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丹微微一惊,抬头看着李越。李越脸上毫无表情,过了一会才淡淡一笑:“果然是他。”忽然唰地一声将匕首归鞘,目光转向城门:“该出来了。”
城门口此时停着一辆板车,拉车人一身黑衣,正是西定那些专门处理无名死尸之人的装束。板车上摆着三四具尸体,都用破草席胡乱裹着,有的还把一双赤裸青紫的脚露在外面。城门口的士兵都不禁厌恶地退了一步,为首的挥着手道:“快走快走,这些死尸怎么还没拉完?”
拉车人表情木然,似乎长年累月面对着一具具尸体已经将他的表情磨去了一般,默不作声地拉起板车,吱吱呀呀地出了城门,往乱坟岗子走去。李越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周醒,你在这里保护柳公子,我过去看看。”
周醒一惊:“殿下,我得跟着你!”
李越瞪他一眼:“胡说,你留在这里!田七一会准跟出来,我也不是一个人。”
周醒这时却固执起来:“不成,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自然要跟着。”说完了自己也一怔。从前摄政王的话就是命令,无论是他还是田七都只能惟命是从,怎么如今竟敢抗命了?难道是这一路上摄政王平易近人的态度让自己变得放肆了?
柳子丹瞧了两人一眼,低声道:“让周醒跟你去吧,我一会自己回平河城,不会有事。”
李越还有些不放心,柳子丹眼睛看着地面,淡淡一笑:“我好歹是个男人,自己走回城去总不会出事。”
李越看着柳子丹。初升的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为他的侧面勾上了一道金色的光环,秀美之中带着坚韧。李越心里一跳。自打第一眼见到柳子丹,那超凡脱俗的美和特殊的身份倒让他几乎忘了柳子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委曲求全,可不意味着他就愿意让人当作女人来对待。一念至此,再看看周醒倔强的表情,李越迅速下了决心:“好,你回城,周醒咱们走!”
破板车在乱坟岗子停下了,拉车人刚才还弯腰曲背,这会四顾无人,就猛然挺直了身子。车上的尸体一阵蠕动,竟有两具掀开草席坐了起来,一个是胡岩,另一个就是周凤城。胡岩利索地跳下车,把周凤城扶了下来:“周大人,怎么样了?”
周凤城气色好了许多,游目四顾:“这是哪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胡岩赔笑道:“周大人别急,摄政王早晚要对你下手,平河城不能呆了,我们去个安全的地方。”
周凤城愠怒道:“什么安全的地方?胡岩你究竟是什么人,奉谁的命令行事?”
胡岩干咳了一声:“周大人,这话现在不能说,我们还是先上路,边走边说的好。总之小人奉命保护大人,绝对没有歹意就是。”
周凤城挣扎着不肯走:“你荒唐!我走了,风定尘还不要迁怒西定百姓?到时候他大开杀戒,谁能挡得住?”
胡岩一时语塞,拉车人却不耐烦起来,沉声道:“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胡岩,赶快走,一会让人发现追出来就糟了。那姓田的身手不错,可不能让他缠上!”
胡岩满头冒汗道:“是,这就走。马车在哪里?”
拉车人哼了一声:“离城这么近,马车怎么能过来,不怕被人看见?走五里地,自然有人来接。”
周凤城怒道:“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胡岩,这人是什么人?他不是西定人,也不是南祁人,听口音倒像北骁人,你竟敢与北骁人勾结?”
拉车人目中凶光一闪,颊边肌肉一阵抽搐,胡岩见势不妙,冷笑道:“铁线蛇,你当心些,周大人可是要紧人,你想怎么样?”
铁线蛇眼中凶光乱闪,到底还是忍了下去,过去把周凤城双臂往后一抹,扯下腰带胡乱捆了几圈,扛起他就走。别看他身子细瘦貌不惊人,力气却不小,扛了一个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胡岩跟在后面,不放心地道:“你小心些,周大人饿了好几日,身子虚得很,你手脚放仔细些。”铁线蛇闷声不响,只管拔腿就走,一面冷冷道:“你若喊一声,我就拿草堵你的嘴!”周凤城被他头朝下扛着,晃得头晕眼花,哪还有力气回嘴。铁线蛇脚步极快,片刻便下了乱坟岗子,沿小路往前走了四五里地,果然有一辆马车停在小山包下,两匹马儿似乎等得不耐烦,不停地踱着步子,车边还有两个黑衣骑士策马等在那里。
铁线蛇将周凤城往马车里一塞,向胡岩道:“你也进去,他若出什么事,都算你的。”
他一双眼睛在日光下又细又亮,真如蛇眼一般,胡岩被他一盯,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没敢说话,乖乖钻进马车里去了。铁线蛇往车辕上一坐,一抖缰绳,马儿打个响鼻,挪动了蹄子,铁线蛇冷冷道:“走。”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哈哈笑道:“往哪里走啊?”路边的树枝唰啦一响,两个人翻身跳落在道路当中。
两名黑衣骑士反应极快,唰一声同时拔出腰刀,一夹马肚冲了过来。两人用的都是弯刀,刀锋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显然锋利无比。两匹马儿显然也受过训练,不偏不倚并排向路中间两人冲过来。路本来不宽,双马并骑,把路堵得满满当当,躲都没处躲。两名骑士同时一个镫里藏身翻到马腹之下,两把弯刀却鬼魅一般斜探出来,即使路中间这两人往两边躲闪,也免不了被刀削成两段。这是他们练熟的马上战术,使用出来熟练无比。铁线蛇在后面,嘴角已经露出了嗜血的冷笑。
突然马匹一声悲嘶,右边一匹突然前蹄一屈一头栽倒在地,若不是骑士身手敏捷翻了出来,几乎便被压在马腹下。但二人的联手攻击无疑是已经被破了。剩下的一人一怔,因为他已看过面前这两人手中无弓无弩,只是个子较高的那个随手一甩,身旁的兄弟已经变作了滚地葫芦,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冲上去。就这一怔之间,眼前一花,右脚突然一轻,马镫带竟已被割断。他本是靠右脚勾住马镫,此时无可借力,立时跌在地上,糟糕的是左脚还挂在镫里,马儿又发疯似地往前冲,整个人就像个破布口袋似的被拖了出去。
从马腹下滚出来的那名骑士,百忙之中还瞥了爱马一眼,只见马儿前腿上插了一根尖锐的树枝,难怪会失蹄。只看了这么一眼,再抬头时就看见那高个子已经迎到另一匹马旁边,不由暗叫不妙,因为另一名骑士身子完全向另一侧倾斜,这一侧已全无保护。果然寒光一闪,马镫就落了下来。他翻身跳起来,一挥弯刀扑上去。他们虽然最重马背上的劈杀,但下了马刀法还在,出手迅捷狠辣,一刀就劈向敌人脖颈,毫不留情。只是刀一出手,敌人一弯身子,一头就撞进自己怀里,手腕上一阵剧疼,喀啦一声软软垂了下来,同时侧颈一痛,顿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铁线蛇瞳孔收缩。面前这人身手之敏捷远在众人所传之上,他甚至都没看清此人是用什么手法扭断了自己兄弟的手腕,只看见那一记手刀劈下去,自己兄弟就像截木桩一样栽倒了,而此时另一兄弟被马拖着已经奔出十几丈,马臀上鲜血直流,难怪像发了疯一般奔跑。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个身手不错的弟兄已经狼狈不堪,这个南祁的摄政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李越把手上的匕首在指尖上转了一圈,其实匕首出鞘的唯一作用就是割了马镫挂带,又在马屁股上戳了一下,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了。他看着全身肌肉紧绷的铁线蛇,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了,这是要去哪啊?”
身后那名被拖在地上的骑士几次想翻身用刀割断另一根马镫带,无奈马跑得太快,试了几次都不成,脸上已经被拖得血痕累累,头还撞在路边树干上,眼前一片昏花,正在暗叫这次完了,突然一声破风锐响,马儿一声长嘶也是一头栽倒,前腿上一支黑黝黝的铁箭几乎射入骨中。
李越指尖上的匕首突然握入掌心,缓缓转身,他看着山坡上策马执弓现出身来的人,淡淡道:“果然是你。”
24.十三箭
马其实是很普通的马,甚至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大灾之年,西定人都吃不饱肚子,马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铁连珠的样子却像是骑着千里名驹,腰背笔直,相关的每一丝肌肉都紧绷着,但用不到的那些却又不费一丝力气。铁弓斜背在左肩,随时可以滑到胸前,右手按在鞍边的箭壶上,壶中满盛着黝黑的铁箭,箭长不过一尺,箭杆纤细,箭尾处的雕羽也短而窄。这样的箭射出来不易掌握准头,但速度却格外的快。铁连珠方正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下巴向铁线蛇一指:“听说他姓铁,我就想到只有你。你是北骁王的什么人?”
铁连珠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说:“劫你粮队的不是我。”
李越点点头:“不是你,可是与你有关。你在西定四处啸聚灾民,一者为了聚集力量,二者为了造成西定暴民遍地的情形,让人以为粮队被劫也是西定灾民所为。”
铁连珠沉默良久,缓缓道:“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就是南祁摄政王。”
李越耸耸肩:“知道我是又怎样?后悔那时没射死我?”
铁连珠嘴角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抬手指着马车:“那个人我必须带走。”
李越没有回头:“谁?周凤城?谁让你带他走?”
铁连珠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你救过我的命,按我们北骁的规矩,大恩未报之前,我本来不该跟你动手—”
李越摇摇头:“这倒用不着。本来你可以不来帮我们决堤,大家就算扯平。”
铁连珠抿紧了棱角分明的嘴唇,沉沉道:“我们北骁人有恩必报,但是现在我必须带这人走。你好身手,硬拼起来我不是你对手。”声音微微一顿,铁弓已经执在胸前,箭在弦上,“我只有十三支箭,你能接下我十三箭,别说这人,连我的命都赔给你也无妨。”
李越的瞳孔微微收缩。铁弓沉沉无光,箭头却锐利无比,在阳光下透出彻骨的寒意。周醒急上一步:“殿下—”
李越手一摆止住了他:“去盯着马车,我来接他这十三箭。”
周醒一震。这几日殿下平易近人,几乎让他忘记面前这个主子本是以冷酷决断闻名天下的南祁摄政王。然而此刻他的声音坚冷似铁,不容任何人有一丝违拗,一刹那间,周醒不由自主微微打了个冷战—不是恐惧,而是难以形容的触电般的颤栗,仿佛有什么东西穿过血脉直达全身,令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是。”
铁连珠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然而一闪即逝,他的眼睛射出鹰隼般的厉光,铁弓慢慢拉开,突然间飕地一声,铁箭犹如一道乌光,直射李越面门。山丘很小,铁连珠距李越也就是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几乎是弓弦声才响,铁箭已经到了李越面前。李越猛地一翻手腕,铮一声铁箭被格飞出去,李越虎口也微有些发热,看来上一次铁连珠的三箭还是保留了实力的。这想法只是在脑子里一闪,弓弦响如连珠,又是三道乌光疾射而至。这一次分别射的是右肩、左下腹和胸前,无论李越向哪一边闪避,都势必中上一箭。周醒的心已经提了起来,李越的身体却突然一扭,送胯移肩,两支箭擦着身体飞过,射向胸前的那一支则被再次格飞。这时第五箭已经到了,射的是李越的脸。李越在书上看到过古代的所谓“啮镞法”,但他可实在不敢用自己的牙去挑战铁连珠的箭。只见他的身体在扭转中突然平平向后折倒,第五箭擦面而过,顺势一个打滚斜翻出去,及时避开了第六箭和第七箭。两支箭几乎是同时钉在他方才所站的地上,大半截箭杆都没入土中,只留下几要雕羽露在外面。
李越一翻起身来就往小山包上扑。要是他手里有枪或是前世那种特制的臂上弩箭,刚才他有至少两次机会可以击倒铁连珠。可是现在不行,这路中间连个掩体都没有,傻子才干站在这里等铁连珠来射。何况这家伙箭法当真是出色,那么硬的铁胎弓,这七箭居然快狠稳准四字俱全。下面还有六箭,这六箭铁连珠一定是尽平生所学,李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接下来。而且,刚才那一扭他已经有点闪到了腰。风定尘这具身体质量还算不错,但总是不如他自己的得心应手,尤其是柔韧性不够。前世他可是练过瑜珈的,要说有一天会为躲箭而闪到了腰,那真是开美国玩笑!可是现在,翻滚当中腰就有点不舒服了。
铁连珠嘴角猛地绷紧。虽然没有尽十二分力,但能在他七箭之下毫发无伤的人已是寥寥,更何况眼前这人似乎游刃有余,竟然还有能力反冲!低喝一声,他反手抽出三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嗡一声大响,三支箭同时射了出去,仍然是上中下,左中右占全。这三箭是铁连珠的成名绝技,曾经弓弦一响射落三只大雁,且只只箭中头部,绝无虚发。
李越正在向前冲,等于是自己往箭头上送。周醒脸色猛地变了,正想不管不顾先冲上去,李越的身体已经猛地弹了起来,整个身体几乎是平着向前扑出去的。他本来是弯身前冲,身体面积尽量缩小,所以铁连珠射出的这三箭最高一箭不过一米半高,李越这一弹起来身体完全展平,类似于跳高运动中曾出现的俯卧式过杆动作,距地大约有一米七八的样子,这高度去拿跳高冠军自然还差得远,但铁连珠这三箭却是都从他身下擦过去走了个空。李越落地一个前滚翻卸出冲力,站起来的时候距铁连珠已经只有不足一百米的距离。
铁连珠在射出这三箭的一刹那心也提了上来,他并不想射死李越。可是此时李越已经距他不足百步,如果再向前冲一些,弓箭的长处就将失去。铁连珠的眼睛亮得如同要燃烧起来,这时候他心里已经没有敌我、生死的概念,有的只是面对一个前所未见的对手的紧张和兴奋,族人天生好斗的血液已经在他体内沸腾起来,那是摒除了一切功利观念的纯粹的竞技渴望,是只有棋逢对手才会生出的激情。他的手往后一抹,剩下的三支箭已经全部上弦。
李越仍然在前冲,走的却不是直线而是斜线。铁连珠只剩三支箭,与其直撄其锋,不如避其锋芒。但是当他在斜线尽头准备折向时,弓弦猛然响了。这时正是重心已经回挫的时候,铁连珠这一箭,稍稍前于李越的身体走向,如果是在直线位置上,只要向反方向稍稍一退就可以避过,但是李越重心已经转换启动,就很难再改变。
李越反而愣了一下,因为这一箭虽然拿捏时间极准,速度却并不十分快,至少对李越而言,他是完全有时间躲闪的。铁连珠为什么会射出这样一箭来?当然这想法只是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一闪,李越的身体已经先于思想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向侧边一闪——猛然间铮地一声,第十二箭已经离弦,这一箭的速度才是快如闪电,叮一声正射中前一箭的箭尾,前箭受激猛地一跳,后箭碰撞之下也改了方向,在如此近的距离中,两支箭一左一右已经把李越闪避的道路完全封死。第十一箭的缓慢原来正是因为有第十二箭的存在!
周醒失声大叫,叫声未绝李越已经猛地侧前扑,两支箭中的一支从他头顶险险飞过。此时他已经冲上小山包,山丘下的道路虽然没有遮拦,山包上却已经开始有个零星树木,李越这一下顺势前扑是唯一的逃生之路,却又恰好扑进了两株灌木之间。与此同时,铁连珠的第十三箭已将离弦。
周醒听见自己惊呼的尾音还在空气中未曾散去,仿佛凝固住了。李越扑进的两株灌木之间,身体恰好被枝叶挤住,这时候第十三箭射出,他将再也躲闪不开。这一刹那,周醒手脚冰冷,即使他现在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枝箭,也将来不及了。眼看李越的身体栽进树丛中,在最后时刻他却突然反手一挥,崩一声闷响,铁连珠的第十三支箭飞出几步就已落地,铁胎弓的弓弦被李越掷出的匕首割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