打探消息,只有走出西园;要走出西园,须得摄政王宠爱召幸;卫清平既从不争宠,自然不像个奸细该做的事。然而偏偏摄政王死时,是他在床上……当然这件事,却是对简仪说不得的。
简仪自然不知道李越心中想的是什么,顾自沉思道:“西园这些人中,除了卫清平和靳远出身官宦世家,还有赏眉玄波几人是京城平民子弟外,都难以彻查身份。尤其是吉祥,青楼那种地方,买人卖人,不知经了几遍手,连家乡籍贯都查不清,若是中间有人插上一手,实是神不知鬼不觉。”
李越刚才已经翻过了起居录。西园中前后有过十七名男宠。最早的一个是摄政王从边疆军中带回来的,可惜身体太弱,西园刚刚建好就病逝了。第二个便是如意,摄政王逛小倌馆时买回来的清水倌人,也颇得宠过一段时间,后来长音青琴双双入园,才没原来那么风光。再后来便是简仪吕笛先后自请入了西园,只是如今吕笛已去。接着摄政王又在街头买了逃荒至京卖身葬父母的徐氏兄弟徐春鸿、徐春柳,只是他喜新厌旧,只新鲜了几天便扔在一边,徐春柳耐不住寂寞,居然与后进园的章朴私通,被吕笛捉奸在床。摄政王当场在西园里将二人凌迟处死,以儆效尤。徐春鸿虽然清白,此后也再难抬头,终日沉默寡言,不与西园中任何人来往。赏眉、玄波都是摄政王街头纵马时抢回府来的平民子弟,入府以后才改了名字,石磊则是他秋季田猎时从军士中挑来的。吉祥与如意同是青楼出身,原名叫竹音,入府后改名吉祥,讨个口彩。暮雨入园还在清平之后,一入西园便想方设法争宠斗胜。摄政王大约是觉得新鲜,任他在西园中飞扬跋扈,也不加约束。只是有一次在床上也闹脾气,惹恼了摄政王,被抽了十鞭,这才收敛了些。靳远是礼部尚书的小儿子,摄政王去他家赴宴,看中了这个孩子,第二天人便送到了府上。含墨则是安定侯柳子丹从西定带来的的书僮,虽然入了府却没召过几次,看来还是人质的成份大过男宠。
李越只觉头疼。把书一推道:“这事不急,怎么查,容我再想想。走,我先送你回西园。看你这样子,这几天也没好好休息吧?回去补一觉。”
两人出了书房,还没走到西园,便听到园中乱糟糟一片,简仪眉头一皱,就想进去,李越轻轻把他一拉,翻身轻快地跳上墙头,回身伸手把简仪也拉了上去。简仪往园子里一看,立时皱起了眉:“又是暮雨!”
李越还真是第一次知道哪个是暮雨。暮雨眉目秀艳,略有几分男生女相,此刻双眉倒竖,却也有几分英气:“卫清平,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世家出身?呸!你一家老小满门抄斩,就剩下你一个苟延残喘。丧家之犬,还抖什么威风?你以为你比我们好多少?长音青琴再不济,也是丞相和太后送来的,不比你这条丧家犬身份低!”
清平斜靠在树荫下的竹榻上,面前清茶一杯,手中还握了本书,神情既无恼怒也不羞愧,淡淡一笑,道:“暮雨公子这话说得有趣。大家同是殿下的人,还要分什么身份高低不成?”
暮雨秀眉一扬,冷笑道:“话说得倒漂亮!卫清平,别装模做样了。谁不知道,青琴长音若有什么好歹,就没人来分你的宠了不是么?”
清平泰然自若,随手又翻过一页,淡然道:“暮雨公子这话就更奇怪了,西园里争宠斗胜的另有人在,清平自认还没有这份能耐,也做不来这些手段。”
暮雨脸色蓦然涨得通红。西园中人谁不知他进府来便着意争宠,清平说的另有人在正是指他。
清平闲闲翻着书,嘴角带笑,又似懒散,又似讥刺,正眼也不看暮雨一眼。两人对峙片刻,到底还是暮雨沉不住气,一伸手,哗地掀翻了清平面前的竹几。几上茶杯滚落,清平一弯腰,将茶杯在半空稳稳接在手中,头也不抬,淡笑道:“暮雨公子好大的火气。秋气干燥,当心上火伤了身体。”
暮雨恼得面红过耳。西园中不少男宠都趴在窗户上看着这场好戏,越发面子下不去,咬牙道:“卫清平,你别一幅自命清高的模样。到了王爷床上,还不是一样的下贱!”
清平脸色微微一变,清淡的面具也开始破裂,冷冷道:“可惜这份下贱,还有人赶着想要呢。”
暮雨也冷笑道:“不错。我是赶着往上送,可是我再贱,也只是王爷一个人的,不比有些人,千人骑万人压的早成了习惯!”
清平脸色霎时惨白。李越从墙头上看过去,只见他手上握的书也在微微颤动,不禁皱了皱眉,心想这两人吵得实在不见得高明,正想现身阻止,忽听一个极年轻的声音脆生生地插口:“暮雨公子今天是怎么啦,怎么给长音青琴二位说起好话来了?我还以为长音的事也是暮雨公子报告的呢。”
李越循声一望,说话人锦衣绣袍,穿着与其他男宠并无二致,年纪却是极轻,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圆圆的脸还带着几分男孩子的稚气。简仪轻哼了一声,道:“含墨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暮雨脸色也变了变,似乎含墨这句话比清平更刺到他的痛处,怒道:“柳含墨,我可没有跟你说话!”
含墨往树荫下一站,满不在乎地道:“暮雨公子是没有跟我说话,不过你这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又是那年情景重现了,所以出来看看。”
李越听得稀里糊涂,道:“暮雨说的是什么事?”
简仪低声道:“那年徐春柳和章朴的私情,是暮雨来告发的。”
李越哦了一声,不由有些反感。再看下面,暮雨已有几分狼狈,慌乱之下有些口不择言:“柳含墨,别以为你主子是安定侯就有什么了不起。别说你,就是安定侯本人,不也得自己送上门来!”
含墨面色一变,尖声道:“暮雨,你嘴里放干净些!你又算什么东西,除了告密,你还会干什么?别着急,徐春柳和章朴的鬼魂说不定还在这园子里没走,等着接引你呢!”
暮雨脸色变得煞白,一双秀媚的眼睛左右转动,似乎怕身边突然会钻出个什么来,勉强道:“你,你别胡说八道……”
含墨占了上风,冷笑道:“你怕什么?不是你送了他们千刀之刑么,怎么这会又怕了?他们走了半年多,也不曾给你托个梦来?”
暮雨脸色更白,踉跄倒退几步,神情掩不住惊慌失措,嘴唇颤动几下,终于转身便走。含墨不依不饶,对着他背影大声道:“暮雨公子何必走那么急,难道房里有人等你回去同饮不成?他们两人正好,再加你一个就多了吧?”
暮雨脚下一绊,明明到了门前,竟然不敢进去,脸上神情似乎马上就要哭了出来,全然没了方才的泼辣劲。李越摇了摇头,伸手圈着简仪的腰,纵身从墙上跳了下来,道:“热闹得很啊!”
园中众人见他冷不丁冒了出来,都吓了一跳,趴在窗户上的几个人立刻悄没声息地消失了,含墨脸色也变了变,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暮雨像见了救星一般,飞快地扑到李越怀里,两手紧紧抓着李越,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殿下—”
李越只觉他两手冰凉,浑身颤抖,看来竟真是吓得不轻。本来有些反感,现在倒有点可怜他,随手轻轻搂了搂他,道:“好了,没事了。不用怕,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要自己吓自己。”
暮雨两手攥得死紧,头钻在李越怀里不敢抬起来。李越不忍心推开他,只好轻劝拍拍他后背,睨了含墨一眼,道:“鬼故事讲得不错啊?”
含墨稍稍瑟缩了一下,又直了直腰:“冤气不散,结而为鬼。殿下不相信吗?”
李越失笑:“小家伙,青天白日,讲瞎话倒还一本正经。好了,不要再闹了,回你的房间去。”
含墨抿紧嘴唇,狠狠盯了暮雨一眼,扭头走了。李越手上轻轻拍抚着暮雨,眼光已经转向清平,漫不经心地道:“怎么西园里每次闹事总有你呢?”
清平早已垂手而立,闻言微微一笑:“总是清平举措失当,请殿下责罚。”
李越盯着他:“又是请本王责罚?怎么本王每次见他,都要听见你这句话?”
清平目光一闪,看着李越轻拍暮雨的手,道:“殿下是说‘每次’?”
李越心里咯噔一跳,暗叫失言,表面上却神情自若,道:“纵然不是每次,也差不多了。怎么,本王说得不对?”
清平低眉笑了一笑:“清平不敢。”
李越轻哼一声:“不敢?是不是还要本王责罚?你倒说说,本王该怎么罚你?”
清平眼波微动,从眼角斜睨了李越一眼,微笑道:“殿下想怎么罚,就怎么罚。清平本也是殿下的人。”
李越心里一跳。清平眼梢斜飞,虽然不似太平侯王皙阳的桃花眼笑起来魅惑无比,也不似安定侯柳子丹的丹凤眼清澈见底,但眼波流转之间犹如水中光影璀璨耀目,那一闪动之间的神韵既令人惊艳却又不可捉摸。李越总算明白清平为何明明神情清冷却总能令人砰然心动—这人容貌端正,却长了一双清中带媚的眼睛,难怪能在这西园中独得宠爱。
清平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抬头看了李越一眼,微笑道:“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李越定了定神,轻轻把暮雨推开,道:“你也回房去吧。鬼神之说都是子虚乌有,不要自己吓自己,去吧。”暮雨这会全无脾气,乖乖去了。李越转回头来,在竹榻上坐下,道:“起来吧。”
清平站起身来,仍然微笑:“殿下不罚清平了?”
李越笑了笑,道:“清平,你入府之前是御前侍卫,听说文武双修,是么?”
清平沉默片刻,道:“殿下错了。清平入府之前是天牢中的死囚。”
李越抬眼看他。清平眼睛盯着地面,神情平静,肩头却是僵硬的。李越看他一会,伸手把他拉过来在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该问你。”
清平默然。李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他后背,良久,清平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忽道:“殿下这几日似乎心情极好?”
李越微微扬眉:“何以见得?”
清平微微一笑:“殿下这几日格外恩宽,简直—简直都不像原来的殿下了。”
李越心中一凛,若无其事地道:“是么?那依你看来,是过去的殿下好,还是现在的殿下好?”
清平似笑非笑:“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清平怎么敢评论殿下。”
两人面面相觑。李越忽然笑道:“你说对了,本王这几日的确是心情好极。清平,本王再给你们一个天大恩典,放你们出府如何?”
16.遣散成功?
“王爷要放他们出府?”
“有何不可?”李越伸筷子去挟盘里的青豆,笑着看一眼惊讶的莫愁。
“有何不可?”莫愁急得声音都变了,“这里头有太后的奸细,王爷竟然就要放他们出府,连查也不查?”
李越聚精会神把青豆夹在筷子上:“谁说不查?不愿留在府中的就可出府,你说那个奸细,他会不会要留下来?”
莫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对,若是奸细,定会想方设法留下来。王爷这一招真好,让这奸细自己跳出来。不过,王爷突然要放人出府,还得有个理由,否则恐怕会让他们生疑呢。”
“聪明。”李越筷子一抖,将青豆准确地抛进嘴里,“借口当然要有:弱水三千,本王此后只取一瓢饮了。”
莫愁一怔:“那这一瓢,究竟是谁?”
李越笑了笑,没有回答,眼前却浮现出柳子丹湿润的眼睛。
“殿下—”周醒立在门口,“西园人已经聚齐了。”
西园花厅上,一排站了十几个人。李越一一看过去,还真是满园春色啊。在椅子上坐下,李越看一眼莫愁,莫愁踏前一步,清脆地道:“西园众人听了:王爷今日开恩,放你们出府为自由之身。有要离开的,王爷赏你们每人二百两银子做盘缠,到我这里来领。听到了没有?”
顿时一阵骚动。李越冷眼看去,所有人都是一副怔忡难以置信的样子,暮雨脱口便道:“王爷为什么赶我们走?”
莫愁秀眉一立:“大胆!王爷是放你们恩典,怎么不识好歹?”
李越摇摇手止住莫愁,慢慢道:“怎么,你不愿意出园子?”
暮雨眼中神色变化不定,站在第一个的年轻男子忽然低声问:“殿下为什么突然要遣散我们?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做错了,还是,因为长音之事,殃及池鱼?”
发话之人立在第一位。西园男宠是按入园前后排序,吕笛已死,简仪不算,排在第一位的乃是如意。自李越进来,一干男宠全部是低头而立,此时如意抬头,李越一眼看清他的模样,不禁微微一怔:如意的模样与他梦中所见的少年风定羽有七八分相似,尤其那眉梢含愁的神态,宛然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如意这一句话正问到了其他人的心里,不禁都抬头看着李越。这一下全部抬头,李越才猛然发现,除了排在第六的清平、第七的暮雨、第四的徐春鸿和最后一位的含墨之外,其余几人或眉或目或鼻,竟总有几分与风定羽相似之处,而尤以如意和排在第九的靳远为最。李越还是头一次真正看清西园中一干人的相貌,忽然有点可怜真正的风定尘——他分明是在这些收集来的人身上寻找风定羽的影子。
“殿下—”如意见李越半晌不语,目中神情黯淡下来,低声道,“如意失礼了,本不该问……”
李越回过神来,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本王说了也无妨。这西园,本王预备拆掉重修——此后弱水三千,本王只取一瓢饮了。”
如意神情愈加黯然,低声道:“但不知,将来这园子重建后是谁有此福分……是太平侯,还是安定侯?”
李越一怔,莫愁已经挑眉斥道:“如意,王爷已经赏脸答了你的话,你还想问什么?”
如意怔怔看了李越一会,忽然一笑:“是,殿下已经赏了如意的脸,如意不该再不知好歹。”
莫愁沉着脸道:“你知道就好。来领银子吧。”如意入府尚在青琴之前,自不会是奸细,入府后也不张扬,平和温厚,与众人都处得不错。莫愁料不到会是他跳出来询问,虽然训斥了两句,说到最后,声音也软了下来。
如意微微一笑,向李越长身一揖,也不拿钱,竟转身便走。莫愁手举在空中,怔怔看着他去了。李越也有些讶异,刚想张口唤他,忽然又有一人排众而出,跪倒在他面前磕了个头,道:“春鸿谢殿下恩典。”正是徐春鸿,磕完了头,却跪着不起来。
这些人中,徐春鸿穿着最为素俭,身上衣裳俱是旧衣,人也清瘦如柳,没半点血色。李越知他自孪生兄弟与人通奸后在园中地位一落千丈,心下也有几分怜悯,亲手取了银票,弯腰去扶他,柔声道:“起来吧。你京里没有亲人,准备去哪——”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出,徐春鸿猛然抬头,袖中冷光一闪,已经到了李越胸前。他整个人都在李越双臂之间,这一下变生肘腋,连莫愁侍立李越身后,竟都没看见他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