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眉头一皱:“东平贡银为何不到?”
孟骊面有难色,正在迟疑,周凤城已轻声道:“殿下莫非忘了?殿下欲运晶石为羽亲王修陵,令东平王用此笔贡银修路,自然到不了。”
孟骊强笑道:“殿下当时也未料到西定今年大旱—此时若再调贡银,只怕缓不济急。”
李越眉头深锁:“即便东平贡银不到,我南祁也不至连赈灾银子也拿不出吧?”高硕才不是今天才在朝上说国库丰盈?
周凤城冷冷一笑:“殿下从不关心国库存银,往往豪赏军中将士,不问数目。如今皇上渐长,宫中用度亦一日大过一日,明年更要选秀,用度无数。我南祁连年征战,刚刚休养生息,只是两属国贡银算是每年大宗进项,根本不能称国库丰盈。今年西定大灾,自然贡银数目大减,东平贡银又被殿下挪做他用—”刚说到此处,孟骊立刻打断他道:“周中书,赈灾事急,我们不必多说,还是谈此事吧。殿下,下官有个想法,西定贡银今年数目虽然必定大减,想来二三十万两还是有的,只因国内大灾,此时尚未上路。但此项银子西定王也不敢擅用,若殿下能下令将此做为赈银,一来救急,二来也省了国内调银的繁琐。只是……”
李越扬眉道:“只是什么?”
孟骊迟疑道:“只是贡银挪用非同小可,除非殿下亲至西定,否则—”
这话正中李越下怀:“孟侍中此计甚佳,本王正有意至西定实地考察一下灾情。既是如此,就依孟侍中所说,马上准备,本王尽快上路。”
周凤城与孟骊万料不到李越答应得如此干脆,一时之间竟不敢相信。周凤城定了定神,道:“殿下是说,近日亲至西定主持赈灾之事?”
李越点头道:“人命关天,刻不容缓。户部事宜由孟侍中准备,打点完毕本王立刻上路。”
周凤城喜出望外。摄政王攻取东平西定后,对两国贡银数目定得极为苛刻。此次西定大灾,求赈折子飞马送至京城,一面在户部计算赈银数目,一面上奏摄政王,却一直未得批复。此后摄政王又因病三日不朝,因数目尚未计出,也无人敢催促。今日朝上提出此事,散朝后又听说摄政王先随安定侯去了御书阁,又去了太平侯府,根本无心于赈灾一事,因此忍不住登门催促。本也是冒死而来,谁不知摄政王视人命如草芥,一时不慎触怒了他,登时便是掉头的风险,却不料摄政王答应如此爽快,居然大有爱民之心,一时之间几乎难以相信。李越看他欲言又止,道:“周中书还有什么事?”
周凤城躬身道:“殿下天恩,西定百姓皆仰雨露。凤城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允凤城随殿下同往西定,一效绵薄?”
李越上下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也好。周中书生长西定,于那边情况自然清楚,肯去助本王一臂之力,本王求之不得。”
周凤城面色微微变了变,正色道:“凤城虽是西定人,但如今西定南祁已是一家,凤城不敢怀乡土之别,只想为朝廷出力而已。”
李越摇手笑道:“周中书何必多心,本王所说皆是肺腑之言。罢了,周中书与孟侍中请回,本王这里打点行装,一俟两位传来消息,立刻启程。”
孟骊因二人说得快,一直插不上嘴,此时才道:“周中书,你乃是文官,不会骑马,若与殿下同行只怕耽搁行程……”
周凤城看他一眼,道:“孟兄过虑了,凤城于马术虽不精通,却也能驰马,赈灾大事,凤城岂敢耽搁殿下。”
孟骊语塞。李越冷眼旁观,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正在思索,周孟二人已经起身告辞,周凤城躬身道:“三日后,凤城于京门恭候殿下。”语气中已然大为恭敬,再也没有方才的尖刻锐利。
17.敲山震虎
安定侯府门可罗雀,两扇黑漆大门半开半掩,毫无动静。马车离着大门还有一箭之地,含墨就有点坐不住了,几次悄悄抬眼看李越,那样子,若是李越不在车上,他大概早就掀帘子跳下去了。
李越把含墨的猴急相都看在眼里,并未说话。今早上朝之间,莫愁听他说要亲至西定赈灾,就闹了个天翻地覆。李越明白她的顾虑:西定本是南祁盟国,虽则在东南西三国之盟中地位最低,好歹也算是平起平坐,如今成了南祁属国,岁岁朝贡,低首称臣,全国之民都成了亡国之奴,全是拜摄政王风定尘所赐,焉能不对他恨之入骨?何况灾民本来易乱,只消有心人在里面这么挑上一挑,事态立时不可收拾。不得不说,李越在答应亲自放赈时更多的是以李越而非风定尘的身份去考虑的,的确有欠周之处。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他李越会怕人闹事?真是笑话!想当年在特种兵训练基地,谁不知道他绰号就叫“李大胆”!结果莫愁闹了半天,也只得同意他前往西定,只是决定秘密前往,非有必要,不露身份。没想到今早上朝,才下令停止运晶石入京,兴奋过头的孟骊便跳出来代民谢恩,顺口将李越准备亲往西定赈灾的事也捅了出来,满堂哗然。李越心里暗骂,表面上却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扮演爱民如子的角色,接受百官称赞。连小皇帝也瞪大了眼呆呆看他,像没见过似的。那滋味,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对面含墨再次不安生地挪了挪屁股,心里像着了火似的,只是碍着李越不敢擅动。李越笑了笑,道:“不是到了么,怎么不下去?”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吧。话又说回来,就算有人想生事,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含墨自不知道李越在想什么,得了这句话,恨不得插翅便飞进院子里去,但见李越面色有几分凝重,积威之下不敢太过欢实,悄悄儿掀了车帘溜下去,走了几步见李越没什么动静,这才大了胆子拔腿就跑。李越在后面下了车,刚进大门就听见含墨一声欢呼:“主子,我回来了—”接着就变了调,“主子你,怎么身上这么热?”李越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柳子丹披衣倚在窗下竹榻上,见含墨冲进来,真是又惊又喜。他自来南祁为质,生死早置之度外。摄政王打他的主意,本欲以死抗争,谁知摄政王深谙人性弱点,把从小侍候他的书僮含墨弄进自己府中做男宠,逼得他不得不低头服软,任他揉搓。异乡为质,孤身一人,身边这几个人说是侍候还不如说是监视,心中说不出的悲苦,偏偏为了含墨又不敢轻生,真是度日如年,如今一见含墨居然出现在面前,真不知是真是梦,几几乎便要抱头痛哭,忽见后面锦帘一挑,风定尘走了进来,那满眶热泪又生生吞了下去。
李越一进来,就见柳子丹面色潮红,倚在竹榻上的姿势十分别扭,心里明白,上前伸手便探他额头。柳子丹一怔,刚想躲闪,李越手已经贴在他额上,面色微微一变,转头向一旁的小四道:“吃药了么?”
小四躬身道:“回殿下,柳公子,柳公子不肯用药。”
李越眉头一皱,随手扔了个方子给他,道:“含墨,去给你主子煎药。”那方子是清平用过的,他多个心眼带了来,果然派上用场。
小四玲珑剔透,拉着含墨便走。含墨心里不情愿,却又不敢违抗,泪汪汪地看了柳子丹一眼,给拽下去了。李越等他们出了门,才道:“怎么不吃药?”
柳子丹神情又复平淡,道:“劳殿下挂念,子丹愧不敢当。”
李越皱了皱眉,道:“别说些个套话,我问你,生了病为什么不用药?”
柳子丹冷冷道:“我也想问殿下,殿下答应我今日可回乡祭扫,还算不算数?”口气虽冷,心里却是忐忑不安,若摄政王来个死不认帐,自己又能奈何?
李越看他目光闪烁,显是色厉内荏,想起他昨日的泪水,心里不由一阵酸软,放柔了口气道:“你还病着,怎么能上路?”
柳子丹身子一挺,声音也变了调:“殿下是要反悔不成?”
李越笑笑道:“本王岂有戏言。你身上有病,不能长途跋涉,休息几日再走也不迟。”坐到竹榻边上,轻声道,“……那里的伤,敷药了没有?”
柳子丹脸顿时涨得血红。以往他每次服侍过摄政王后都难免受伤,那里又不方便自己上药,摄政王派来的这几个人不管他是否愿意,每每强按着他给他敷药,那种羞辱更甚于被摄政王强暴。奇怪的是今日小四等人居然一反常态,虽然多次催促他服药,却并没硬动手。其实他此刻股间火辣辣的,知道必定发炎肿痛,但羞恶之心一起,宁可受苦也不能再受辱,对小四等人的催促只作不见。但此时摄政王开口询问,却是既不愿答,又不能不答,嘴唇动了动,终于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李越看他的样子就知必然没有上药,叹了口气,自怀中掏出个小瓶,道:“来,把药上了。”却是他出门之前将玉露掖在了怀里。
柳子丹面色一变,双手不由自主抓住了腰带,眼中闪过一丝惧色。李越看得明白,但想一句话两句话又解释不清,也没法解释,只好沉下脸道:“你不想回乡祭扫了么?”果然柳子丹闭了闭眼睛,终于松开双手,转身伏在榻上,身体却是僵硬如石。只觉摄政王一双手熟练地解开腰带,下身一凉,那双手已经轻轻分开他双腿。柳子丹死死咬住嘴唇,不知道接下来要承受怎样的蹂躏,却不料那双手动作轻柔,没半点不规矩。一点清凉的东西被推进股间,火辣辣的疼痛顿时缓和了许多。柳子丹心中惊讶,身体却动也不敢动。摄政王喜怒无常,谁知他耍的是什么把戏。
李越一面敷药,一面也免不了有些心猿意马,快快上了药,将腰带为柳子丹系好,见他仍然僵硬地伏着,忍不住轻轻在他臀上拍了一下,笑道:“好了。”
柳子丹翻过身来,怔怔看着他,目中神情闪烁不定,终于道:“殿下几时准我回乡?”
李越想了想:“两三日吧,总得等你病好再上路。”正说着,小四在门外恭声道:“禀殿下,太平侯前来拜谒柳公子。”
柳子丹看了李越一眼,没有答话。李越看看他上下衣裳已经打点妥当,道:“请太平侯进来吧。”伸手扶柳子丹坐起,倚在竹榻床头,自己规规矩矩到床边椅子上坐了。
柳子丹奇怪之极,若说摄政王也会温柔体贴,倒不如说老虎也会改吃青草让人容易相信,只是此时王皙阳的声音已自门外传来,只好将满心疑惑先抛到脑后去。只听门外人未到声先到:“听说柳兄身体不适,皙阳特来探望—”王皙阳一身水红锦衣,头戴缕金冠,愈显得唇红齿白,一掀锦帘走了进来,“怎么,殿下也在?”
李越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说话,心里却在琢磨这位太平侯的来意。王皙阳遭他冷淡,似乎根本不在意,笑吟吟地道:“昨日得了家乡捎来的一点女儿茶,听说柳兄这里有今夏的雨水,特来打扰。不想殿下也在这里,不知肯不肯赏脸品评一下皙阳的手艺?”
柳子丹看了李越一眼,强打精神道:“女儿茶是东平特产,难得有这口福。”
两人这里说着,已有两个仆役陆陆续续搬了不少东西进来:有整套的杯壶碟碗,有煎水的银瓶、舀水的银勺、夹炭的银筷,居然还有个红泥小炉子和一包银霜炭。王皙阳自袖中掏出个小小竹筒,在小桌上铺开一张洁白绵纸,倒出点茶叶来,倒是碧绿如新,叶片上披着一层细细银毫。
李越对茶半点兴趣也无,柳子丹却像是有了兴致,挣扎着要起身下地。李越眉头一皱:“做什么?”
柳子丹看他一眼,道:“取露水。”声音不冷不热。
李越哼了一声:“取个水还要你自己去,小四是干什么的?”
小四在门外听见,早跳进来道:“请公子示下,取哪一坛?”
李越正在暗想难道还有好几坛不成,柳子丹已经捻起点茶叶深深一嗅,含笑道:“好茶。取今年新采的露水吧。去年的雪水太陈,怕坏了这新茶的清香。”小四应了一声,一会儿托了个泥坛子进来,虽然看来也就装个一两升水,但那是露水,要收集这么一坛,也不知要多少时间。
李越正在胡思乱想,王皙阳已经开了坛子,取个银勺将坛子顶上的水舀入银瓶中,亲手将炭夹进炉膛,吹着了火,用柄扇子轻轻扇火。那扇子也是香木的,雕花刻缕,做工精细。少时水响,王皙阳取过三只白瓷杯,将茶叶各放少许摆好,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瓶中水面,一面微笑道:“这女儿茶娇贵得很,水万不可过老,老了就不是女儿,失了清香之气。”
柳子丹也饶有兴致地盯着水面。水渐渐响了起来,水面上浮起蟹眼大小的泡沫。柳子丹叫道:“好了”一语未了,王皙阳早提起银瓶离火,笑道:“柳兄当真是茶中知己。”一面将水冲入茶杯之中。先冲一杯奉了李越,第二杯送到柳子丹面前,正要冲第三杯,李越忽道:“子丹今日用药,不能吃茶,不用冲第三杯了。既然这茶叶这么珍贵,别浪费了,”将柳子丹面前那杯推到王皙阳面前,“你喝这一杯就是了。”他才不相信王皙阳真是为了喝茶而来,但众目睽睽之下,王皙阳也确实没有做手脚的机会,若是有问题,一定出在杯子上。
王皙阳看着推到自己眼前的那杯茶,脸上浮起略带苦涩的笑意,缓缓放下银瓶,端起茶杯,端详片刻,道:“殿下是疑我?”
“哪里?”李越不动声色地打着哈哈,“本王岂会怀疑侯爷。只是这茶如此珍贵,浪费了岂不可惜。”
王皙阳微微一笑,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向柳子丹道:“果然是好水,非此水不能尽女儿茶之味。”
柳子丹微笑道:“可惜在下今日无此口福了。”
李越用杯盖撇着茶沫,也不喝,漫不经心地道:“太平侯不如把茶叶留下,等子丹好了,想喝可以自己泡。”
王皙阳笑道:“殿下说的是,这筒茶叶本来便是要送与柳兄的。”
柳子丹神色微喜,伸手接过,道:“多谢太平侯相赠。”显然对这茶叶是真心喜欢。李越在一边看得真有些不大舒服,淡淡道:“茶也喝过,礼也送过,太平侯还有什么事么?”
王皙阳转过脸来,微笑道:“殿下这是要代柳兄逐客了?”
李越板着脸道:“子丹身体不适,太平侯也是病体初愈,都不宜劳累。”心里暗想,跟我打哈哈,看谁能沉得住气。
王皙阳略略沉默片刻,道:“实不相瞒,皙阳本意送茶之后便去殿下府上拜见,既然殿下也在此,皙阳也就不到府上打扰了。”
李越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听太平侯的意思,似乎有什么事要找本王?”
王皙阳苦笑道:“殿下饶了皙阳吧,别再兜圈子了,皙阳要求见殿下,无非是为运晶石入京修路一事。”
他这一服软,李越倒真不好意思再逼他,唔了一声,道:“太平侯消息倒也灵通,本王早朝时刚刚下旨停修驿路,太平侯这会就知道了?”
王皙阳垂头道:“是。皙阳不敢欺瞒殿下,的确是早朝一散就去打听了消息。”他方才满面春风胸有成竹,此时却是一脸凄惶战战兢兢,简直判若两人。李越明明知道他的变脸功夫,还是忍不住要心生怜悯,干咳了一声道:“打探这些做什么?虽说运晶石之事由你而起,本王也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不必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