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香味,却带着无论如何都化不开来的深沉……
我突然站起身来,跑到屋子中央转了一圈。
“扶风,不要把人家说得那么悲壮啦!”我朝他俏皮笑笑,“你看,我任何时候都是那个要靠你宠着护着的羽啊,贪吃又贪睡,哈!”
扶风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可是……“一点也没错……嘴巴既刁又馋,半夜三更爬到屋顶喝酒赏花、早上又要赖床……”
“没、没有这么过分吧?”我反驳着,虽然有点心虚。
“不止这些呢……对漂亮的人没有抵抗力就算了,偏偏还会自己送上门给人家骗!还有……”
扶风因为终于有机会数落我而开始喋喋不休。苦巴着脸,我只能慢慢体味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等到我俩突然意识到大厅上仍有人在翘首等待,已是宫灯夜明时。
打着哈哈费尽口舌保证再三……
使掉了九牛二虎之力……
充分了解和见识到皇兄的决心和诚意……
付出可观代价……
尽忠职守的使者大人终于心甘情愿地走出了鸿凤殿。
而那个可观的代价,就是此刻乖乖出现在兵阁宣威堂上的我和扶风。
“卑将(职)参见萱珞殿下!”
刚落座就昏昏欲睡的我努力撑起眼皮,看清下面整齐跪立的众人,勉强打起了精神。
余光在案角水晶镇纸上扫过,扶风倒是笔直站立在我身后,可惜还是被眼睛下方浓黑的阴影出卖了睡眠不足。
清咳一声,我缓缓开口:“诸位都请入座。今日是我初次来到兵阁,几位大将军,恐怕还不曾谋面吧?”
“昔日先皇凯旋而回时,小公主在城头凌空一舞,当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这样说来,卑将和您也不算是第一次见面了,呵呵……”寻声而去,开口的乃是坐在右列末席一名副将;相貌气度皆是平平,虽然语气自觉有些资历,神情倒也不算倨傲。
我点了点头笑道,“将军是两朝元老,自然功高德逊。今后行军布阵,还望多多提点扶持!”
心知兵阁众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果然,有人已经急不可耐要给我难堪。
“督帅这是哪里的话,想您前日对决天界叛军,一战功成三界扬名,那还轮得到我们来指手画脚?只是莽夫眼拙,不知如今高坐在这宣威堂上的,究竟是男是女、还是不男不女?”他紧挨着璟尔鹫,应是主将之一。
堂下微微一阵骚动。
来者不善……扶风用的声音仅我能听到。
“今日来此,意在向各给请教公务。不过我的身份,应当不在指点之列吧?”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我搁盏缓缓道,“或者将军暗指皇兄偷梁换柱,不满我这来历不明之人执掌帅印?”
众人闻言都沉默不语,那名将军的脸和脖子一瞬间憋得通红,也不知是急是气。
“不过呢……”我突然语气一转,平添几分敬重,“我很佩服您的耿直,所以这次我给您答案:魔子的特质无需解释,而我当年的那场‘择定’出了意外。如今我是皇兄的四弟,仅此而已。”
见他讶异抬头,我颔首微微一笑。
“诸位是否可以开始讨论正事呢?请督帅主持!”坐在左列首位的璟尔鹫慢慢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他的目光里不掩赞赏,我却心中了然
——他大司御未必就是易于之辈,方才分明是放任局面混乱,好看我如何处理。
不过现在得到他的认同,也算意外之喜,将来再与兵阁众人打交待自然不会太棘手。
我努力让自己显得不耻下问,“皇兄近日有意出兵鬼界,诸位都是身经百战。还望今日各抒己见、知无不言才好。”
没有我预料中的冷场,事实上情况恰恰相反。
“要打鬼界,我第一个赞成!……”
“朝中意见尚未统一,打还是不打谁知道?……”
“能不能打成,不是我该管的。身为武将,我只考虑如何攻打才是最佳战略……”
“此言差矣,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未免不智……”
“我倒赞同优先讨论战略,反正不论早晚,鬼魔之战势在必行……”
“世事善变,何况军情更是瞬息万变!不知道何时攻打,此刻战术再好,也只是白费心思……”
“这几年来征伐不断,好不容易打下一个天界,还不是险些让他复国成功,我就不赞成冒昧出兵……”
“陛下都说打了,咱们做武将的,还怕打战不成?想打就打,哪来这么多的唧唧歪歪……”
“还是要弄清楚出兵缘由和可行性啊,就是对士卒也好有个交代……”
托着下巴,我看着堂下,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十几名武将彼此意见不和,再加上一干谋士们争得面红耳赤……
扶风的面无表情,愈发衬着堂下激烈异常,“扶风,你说……他们,是不是刚刚……有对我手下留情?”我笑得尴尬。
“留不留情我没兴趣知道……”他一声冷笑,“不过,您皇兄昨夜的一番良苦用心,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14、
天界·流浮行宫——
北云靖霄掀开帐帘走入,皇座上的天帝正在批阅御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心中不禁为主上的殚精竭虑而感慨:虽然与魔界和谈已历数月,众人也回到了宫宇,帝却坚持住在这顶行军的大帐之中,不是卧薪尝胆,又是什么?天界有主如此,何愁不能恢复昔日荣光?
“帝,暗探已从魔界传回来消息。” 靖霄立于案前丈外。
“哦?”宁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微笑着搁下朱笔,“将军来了,事情可查清楚?”
上前将密件交到宁手中,靖霄一面禀道:“正如帝所闻,这次战役的关键,果然就是魔界新任督帅。”
宁盯住掌心不盈寸许的羽丝,琢磨着上面那可谓震惊的消息,慢慢蹙起了眉头:“……居然,会是她?”
“不错。”靖霄又何尝不是意外,“此人正是当年作为您的第一侧妃嫁入天界的华月雨!不过,魔帝飞华在其回到华月时已经为‘她’证实男子身份,事情实在……”
下意识住口,靖霄微微抬起眼来,偏巧碰上宁同样尴尬异样的目光,连忙开口:“末将死罪,竟敢枉度帝的私事。”
“将军言重。可我当年确实娶的是魔界‘公主’啊?……”宁难得心虚:总不能告诉属下,自己因为看不上人家的姿色以至三百年间从未召幸,也就无从得知对方到底是男是女了,
“加封萱珞亲王又掌握全部军权,十日之内便可败我大军……看来这位‘四王爷’果然非同小可!”
宁怎么也无法将未知的对手与印象里那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子重合起来,不过隐隐倒是明白了华月雨被追捕当日何以能够逃脱;思量间瞥见北云靖霄欲言又止,“此事暂休不提,将军可还有其它回报?”
“是,安插在鬼界的‘夜骥’也传来消息:宸渊王暗荻叶确为您当年的爱宠,会潜伏在您身边便也合情合理了……据说鬼帝暗秋冥依旧在冰凉宫中长眠不起,如今鬼界事务已由他弟弟一肩担起。”
“好,好得很么……原来我的身边竟早已卧虎藏龙,哼!”一声冷笑,天帝满面笼着寒霜,“一个暗荻叶,一个华月雨,若不是他们俩人,想我煌煌天界怎会沦落至此?只怪我年幼时便已傲视三界,竟被这数百年的安逸浮华消弭了锐气,蒙蔽了双眼!”
靖霄肃容道,“帝也不必自责,我军目前不过是在韬光养晦,他日时机一到,何愁天界不复?”
宁闻言朗声大笑,“靖霄,有将如你,我又有何可担心的?”神情柔和起来,转而喃喃低语道,“其实,我要复国都是为着那人……温厚如他,一定会体谅我的苦心吧?只是不知,此刻他在谷中可还过的惬意?”
转过身去,他的目光越过帐窗,凝视着夕阳下远远的金色地平线:
什么时候才能功成名就,回到羽儿的身边呢?
羽儿并不稀罕谷外的一切,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这些,正是自己爱上他的原因吧?从初见的惊鸿一瞥,到离别那夜的情笃意深,明明羽儿是那么平凡的人类,自己却还是一点点陷了进去。
越是想要和他常相厮守,就越是怕他会委屈。且不提羽儿的家势显赫,只要想到自己随时会被斩草除根,就不能让羽儿因为要面对这些而终日惴惴不安。
所以不辞而别,所以暂不回头,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待大局落定的那一天……
那一天,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搂紧羽儿,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然后,要永远、永远地在一起……
虽然早已习惯看到主上有些落寞的背影,北云靖霄还是摇了摇头,静静退出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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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晌午已过,即使耐性好到如扶风,也要在我身后将眉皱作一团。
不动声色地拎起茶盖,我的手腕抬高再抬高,拿捏住的几个指头轻轻一松……
噼哐!
——世界,终于安静了。
“啊?诸位继续……本王一时闪神,一时闪神……呵、呵呵。”众目睽睽之下,我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
不过,我的意图如此明显,他们要是再不明白,也就别在兵阁混了。
于是各自噤声坐下,依旧是璟尔鹫出来圆场,“督帅切莫见怪,众人一时心急,难免疏忽了……”
“司御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正要同心才好,诸位大人都愿出谋划策,这是我华月之福啊。”我的笑语犹如二月春风,即使隔着覆面的白色面具,也足以感染在场众人。
看着他们都已放松下来,我这又慢慢开口:“讨论了这许久,不知可有良策?”
沉默……
“军令下达后,几日可以发兵?谁为先头?谁做中旅?各部如何调遣?各将如何协作?”
安静……
“鬼界统帅将是谁人?拥兵多少?战力几何?何为其强势?何为其弱点?一旦战起,我们采取何种战略为妥?”
寂静……
“起码……诸位可以告诉我,对鬼界和魔界这一战,你们到底作了哪些准备?”
死寂……
果—然——不出所料。
“刚刚王弟所说,你们可都听清了?”这一次,我的白眼没能翻成,居然给窗外传来的话音给吓了回去。
下一刻,那人出现在宣威堂的门口,全然无视跪了满地的臣子,笑意盈盈朝我走来。
“王弟不知皇兄今日也会过来,倒是疏忽了迎候大礼。”
“呵呵,王弟今儿个头回来兵阁主事,皇兄哪有不来助阵之礼?”
“皇兄说笑了,这原本就是分内的,怎敢劳动您?”
我与飞华携住手,一面谦让着同坐到主位上,一派兄友弟恭的祥和。
坐定,飞华与将军们随意交谈了几句,无非是些勤勉苛责的意思,最后又对众人道:“方才督帅的训示,你们可都记住了。璟尔鹫,你下去安排他们各司其职,尽快将草议呈递上来,一切交由督帅决策。”
飞华起身离去时我恭送到门口,他却忽然停下脚步来,“王弟,方才你身畔那位少年,我似乎不曾见过?”
我愣了一愣,“哦,他是我从人间带回的管家,皇兄无需介怀。”这话问得好没头脑。
送走飞华我回转大堂,众人皆已散去,唯有扶风依旧站立在案边,目光涣散着竟似失了魂魄般。
半刻前·宣威堂——
扶风站在羽儿身后,窗外突然响起的声音没有吓到他,只是,闯进了他的心底。
那一瞬间,当男人出现在门口,就这么带着笑一路走过来时,扶风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一缩,又一放……
只是这一缩一放,即便羽儿不曾开口,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扶风看见他和羽儿携了手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朝旁边避了避。
这个明明憎恨着的男人,怎么会在一眼之间,就坦坦荡荡地再次出现在自己生命里呢?
爱上他的,明明是烟罗,可是再见时刻,为何心中会有一种莫名悸动?像是长久压抑在心底的暗流终于起了微澜,搅动着深沉的、悲哀的、一点点喜悦、一点点酸楚、一点点迷醉……
扶风低下头去,看着身前这人的背影。
明明是初见,可是那肩、那背、那臂膀,哪一样不曾在梦里出现过千回白回?
甚至,他甚至闻到那人身上散出的淡淡香味,那是雨后的月下紫藤;扶风的心剧烈的抽搐起来,不必问,这就是他记忆深处最熟悉的气息。
大堂上清音朗朗,可那人在说些什么,扶风已经听不清楚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拼命摸索着那些片断般记忆,可无一不与身前这人死死扣合!扶风在心底暗叹——烟罗阿烟罗,你究竟给我都留下了些什么?记下这些,是要我替你向这人讨回公道么?抑或是想要阻止我?
及至那人起身离开,扶风感觉到他行云流水的步子,在插身而过的瞬间,翻了一个小波浪……扶风便明白了另一件事:他与他,即使前一刻还发誓着老死不相往来;可是自这刻起,便注定着一世纠葛,又已开始。
15、
飞华力排众议,三日后,终于对兵阁正式下达了进攻鬼界的诏谕。
“鬼界,在当年轰动三界的鬼天一役中痛失其主,传言中长眠于清凉宫中的鬼帝暗秋冥;此后臣服于天界,俯首贴耳,数百年间倒也无波无浪……”
“直到五年前天魔大战一起,隐身于天帝身畔的鬼界九皇子暗荻叶突然发难,一举击伤天帝“生珏” !这才让久攻不下的天界稳稳落入华月囊中……”
听着璟尔鹫亲自做的情报陈述,我微微一笑插口道,“哦?这么说来鬼界也算帮过我们,皇兄何苦这么急着过河拆桥?”
“您应当比我们更加了解陛下,‘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璟尔鹫果然不是一般的武夫,“况且陛下方得督帅,正是如鱼得水、意气风发之时,眼里就愈发揉不得沙子了。”
“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呵呵!” 我虽有些替那鬼界众人不值,可惜强生弱亡,三界里历来如此。
璟尔鹫如何听不出我话里其实并无多大愧疚,“该是督帅虎威、所向披靡,方让陛下这么快就下定决心呐。”
“司御又说场面话了。”我笑着站起身来,眼看聊了这大半日正要送客,却见璟尔鹫并无去意,“您不必避讳,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殿下,说来有些托大……”璟尔鹫叹一口气,拧了剑眉道,“我虽不才,掌管华月的兵权却不是一日两日;而我兄长璟尔鸢,更是璟族之主。他一直反对与鬼界相搏,其中的缘故不知殿下可有思量?”
我坐下笑道,“司御过谦了。知己知彼方是用战之道,大司昭是国之栋梁,我怎能不考虑他的意见。”
璟尔鹫怔了一怔,没有想到大战在即,我还肯分神考虑反战方的意见。
“司昭一片体恤黎民之心,想那暗氏鬼界蛰伏多年养精蓄锐,近日方有动作,竟是一鸣惊人……司御今日所言,料想也是令兄授意吧?”璟尔鹫脸色微变,我笑着继续,“就劳烦您回去转告司昭大人:小王知道这战艰险,定会体察华月情势,让他不必忧怀。”
言毕,我看着璟尔鹫如意料中露出惊异神色。他随即无奈苦笑,“果然不愧是殿下,枉我兄弟自认心思缜密,也还是被您一眼看穿。”
我还要开口,却见扶风带着一人从外院匆匆走来,少时已经到了书房门前。
那御侍上前恭谨弯腰,“殿下,魔帝陛下此刻请您过去说话。”
点头一笑,我回身命扶风送璟尔鹫出去,转身入内更了衣裳冠冕,随着来人一路行去浮华殿。
立于此间,即便是在那颇有“奢华”声名的天宫内居住多年,我仍不禁慨叹——
月曜铺地,鎏银为廊,珊瑚作砾,碎钻化尘……
庭中盛放了千百棵影月桦,烁烁雪华,比落白昼之光……
一脉清流无源无尽,于玉宇间旖旎而来,这方惊觉脚畔便是逐波落花、暗香残湿……
远见水面中央琼台上倩影迷离,丝竹声声悦耳飘来,夹杂宫人们的浮觞笑语、嬉闹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