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延方在马车中颠簸也得了重病,患了心窝疼。他是极疼爱这个儿子,当初也是昏了头用一男换二女。待容得他细细思量,那莜儿也已和他隔了好几条水了。许延方回想着那一晚他将那换包计与许莜一说,那小孩子眼神已乱但强强压下,只说愿意代妹妹进宫让母亲的病快快好了便是,许延方痛得又想活活死去。只觉得一家的性命都由这孩子一人来换实在是可怜,就好似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般。
那些进宫的孩子哪一个又不是爹娘的心头肉,那皇帝老儿只知自己享乐痛快,哪管那百姓骨肉分离。
话说那许莜进了东宫已有些时日,福鹿早已将他安排得妥妥帖帖。许莜说不惯和别的姑娘同住,福鹿就另辟一间小阁给他。做活只是掩人耳目,说是粗使,其实是难得端个果盆,送个食盒的。往往这些吃食绕了一圈又回来他这里,什么糯米做的豆馅的小兔包,甜甜的蜂蜜雪梨汁,番国进贡的黄壤香瓜,南国的凤梨,小孩子爱吃的应有尽有。许莜渐渐觉得这宫中尽是好人,整个就是一掉进蜜罐的小孩。
许莜平日里家里管得严,爹爹天天将他往那书房一关,晚上等将家里的大人一圈请安下来便要上床睡觉了。他已经听了一夏的虫子叫了,心中早已馋死了。小许莜静如那处子,动也是个皮猴。现下在东宫他不受管束,每日一到黄昏,便揣了个竹筒子去捉那秋虫,那竹筒子是他按着二哥的教法现做的。此时正是用膳时间,其他人正狼吞虎咽。小孩子哪知饱饿,绝想不起吃饭二字,玩起来那叫废寝忘食啊。在那树丛,假山中找虫,他因没有其他适手的工具折腾接连几日都一无所获,这天他找了个小瓷碗反扣,捉到了好几只金岭子,小蛐蛐,把给他欢喜的,把那些小虫小心翼翼装进竹筒里,那叫真得可欢那。
小许莜兴冲冲地往回跑,正要到那火房去找点饭粒来喂他的宝贝,只听“砰”的一声撞了个结实,许莜被弹到地上,更要命的是他那个竹筒掉在地上,塞在口上的布团脱了,虫虫们就象一群特攻队,一眨眼就全跑没影了。小许莜傻了一下,就听见一句怒气腾腾的话扑他面而来:“哪个冒失的小奴才,还不给我掌嘴。”
小许莜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黄袍的少年正气呼呼地望着自己,旁边的福鹿正手忙脚乱地给他揉着刚撞疼的地方。
旁边冲上来一个小太监,照许莜的脸就打了一个狠耳刮子,只打得他头一偏,耳中翁翁作响。许莜虽被先生打惯了,但从未有人打他头面,今日算是头遭,只将他心里羞死,恨死。眼眶一热,但他硬生生将眼泪逼回去,他牢牢记着爹爹教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逼得他心头发酸。
许莜想那少年定是东宫之主,太子之尊。看那袍上金线宝珠绣的麒麟和临门的那个一式样,头上戴着束发金冠,那头黑发下的额头雪白饱满,一双剑眉不怒而威,一双星目沉若秋水,脸似鹅蛋稚气未脱,口鼻端正是翩翩少年,又有那帝王之相。
那小太监喝道:“大胆,看什么看,太子殿下也是你能看的吗?” z
许莜想我知道你是太子,他垂下眼来,但并不跪倒求饶。那狗仗人势的小太监刚想再打。只听福鹿喝道:“且慢。”他在太子耳边耳语片刻。那太子边听他说边打量着许莜,只见那小妮子低着头,头上粘些个树叶草茎,衣服上都是些泥巴。太子一听说这个便是小红,怒气一消,心里偷笑。这个上回在祥瑞宫“露脸”的小丫头,这会子又在他这东宫撒起野来拉。他上前一步,拈起那“小姑娘”的下巴一抬,太子这轻佻举动让周围的从人都大吃一惊,他们都从未见过太子如此这般。但见那太子的眼神定定地停在许莜的脸上,半饷才说道:“起来吧,孤王不怪罪你便是了。”
许莜得了太子这句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飞也似的跑了。太子刚想喊站住,一想话一出口又是失态。于是也转进书房去了。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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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莜战战兢兢地过了两日,也没见有人找他什么麻烦,这才放下心来。这日福鹿领着他办完差,突然将许莜领进了一间屋,一走进去就听见一阵虫鸣,再看里面一张大桌上齐齐放着各色大小瓷罐,想必里面装的都是各色秋虫。
“小红,这些都是太子爷差人去宫外买回来的,这些个蛐蛐虫子可都是上等货色,姑娘快去瞧瞧吧。”福鹿侧脸打量着许莜,只见那小孩儿面露惊喜但又缩手缩脚不敢上前,“姑娘,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特意送给你的。”
许莜揭开盖子一个一个看着,高兴的什么似的。看了一会,他回头对福鹿说:“咱们来玩斗蛐蛐罢。”
福鹿差点脚骨一软,“你会玩斗蛐蛐?”他本以为这小姑娘喜欢听那秋虫的鸣叫或是抓来好玩的,谁知她这里还有真把势那。
“我会玩。” y
“他会玩什么啊?”一人一挑竹帘也进来了,福鹿应声跪倒:“奴才给太子请安。”他同时对呆在一旁的许莜递了个眼色,许莜也慌忙跪下。
“回太子的话,小红姑娘叫奴才陪着她斗蛐蛐。”z
“果然希奇,我那几个妹妹成天见她们不是绣花就是化妆描眉比衣服,你倒喜欢玩这个? 你家爹妈把你当男孩子养不成?”太子剑眉一挑,他存了心想吓吓这小女孩。
许莜一听到“男孩子”三个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回道:“我家中有五个哥哥,平日里一起玩耍,斗蛐蛐是跟他们学的。”
“是嘛,你和他们感情倒是很好啊。”太子想我哥哥可没那么好还带我玩,他脸上不露声色,“你怎么连说个话都不会,你娘没教过你小女子自称要说妾身或是奴家,以后回我的话记得要说臣妾二字。”
许莜只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祖母常在家设戏园子,也知道戏文里臣妾二字就是皇家的夫人,帝妃之意。他妹妹淘气看了贵妃醉酒也要戴那披霞凤冠,母亲宠溺只得借来与她戴上,没想到今日他竟跪在这里装太子的侍妾,真气死他了。
“你娘还教了你什么啊,说来听听。”太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站起来说吧,地上怪凉的。”
许莜不敢说那绣花女红,怕太子真的考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娘教我三字经。”
太子拿眼瞟过他那薄汗的额头,粉红的脸:“背来听听。”
许莜垂下眼琅琅背道:“人之初,性本善...” z
太子听了一段又瞧他这架势就知道已是烂熟于心的,便装做不耐,“行了,这个也太简单了,你还会背什么啊?”
“我娘还教我诗经。”这诗经和三字经是先生教授他的,许莜本不惯撒谎,无奈这换包的弥天大谎一撒,便如一场开了局的棋,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奥,你娘学问还挺大的嘛。我倒问你,诗经分哪三类?”太子一挥手打发福鹿出去端茶来喝。
“回太子,分风、雅、颂。”
“那你将开篇那首背与孤王听听”太子目中含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诗是何意思?”太子没想到考他不住,只好另找乐子逗她玩。
许莜这回老实答道:“我不知道,我娘只教我记下并不解释意思,只说等我长大了,便明白了。”当初那夫子也真是这么教的。
“那...现在你想知道吗?”太子对上许莜的眼睛,在那双清澈的眼里,太子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坏笑。
许莜点点头。
“你年纪太小,我只跟你说第一句。这句话就是说水鸟都在河洲上栖息,有德行的男人都喜欢温柔的淑女。记住了吗?”
“记下了。”许莜只好又点点头,心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无聊不无聊。
“要说臣妾记下了。”
这太子真真恶心啊,“臣妾记下了。”
“很好,不过,”太子话锋一转,“你简直就象个野丫头一样,等你长大了谁会喜欢你啊?“
“我不要人喜欢我!”许莜听了这话这可真恼了,虽说他并不是女孩,可他毕竟是个小孩觉得太子的话大大伤了他的自尊心。
“那你一个女孩子要做什么?”
‘我要做秀才。”许莜气急脱口而出。
“啊?哈哈哈...\" 太子捂住肚子乱笑,只见福鹿从外面进来,这才止住笑,指着桌上的瓶瓶罐罐,“把蛐蛐儿都收了去不许她再玩这些了。”
许莜无可奈何地瞪着太子,心说那你找我来这里干吗,和我闹着玩啊。
“那...臣妾...可以走了吗?”
太子挥挥手,“下去吧。”
等许莜走出门外,又听见里面一阵乱笑。可恼啊,可恼。他可没看见太子又仔细挑了几只灵秀可爱的秋虫差福鹿送到他的“闺房”中去。
经上回这么一折腾,许莜躲福鹿远远的,乖乖干活却再不肯和他亲近。那些小虫儿也提
不起精神来喂,几日工夫便死了好些。
但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天他的皇兄繇宇和他的表弟鸿剑到了东宫拜会太子。平日里太
子与他的哥哥私下不常见面,难得他们这次来心里也高兴,立即张罗着好吃好喝好玩的招待
。繇宇自持朝中也有一帮重臣效忠母舅,他家国舅也是庙堂之高位列三公,自不将自己的储
君弟弟放在眼里,他心中还存了鹿死谁手之妄想。自上次撞见了那么些绝色的少女,嫉妒加
上肉欲让他今日存心过来要挑衅一番。
只见繇宇喝着那冰镇酸梅汤,上下打量着那端茶递水的小姑娘们,偏就是这个许莜正位
列宫娥其中,繇宇心中大喜,脸上不动声色。
鸿剑欲和他表兄唱一出双簧:“哥哥,你宫中那些丫头笨手笨脚,昨喝个茶还洒了我一
身。”
繇宇接道:“那些个丫头确是比不得繇祈这里的灵秀。这些姑娘都是父皇新赐你的吗?
“
太子眉毛一挑,已听出他兄弟此言不善,但他仍面带薄笑说道:“正是,承蒙父皇母后
厚爱。”话语里寸毫不让,透着骄傲。
果然繇宇接了话头说道:“父皇母后从前有啥好吃好玩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现在有了
好姑娘也光就给你一人独送了去。”他本是做哥哥的,但说出话来却大小不分无赖透顶,听
着倒象是和他弟弟撒泼撒娇似的。
太子前面的高兴劲消散了去,心头起了厌恶,心说你想要就去和父王去讨,上我这来干
吗。但也只好继续说着场面上的话:“皇兄此言差矣,父皇母后对待我们都是同等恩泽,皇
兄莫要在意此等小事。”
同等恩泽?那大位为何要传与这黄口小儿?繇宇一听这话,又挑起了对那皇位继任安排
的嫉妒与不满。他索性就撕开脸说道:“繇祈,今哥哥来这里就是跟你讨人来了,我要的就
是她。”
繇宇用手一指,让许莜脸色一变,他这才想起那高坐的二人正是日前路上偶遇的哥俩。
太子一听这话,心中狐疑,那许红刚来宫中就与这繇宇有了瓜葛不成,难道那日在祥瑞
宫一跤也是存了心的,就是让其落选以逃脱。但自己又招了这妮子来了这里,繇宇今又跟着
来要人了不成?突然心中腾了一片怒火,脸上却微微一笑。他转头看向许莜这里,冷冷问道
:“你愿意跟我皇兄去吗?”
繇宇未料道一个小小侍女,太子也要亲问了她的意见,从中看出太子对其的厚爱。
小许莜咬咬嘴唇,心道你们一个是狼另一个是虎,哪个要和你们一起呦。他突然指着鸿
剑说道:“我愿意跟他回去。”
那哥三没料到这小妮子作此反应,其余两人都愣住,倒是太子大笑。
笑完了脸色一变又怒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竟敢戏弄孤王和二位王爷,福鹿
,来啊,给我拖出去打。”
福鹿心知太子现在好似那红杏的园主,脑里全是那没影事。那小许红懵懂小童,若说她
与大皇子有何瓜葛,真打死他也是不信。
小许莜则不知自己这无忌童言会惹来这等横祸,心中下意识,撒腿就跑。
这下全乱了套了,一群太监宫女全跟在他后面乱追,整个东宫是鸟跳狗吠,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