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儒雅依旧,一身玉带紫衣,应是已位列郡侯级的四司首位——华月属国众多侯爵们均无实权,父皇时便不设宰相之职改由四司共辅,故而眼前这人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大司昭之位由他占据,华月倒也还没有我先前所估计的那般糟糕。
只是,想到今后的对手极有可能就是此人,我倒真有些意料之外。只怕朝中卧虎藏龙,我不禁为扶风的执意缺席微表遗憾。
思绪踌躇间,对面那人的视线轻划而来,似乎看清是我便稍作停顿,只是尽礼微微一笑,又随意滑到别处……
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微拢,我放软身子斜倚,就着身边美人们温软的红酥手慢慢啜饮着丁香杯中的醉浓
——有趣有趣,如果对手是你,倒是不枉我回到这里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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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角落偏殿的某个没有掌灯的房间里,月光穿过半开的纱窗投落厅堂一侧。
永晖大殿的乐音远远飘渺而来随即散没,丝毫不能打乱这里的静谧……
屋内,坐在中央的男子默默饮尽手中有些微凉的香茗,轻轻将茶盏放回几案。
黑暗中,他笑着朝门外开口道:“虽然有些晚,你们到底还是来了。”
应声推门而入的两抹黑影,下一刻无声无息地来到面前,齐齐躬身施礼道:“请恩人恕罪——!”
“从御宴上出来十分困难,你们已经尽力,耽搁些又有何妨?” 男子站起身来回礼,声音柔和、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今日请你们来,一来是正式与你们见面;二来是想听听你们对朝中局势的分析,你们都是他跟前的人……往日通信不便,还是面谈合适些。所以委屈二位,都先请坐下吧!”
黑影闻声双双先施一礼,方才坐到了对面。
一人首先开口道:“本代魔帝继位后一改先皇国策,主张对外扩张;历年来四方征讨不断,虽然数年前的确将天界攻占,却是几乎将华月耗损殆尽。”
稍作停顿,另一人接口道:“为了抗衡守旧派的元老们,陛下很是费心提拔了一批青年才俊。目前朝中四司之位皆由大仕族璟氏一门担当:大公子司昭尔鸢,乃文官之首;二公子司御尔鹫,掌军事防御;三公子司谱尔鹭,兼任司仪之职,掌祭祀乐律等。”
“原来这三兄弟都已成朝廷栋梁……”男子微微一笑,点头道:“昔日我有幸见到璟大公子,才华气度皆为上品;其他二子虽未得见,想来也必是少年英才,应是堪当重任呢!”
“朝中早先也对此颇有微词,近年来倒也有随遇而安之势……”男子含笑思索间,先前一人朗声补充:“不过臣子们耽于安乐,反对征伐之意日显,魔帝看似碍于众意不便发作,其实一是国力难继,二是苦无良将之材……所以,这才急急召回公主殿下。” 语毕,不再出声。
半晌,凝神静听的男子发出一声叹息,似有似无:“果然,是如此啊……”
几番交谈后,窗外月影西斜。
二人起身告退,行至门边时忽闻身后男子淡淡开口:“还有一事,我只交待一次……”
回身只见男子缓缓起身步向厅前,垂迤及地的黑色袍摆上赫然用银线绣着一只振翅飞鹰,月华之下步步生辉。
“当年救下二位的乃是烟罗;恩人什么的,就请不要再提。”男子的轮廓从黑暗中渐渐清晰而出,笑意盈盈的眼中有着不可置疑的坚定:“而我,只是扶、风——”
彼此对视一眼,黑影再次躬身齐道:“是!公子。”
话音未落,飘忽的身影已然纵出院外。
轻风乍起,吹动疏影横枝。
重回静谧的庭院,寂寥依旧……
8、
午后,我与扶风在御苑里散步逸情。
魔界花开的季节,草长莺飞、蝶影翩跹,宫廷里处处皆是赏心美景。
累了随意找个亭子坐下,便又是一番别致入目。
“自那次废园会面之后,今天是第三日,飞华对我客气的很呐。”坐定,随口遣开随行的宫婢们,我笑问身畔张罗着的扶风:“依你看,三哥到底想要如何?”
“哼!他的那点心思,值得我费心去猜测么?以往将您当成鸡肋,用了生气,不用可惜。”替我将亭桌上盛着精致茶点的纹锦漆盒一一掀开,扶风嘴角轻撇:“他也不想想,就凭他,也能给您脸色看么?多半是有人从旁提醒,现在明白了那么一星半点的,想要加倍笼络您呢。”
随手取出一块银丝酥蓉放入口中,果然软融清甜。我将沾着糖屑的食指伸到扶风面前晃了晃,大笑道:“若是这样,只怕明日魔界山洞里的石头上都会盛开影月桦啰!”
可是飞华的举动,这三日来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第一日,御赐我入住母妃当年的寝处“鸿凤殿” ,又赏下各色使用器物、四时衣着,俱是御用一等的珍宝;
——第二日,谕旨加封我为“萱珞王” ,食双份嫡亲王禄。萱珞,华月魔皇传世神兵、镇国宝器,倚重之意昭然;
——今日一早,飞华便命人送来金裘宝甲、华锦玉盖,件件雍容尊贵;又加谕今夜封帅仪式由宗祭四大长老共同主持,赐乘魔皇御辇前往。
凡此种种,休说一般显贵臣子,即便是天骄之子的大哥二哥也不能安享。
一旦择定性别,皇太子以外的皇室子孙皆要离开皇宫;亲王禄看似平常,可是以他历来对我的憎恶程度,怎会如此大方?
就连当初认定的羞辱,御辇相迎已是破格,何况由那只会在新皇登基时才同时出现的大长老们来为我加封。
“哦?影月桦无水不生、无土不根、无光不苞、无风不花,即使精心栽培,也要一年得一叶,十年得一枝,百年方得花开烁烁。”扶风并不反驳,只道:“你舍得拿它作比,对那人的心思自然是十分清楚的,不妨说来听听。”
“以你的聪明,哪有不知这里头机关的,何苦非要我点破?”
缓缓推开手中盏盖,我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清冽香气,笑道:“皇兄这样可不是为了让我舒坦,乃是做给背后那些不服我之人看的。他要用我,自然先要替我立威。不过,这口怨气到了背人的地方,恐怕愈发要变本加厉的。”
“你还不算糊涂么。” 扶风淡淡看我一眼,他的眼底没有温度,声音里也没有什么情绪。
含着桌上最后一块中意的糕点,我嘟囔:“哈!只怕折腾我的法子早已想妥,你就等着瞧吧!”无视他面沉如水,余光扫视到远处正回转这边的宫娥们,我胡乱摆摆手道:“晚上只怕麻烦不少,我先回去补补眠哦……”
转身间,身后隐隐道:“……你以为,我还肯让他伤你再度?……”
微微一怔,我的脚步没有停顿
——不是不知道扶风的心思,深深关爱我如他,又怎肯让我再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拥有着烟罗点点滴滴的记忆,少了一份烟罗的温柔坚忍,多了一分睚眦必报的性格。当初他那看透事情后便忍耐不得的冲动,却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虽然爱上那人不可自拔的人不是他,虽然受那挚爱背叛之痛的人不是他,虽然选择用生命结束一场心伤的人不是他;可是他脑中有着烟罗全部的衷情,和……同样全部的伤痕。
——今时今日,留给他昔日伤害记忆的人近在眼前。即便是我,也无法猜测出当他面对着那人时心底真正的感觉,是痛恨、厌恶、亦或是淡然?
——只是有一点,我却可以肯定,不管扶风对于飞华此刻抱持着何种态度,假若飞华意欲对我加以伤害,那么不论他以任何形式、任何程度施加于我,都不可能被扶风所容忍。
——原本对方是任何人,他都必替我千百倍的讨还!可这人偏偏就是、也只能是我的亲兄,这,叫我如何周全?
身旁宫娥迤逦,水榭回廊转折处,我稍一驻足远望亭中:
扶风依旧静坐,于人影晃动中,他模糊面容上深蹙起的眉头格外清晰。
我在心中无奈道:罢、罢、罢,你既有心与他一较短长,从今往后我放开手便是。
于是,下定决心将飞华之事交付扶风,我可安心应对它务。
华月宫,德昌正殿•大祭坛——
“……昔,吾以‘孝贤’履至尊、制六合,日夜勤苛、少有懈怠;内谋贤臣、外拓国疆,众卿协意、良辅左右……”
正殿前,大司仪正在朗声宣诏;玉阶之下,华冠锦袍的文武群臣乌乌鸦鸦跪立一地,纹丝不动。
懒洋洋的坐在殿门内,我拉起华丽却厚重无比的袍袖,掩口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看向御座上沉默不语的魔皇陛下
——实在不能怪我疲怠,就算涵养好到没有起床气,从酣梦中被人挖起来的滋味也的确不好受。
傍晚时分,我正拥着暖绵绵的被子睡得香甜,一阵淅梭脚步由远及近,迷蒙间已被扶风拉坐到厅前梳洗。
来不及看清卧室里突然多出来的数十宫婢,扶风已经从她们手中的金漆香盘里依序取出件件繁复衣饰,将我从头到脚层层叠叠的包裹起来;不待我开口抗议,下一刻就被塞入停在殿外的九龙华辇之内。
宽敞的空间里,四面都是亮金耀银的璎珞流苏;蹭在软和垫子上的我,几乎又要昏昏睡去……
上下眼皮亲密接触的瞬间,扶风的声音透过云纱辇帘,似笑非笑地清晰入耳:“一会到了正殿,如果您不介意众目睽睽之下被我抱上王座,大可以安心合眼呐。”
= =| | |…………
双手抓紧方才滑落腰际的绢绫外袍,我只能悲哀地认命。
“……争天下易,得人心难……先帝素以仁德持治,宽厚之名晓喻三界,魔界诸郡莫不归从……”
枯坐间百无聊赖,我在面具后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从小最怕长篇大论的场合,每逢节庆典礼,次次都向父皇撒娇逃脱。
虽然文章着实绝妙精辟,大司仪又颇有诵读天分,可惜那些精彩的抑扬顿挫听在耳中,时间一久已与蚊呐无异。
“皇弟,莫非你不高兴坐在皇兄身边?” 飞华的声音不大,隐隐有些不悦:“亦或是对这御旨有所见教?”
我连忙收敛仪态,拖着礼服站起身来,陪笑道:“这是从何说起?臣弟离家数年,只有多多与皇兄亲近的心思才是。至于诏书,乃是字字珠玑、仪度恢宏,若非出自皇兄之手,此人当是首辅之才。”
“你倒是耳尖。这人是我的殿阁知事,历来是在我书房里伺候着的。”
飞华挑了挑眉,脸上笑意莫名,随手指向满地臣子中一人续道:“文采颇得我心,办事也算勤勉……倒是有一幅难得的好皮相,不如改日赏了你如何?”
顺势看去,一群人中跪立着名文官打扮的男子,只见他垂首拱臂,甚是沉稳恭谨;
虽然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容貌,身骨却分明纤细得一如女儿轻灵,夜风中着实楚楚堪惜。
心中当下了然,我回头笑道:“人云:‘ 君子不夺人所爱 ’。既是皇兄中意的人物,臣弟哪敢生出染指之心?”
“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见外?” 飞华也是一笑,就此搁开话去。
9、
一番言语答对,不觉间大司仪左手中的卷轴已近末端,内容也终让我产生些许兴趣。
“……故,昔先帝文治于前、今吾辈欲拓土于后,可谓父子同心、兢业千载。奈何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继位至今,吾心终日惴惴,叹盛世基业恐难成矣……”
“臣等惶恐——”
“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一片此起彼落的呼号声中,大司仪勉强停了下来。
我冷眼观望阶下,所谓帝王权术,之所以能将人心控制自如,多半与为臣者的欲念息息相关。那些叩头连连的“国之栋梁”们一旦有感地位不稳,多半便会丑态尽出。此刻君王再有任何决议,即便异想天开,也会被奉承为英明之至。
果然,飞华示意大司仪继续,诏书话锋一转到了我的身上。
“……萱珞亲王,乃先帝稚儿、吾之爱弟。善攻谋、精畴略,通达经纶、晓乎意理,实乃国士无双!仰先祖之德,冥冥乎赐归华月,吾心深慰,魔界幸甚……”
众人皆俯首恭聆。
末了,大司仪提高声调:“今,吾特加封为‘ 宝翼督帅 ’,敕尊号‘ 羽 ’,着即日辖管华月内外军权!钦此——”
话音方落,臣子间一阵喋喋,实在难怪他们:魔界旧例,军权不离魔皇亲掌,即便统帅也从不轻易赐予。
我心中也微微讶然,方欲推托,飞华不容多言,携住我走到大殿之前,群臣纷纷噤声。
“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他冷冷扫视阶下,凛凛威严不容置疑:“……弟代兄职,天经地义。军中生杀予夺之权,我亦将全部交给萱珞王,华月众将领必以其马首是瞻。另,从今日起,华月上下臣工无论品级,均持礼侍奉。”
——他的声音在皇宫上空震荡回响,字、字、分、明。
诺大的德昌正殿静得出奇,祭坛四面,诸侯、百官、宫娥、侍卫,皆寂声跪伏在地。
良久,只有旌旗八方腊腊作响,气氛愈加压抑……
忽然,一人起身缓缓走到阶下,稽首长呼:“吾皇圣明——!”竟是文官之首的大司昭•璟尔鸢。
……………
稍后,“吾皇圣明——!” 军纪重臣大司御•璟尔鹫。
…………
再稍后,“吾皇圣明——!” 方才宣读圣谕的大司仪•璟尔鹭。
………
断断续续,应和之声此起彼落:“吾皇圣明——!……吾皇圣明——!”最终四面八方地融成一片,如海潮般轰鸣于宫闱。
“王弟——”盖过这群声喧嚣,飞华再次开口:“你可愿为我横刀纵马,令那三界之江河万里俱归服我泱泱华月!?”
缓缓抬头,他注视着我的目光炯炯;四周安静下来,所有的人似乎都早已期待这一刻;
苦笑,御人先御心,这场事先不曾张扬的盛典,倒难为他肯为我费心。
“臣弟不才,愿为兄长分忧!”更何况,众人面前,原就准备如他所愿。
单膝缓缓落地,我拱手朗声道:
“华月雨在此谨以骨脉之中流淌的王族之血,向上古魔神郑重起誓:
我存一日,必定勤勉不怠、鞠躬尽瘁!
我生一日,必不为伤及魔界之事!
我活一日,必不为忤逆皇兄圣意之事!
今日之言如若有违,必遭魔神重谴,天地难容!——”
誓毕,长长揖下,直将我束发银冠上的水晶琉璃旒铺落一地。
“王弟言重了……兄弟间哪里用得到这繁文缛节?”
身子如意料中被托起,飞华的笑语分外亲昵:“如此,皇兄便也在魔神面前誓诺,决不辜负王弟满腔忠义,呵、呵——!”
飞华大笑着扬起右手,唯喏之声再度山呼海啸。他衣袂翻飞间,宫殿西南角处一道焰华尖鸣着拔地而起,划破暗谧直冲天际;随即,无数流火升天而起,盛开于云霄之上!霎那间,夜空中流金碎银四溅泻落,一片璀然夺目;以德昌正殿为中心,楼台殿阁的宫灯次第燃起,明耀光亮向四面移开,仿若层层雪银昙花优雅舒展,又如点点繁星坠洒宫庭!
飒然扬臂挥落外袍,飞华接过左右奉上的擎天镇地弓大步踏到阶前:开弦处,锐羽呼啸破空而去,凤翎箭尾缀溢花火、恍若流星;千丈之外,祭坛中央霎时烈焰数丈,燎天焚夜……空中隐隐一阵虎啸龙吟,身披金羽圣衣的长老们口中吟哦着上古魔神的真名,驾乘守卫四疆的瑞兽于云端从容降落;数百位祭侍肃立于烟光升腾的祭坛四周,他们在用那优美词章唱颂华月祖先们的辉煌功绩,清音朗朗……
半空之中绚烂明灭,深夜里的华月皇宫晃晃明如白昼!
我静静打量着咫尺之遥的飞华,他此刻笑得神采飞扬——
昔日的那个怒形于色的男孩子,已是魔界今日的霸主,如此的不可一世,如此的意气风发。
褪去青涩,心计也好、智谋也罢,他在一点一点地成就着自己。
不知何时,他学会对待敌人收起爪牙,不再声嘶力竭、不再恶语相向。
只可惜,虽然他的眸中始终笑意盈盈,儿时的习惯却没有逃出我的眼睛。绛纱袍袖下,他托住我的手掌无意识攒紧,几乎都要捏碎骨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