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那些寂寞的生命慢慢从无垠天空飘落人间——她们轻盈而洁白地展示着最后的美丽。
身后的榻上一片狼藉,打开大门,冷风夹着雪花迎面而来,我拉紧身上裹着的外袍,赤着双脚缓缓步入庭院之中。闭目抬头,我感受着那些冬之精灵温柔揽我入怀,她们亲吻着我的额头,我的眉目,我的脸颊……耳畔“簌簌”的声音,是她们在对我窃窃私语。
身后有沙沙的脚步,是扶风:“他终究,还是走了……这回,您可死心了?”
回眸,我淡淡笑道:“对他,你原本看得比我要通彻些……”
四周忽的安静起来,扶风下一刻突然将我腾空抱起走向寝阁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阔,微微一愣,我便顺势将头埋到了他的肩上:“我……很傻吧?”
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将我放回榻上,转身到里间的紫檀衣柜里取出一套白色纱袍递过。没有伸手去接,我只是缓缓屈膝抱紧了自己。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您应该比我清楚啊……” 扶风无奈摇头,一面轻轻为我换去已经湿透的外袍:“想要怎样,您总得说出来。”
沉默着,我静静看着早已冰凉的卧榻,在那里——四个时辰前,我们激狂如火;两个时辰前,我们交颈而眠……
一个时辰前,我依旧沉沉酣睡,宁已经穿戴整齐立于榻畔。
他俯身将唇映在我的额头上:“对不起……”
转身离去的瞬间,宁却没有看见我眼角留下的一滴泪,和我悄悄松开的、紧紧拽着他衣角的……手。
你的天空那么关阔,即使容不下我的存在;你的生命那么辉煌,即使没有我身影的点缀;
自从相识,我们之间似乎永远是一个在跑一个在追,一个在藏一个在找……现在的我,终于倦了。
昔日的宣言,铮铮在耳——
“宁阿,也许你的怀抱曾经不是那么可靠,那么这一次,就让我来拥抱你……这一次的纠葛,由我来开始,如果得不到幸福,至少让我可以骄傲的结束……”
——所以放开手,没有恨,也没有怨。既然我的爱给不了你真正想要的,那么松手让你去飞翔,也许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良久,我开口:“扶风,我留不住他……那个赌约,我终究是输了。” 再也没有一个字。
叹了口气,扶风轻轻将我搂入怀中:“我知道您很难过,要是没法子当作从未发生,那就哭着慢慢去忘记吧。”
这一句话,让我终于,泪如雨下……
宁离开芳渡崖的第五个黄昏, 皇兄的御函和天界复国大军节节获胜的战报,同时出现在了我的书案上。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隐去,和上书简:一改往日的冷嘲热讽,飞华今次的措辞犀利而强硬,看来三年之约已是避无可避。
我回头看向默不出声的扶风,无奈叹道:“有些事情,也许我们总要面对。”
一连下了半月的大雪,终于在我和扶风离谷的那天清晨,停住了。
6、
风,吹过庭院……
盛开了一季的花树上静静飘出几瓣银白,轻轻旋落桥下水面;夜露凝重,花枝微颤,“啪—咚——!” 一滴坠落地面水洼……
“有趣的事情…开始了……”
廊下,自斟自酌的华衣男子浅笑着饮尽了犹温残酒,看似无心地打量起执在手中的精致龙纹酒盏。
魔界,忘忧宫院——
月色融融下,置身于这漫山遍野的淡淡绯银之间,我方知道:原来,时间是可以过去得如此轻易的……
三百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我出嫁前的最后一夜。
然后——
我披上有着美丽、古老而繁复花纹的绮罗嫁衣,它花费了千名女侍整整三个月时间来收集魔女们最美的祝福之音织就而成……
我戴上了父王亲手打制、以三界中最华贵的流云石装饰而成的银金凤冠,它们中任意一颗流淌出的光泽,虽然比100颗七彩宝石在阳光下一齐闪耀远要夺目,却又比山间的清泉春水还要温柔。当我初次戴上它时,轻移莲步间,几乎晃乱了那个夏夜的星空……
我的仪仗走出华月的国门时,四周的欢呼与祝福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紧紧地包裹住,仿佛要渗透进我的骨子里,令我即便是背井离乡,却能在未来的任一刻里都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当时的我,设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回到这里的理由和可能,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三百年前,离开华月的我心中怀揣着不甘、担忧和憧憬;出嫁的凤辇里,那个能够安抚我的人始终陪伴着我;
三百年过去,我长大了也成熟了;她口中只能用来充作欺骗的幌子:无限权力,如今我已尽有。
可是烟罗,它虽然涤尽了你所熟悉的昔日之雨,却依旧洗不去我对这里的任何记忆呵。
“你回来的第一件事情,果然就是来这荒院。”
将我的思绪拉回的,是从身后传来的轻讽。不必回头也知道所来何人:胆敢出现在这片魔皇严令的禁地还能这么对我说话的,魔界只有一人。
我愣了一愣,微微侧身低头施礼:“皇兄……”
飞华是最清楚我目前身份的人,既然愿意回来这里,原本就是甘愿俯首称臣;何况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将时间花在无谓的争斗上面。
“哼!原来我还是你的皇兄阿,我竟不知自己还有如此的荣幸呢——战、魂、阁、下!”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尖刻冰冷,却依旧的盛气凌人;末尾称呼重重一顿,如针般刺入我的心扉:若不是这个身份,也许烟罗还是烟罗,而我,也依然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天真女孩。
藏在衣袖里的手掌轻轻一颤,我缓缓跪落地面,努力平稳着音调:“不管我是何种身份,我始终视您为魔界之尊,我的兄长……”
下一刻毫无预警地,我的下颌被粗鲁掰起,被迫着与他对视。皇兄的目光犀利突兀地在我脸上扫动,金色深邃的眸子里,充满着难以掩饰的厌恶与鄙夷;原本应当俊朗不羁的脸庞,此刻也因为憎恨而微微扭曲……三百年来的第一次相见,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我在心中苦笑,生硬仰起的脖子微微酸痛应和着。
良久,皇兄忽然嚯地将手甩开,声音里有着深深不屑:“果然是那狐媚子的种,长得一样的妖冶惑人、也一样的放肆大胆……”他退开一步,皱着眉头喝斥:“身为公主,不知道要检点些么!你这样子,是要迷惑谁么?”
是了。经他一说,我方记起自己的容貌早在踏入魔界的第一步时就已恢复。此刻的我,酥肤如雪、墨发流云,松松披在肩头的衣服也许就是最让他看不过眼的……低下头去,我在心中暗暗埋怨自己的疏忽:的确不该就这么随意出现在这里,万一被人看见,又是一番风语。
“你最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明早我会传令百官到城门去迎接华月公主……我这里可容不得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眼前地面上的袍角一卷而去,他的声音已在远处:“三日之后,对你魔军主帅的敕封,届时你应该知道该做些什么吧?”
缓缓起身,我随意掸去粘在衣摆上的忘忧花瓣,无奈苦笑:这个人啊,总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让我难堪
——竟然还有心思用来讥讽我偷偷回到华月,此时他要担心的,该是怎么向华月民众交待公主变成男人的事实吧?
“战主,您为何要对他如此忍气吞声?” 敢情今天都喜欢在我后面突然开口,一个刚走一个又来?头痛地拍拍前额,我回身,扶风果然怒气冲冲站在身后不远。
“呵呵,扶风是你来了。”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质问,我笑着开口:“我们回去吧,房间你都收拾好了?明日还要早起呢,我们总得配合皇兄些……”
说着信步走回当年的公主殿,任他在我身后沉默。
越过一段长廊,扶风突然开口:“战主,就算不计较他今天的过分举动……您,三天之后果然要当众向他宣誓效忠么?”
皇兄表面只是提到册封之事,其实是在明示要我面西称臣:魔界旧例,接受魔帝托付的重职同时,必须同时以生命担保决不背叛、誓死效忠。
以我堂堂公主之尊,先是珍爱于父皇,后又为国远嫁天界,所以虽有君臣之名,事实上却是不必对他行使君臣之职的;三哥想要重用我却又终究不能相信,所以才会出此下策——魔界皇族历来重情远远胜于重权,需要通过宣誓来承诺不伤害族人,众目睽睽之下对身为亲妹的我无疑是种侮辱。
虽然飞华对我的态度众臣早有耳闻,但是如此一来,无疑证实了他们心中的猜测,日后我在华月的处境将会无比尴尬……想到这一层,我的脚步也不由得停了下来:皇兄啊皇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何必非要处处让我难堪?
扶风的声音淡淡在我耳边响起,那里面却有着赤裸的杀念:“在作出那样的事情之后,依旧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您的人,您认为我还能够抽身事外么?这样的人,即使是您的兄长……”他顿了一顿:“不过,我要做的事情,决定权永远在您手中!”
一瞬间的担忧过后,我定下心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三年以来,这张几乎每时每刻都陪伴着我的脸。那上面的表情历来是丰富的,时而洒脱、时而焦躁;时而宠溺、时而温柔;时而耍赖、时而严肃……却从来没有像今天此刻,不是单纯的杀意、也不是单纯的认真、更加不是单纯的愤怒;这种表情真的很复杂:沉淀在扶风眉宇间的阴郁告诉我,他正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真实冲动;原本就俊朗不凡的线条,因为此刻的忍耐愈发显得刀削斧刻般深刻,他扭结的眉头、紧抿的薄唇,熟悉的一切透着我不熟悉气息。
这一刻,我真正感觉到,扶风不是烟罗——
烟罗有的很多东西,他有;另外一些东西,他没有。
扶风有的东西里面,也许有一些,正是当年烟罗所缺少的。
而且,只是短短三年,他已经不再是当初诞生于忘忧花瓣里的那个懵懂青年。
抬起头深深呼吸,我吁出了自踏入魔界就郁结在胸口的那份压抑,笑着远眺魔界独有的夜空,那块荧蓝帘幕上点缀着无数碎银此起彼伏的灵动闪耀着,一点一点地挑动起了我对这片土地最原始最深沉的眷恋。
“扶风啊,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回头朝他微笑,我眨了眨眼睛道:“你看我可是这么好欺负的?”
说话间,一阵凉风从那些参差错落的宫殿间徐徐吹来,轻柔卷裹着我的躯体;习习簌簌地,将我的轻笑一径带向了远处那片绵绵密密的银红色忘忧海洋……
7、
幕色降临时,穿梭在街巷间的人们忽然察觉到空气中顺着夜风飘浮而来的淡淡龙涎香气;
他们驻足,不约而同地朝皇宫的方向远眺;想象着在那流光溢彩的巍峨宫殿里,此刻正在举行的盛筵……
华月皇宫,永晖大殿上——
殿顶高悬八百座龙凤紫金流霞灯,盏内玲珑九耀石闪烁夺目、盏沿密密垂落而下的每一缕流苏都由百颗鸽卵大小的明月东珠精巧串成。莹莹辉芒争相迸溢,如霜雪银白、如烈阳炽目;镶嵌在殿堂四壁的七彩玉晶隔着大殿里层层叠叠的银红色鲛绫幔,与珠光彼此映称着,将这高旷殿堂晃耀得明如白昼……
殿内四周的锦毡上,百名彩衣锦衫的乐师们散落着悠然盘坐。他们轻拢慢捻的纤灵十指之下缓缓流泻而出各色音律,入耳又汇融成统一曲音,妙不可言……
在这无懈可击的和谐伴奏中,大殿华檐下一群貌不惊人的少年们轻启薄唇,天籁般的嗓音却几乎要令所有人陶醉痴迷,他们同是传说中拥有最美声音的月樱一族,世代只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上用自己的歌喉效力于三界中的真正强者……
大殿中央百米方圆的金毯上,淡紫香雾缭绕缥缈间,无数身着艳丽薄纱的绝色们曼舞翩翩,步履如梦似影,身形轻灵跳脱,魅人神思;舒窈纠,展云鬓,或娇或媚、亦嗔亦笑,举手投足尽是无限风情,轻纱过处瑶佩叮铛……
异彩流光如梦似幻,舞影翩跹之间,盈盈笑意的宫娥们殷勤把盏、嬉笑劝进;华服冠带的贵族们畅性贪欢、左拥右抱;果真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放眼望去,远近百十席上更是觥筹错落、簪花鬓斜艳香浓……
离我不远处的高高御座上,就连我那素有“苛厉”的三哥·魔帝陛下,此刻莺缭燕绕的也似乎兴致正浓。
今夜的华月皇宫,无处不彻欢声,无处不闻笑语……
——这是为迎接我而举行的盛大御宴,尽显绮丽,和…靡华!
静静垂落双眸,如薄肤般覆于脸庞的瓷白面具掩藏了我的面容,也将我的所有情绪隐去;
缓缓举盏饮尽杯中佳酿,任那股纯厚浓郁的芳香绵密口中,成功将我的思绪引离眼前这群醉生梦死的人们。
回想今日华月城门前,三哥飞华于众目睽睽下亲自将身着富丽宫装、面覆薄纱女装扮相的我引入御辇;缓缓移动的銮驾中,接过他递过来的冰冷面具、换去衣裳,与他携手走入宫门的我已是堂堂男儿
——借着“天意” 的名义,我的变身瞬时变得合情合理。即使有人怀疑,凛凛皇威之下,谁人还敢多嘴?
宫城内外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任他无比亲昵地执着手,他掌心的冰冷却让我不由苦笑:不愧是今时今日的魔帝阿……
“皇弟你可是不喜这些表演,为何箜篌入耳、窈窕在畔,偏偏一人闷声独酌?”
思绪回转,抬头只见飞华拥着怀中绝色丽姝,正对我笑意盈盈:“若因着这帮俗物不堪入目,我即刻命人更换便是!”
飞华语出随意,原本欢笑一片的大殿内人声却骤然安静下来……七歪八倒的臣子们瞬间正襟危坐回原位,宫娥们也都个个敛目垂首;只有歌舞还在尴尬继续,霎时间清晰许多的乐音传入耳中难免透着些古怪……
“皇兄过虑了,今夜的歌舞自然是极好的——所谓‘ 磬箫筝笛递相搀, 击擫弹吹声逦迤……飘然转旋回雪轻,斜曳裾时云欲生 ’即指如此吧。只是……”
看着宫人们因我的停顿而紧张无比,我放落酒杯朗声笑道:“只是臣弟初回华月,乍闻故土音韵心有感触呐。方才在您面前失仪了,还望皇兄恕罪,呵呵呵呵……”
“噢?看来这帮奴才还不算失礼,竟能勾动你的心事。”
飞华闻言扬手示意赏赐宫伎,一面大笑道:“原来皇弟心中念念不忘华月,实在难得……果真是我魔界之福阿!”
座下群臣闻言显然都长舒了一口气,举杯齐声附和道:
“四皇子殿下心系华月,实乃魔界之福——!”
“陛下英明神武,又得四皇子将相之材,天佑华月——!”
“陛下天纵英才,必当引领三界,功勋不世——!”
“皇弟你看,我华月上下臣工皆视你为宰辅良将之材呢!” 飞华含笑看我,眼底却分明噙着一抹鄙夷。
一片溢美之词中,我立起身来笑道:“皇兄这是哪里的话,在场皆是我华月万中挑一的杰出人才,换言之就是臣弟的前辈师长。臣弟尚且年少识浅,今后还须诸位多多指教呢!”
“您实在太谦……殿下的卓尔不凡,乃是华月国势昌隆之兆!” 谦让之词方出,座下又是一轮客套喧哗。
口中应付着众人,我心中不禁苦笑,原来不管神魔鬼凡,朝廷里腐朽起来都是一个样子:
——父皇虽然出色,却是守成之君;传位时留下的一帮臣子虽也个个忠心不贰,大多却是碌碌之辈。
暂且不论我这个因着飞华一句话就莫名其妙由公主变来的“四皇子”
疑点重重,光见识过他们先是一派酒色沉湎、后又如此溜须拍马的轻车熟路,我难免要推测华月朝堂如今局势可危。
转头看向高位上的飞华,他的眼神渐渐凝重,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就连嘴角的笑意也未变半分。我收回目光暗叹:所谓的元老功勋,到了一定的时候倚老卖老,处理起来就不是那么顺手了。就算是心气高盛如他,一时之间恐怕也是无计可施吧?
想到此处,我复又将目光巡视席上,却在扫到对面一人时猛然停住,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