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连忙摇头:“殿下不要误会,清平并非嫌弃,只是……”
李越颜色微霁:“只是什么?”
清平低头不语,半晌才缓缓道:“只是清平忽然觉得,所谓功名富贵,也不过一场春梦。即如高家世代簪缨,如今仍旧是灭门之祸。倒不如就在殿下的特训军里度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李越失笑道:“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了。特训军么自然少不了你,可是这一场春梦的话却不该是你说的。当初你不是说过,要做就做最好的?那些意气都到哪里去了?功名富贵固然是过眼烟云,然而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没有自己的事业?你才多大年纪,一辈子就呆在我身边就行了?”他说完了,忽然觉得最后一句话容易让人误会,赶紧看看清平,怕他多想。
清平却似乎没有注意,目光怔怔地注视着地上,半晌轻轻一叹:“殿下,如今清平只想在特训军中跟着殿下多学些见识,其他的,现在还不曾想到……”
李越琢磨不透他是什么心思。从前那意气风发的卫清平还宛在眼前,言谈举止之间锋芒自露,透着耀目的光华,此刻的卫清平却仿佛满怀心思,眉宇之间添了三分沉郁,让人有为他抹平眉间锁的冲动,却不是李越想看到的。他想看的卫清平,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凤凰,不受任何羁绊,光彩灿烂,挥洒自如,而不是眼前这个似乎总被什么束缚着的人。
“好,这些事不说了。明天去散散心,别整天窝在院子里。不管怎么说,这骑术也是要达标的,在院子里怎么骑马?”
清平歉意地摇了摇头:“殿下……清平,明日也不想出去。”
李越怔了一下:“怎么了?你打算闷在屋子里发芽?”
清平低下头不说话。李越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都随你。我走了,你自己在屋子里孵蛋吧。”这话倒是开个玩笑。
清平却忽地抬起头来:“殿下这就要走?”
李越停步:“怎么了,有什么事?”
清平迟疑一下,似乎把什么话又咽了回去,黯然道:“没有什么。只是扫了殿下的兴。清平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高家族灭,多少触动了清平兔死狐悲之念,还请殿下见谅。”
李越自然不会怪他,点了点头。清平黯然道:“高家满门有数百人,上至古稀老人,下至襁褓婴儿,一律斩杀……”
李越也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道:“若是高趋没有铤而走险,我还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只可惜—”
清平苦笑一下:“殿下替高家保住了一缕香火,也算仁至义尽了。”
李越也苦笑:“这算什么仁至义尽,不过是对得起自己一点良心罢了。”
清平轻轻笑笑:“高丞相也算对殿下感激不尽了,不然也不会拿出那份名单来。不过听铁骥说,殿下把高丞相那份名单烧掉了?”
李越点了点头:“对,烧了。”
清平凝视着他:“殿下为何把它烧了?”
李越坦然一笑:“不烧留着做什么?不论朝中这些官员是否出于高硕才门下,倘若有才有德,不妨重用,无才无德,用之何益?若是以利相交,利尽则去,就算现在对我大表忠心,也不能信任;若是相交以义,又何必要高硕才这层关系?看了这份名单,或者反会影响我公道评判官员,岂不是得不偿失?何况,高硕才给我这份名单,真是为感激我?我看也未必。”
清平默然半晌,低声道:“殿下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李越笑道:“是不是太过迂腐了?”话说他烧这个名单的时候,柳子丹可是点着他脑门骂他死心眼,只不过后来骂着骂着就滚到床上去了而已。
清平微微一笑:“只怕高丞相地下有知,会被殿下气得活过来也未可知。”
李越哈哈大笑,难得听见清平说句笑话。不必再多说什么,他已经确定清平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种难得的知己之感,会心一笑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墙那边传过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李越一回头,王皙阳在墙头上露出了半张脸,一见在这里的是李越,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规规矩矩低眉垂眼:“殿下。”
李越瞧瞧他,比起前一阵子在太平侯府禁足时养得红红白白的小模样,他在王府里白吃白喝两个月,居然憔悴了。不过也是,摄政王府可不比他的太平侯府,身边一个自己人没有,连门都不能出,除了偶尔趴在墙头上跟清平聊两句,恐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过李越也没办法,谁让王皙阳是只小狐狸呢?加上东平局势未明,他怎么敢放他出去撒欢?
“太平侯在做什么?”好像莫愁说过,前些天王皙阳托她买了些竹篾苇草之类的东西,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王皙阳露出个寂寞的笑容:“惊蛰是东平祭山的节日,皙阳只是自己编些虫儿应个景儿罢了。”
李越看着他明显瘦了的小脸,心里软了点。算了,再过几天春暖花开,带他去郊外跑跑马也好,就算是囚犯,也得有个放风的机会不是?当然,他这么想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就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他的放风计划大大提前了。
劝农是宫里一件大事,全体出动。太后皇后嫔妃们来了不算,连几位太妃都跟着出来了。虽然劝农规定是要穿青绿色衣裳,但那衣裳的料子和花样仍然是千奇百怪的,以致于李越私下里想她们是不是把劝农当做出来郊游了。
只有太后和方苹穿的还是比较朴素。太后穿一件青缎子素白花袍子,披件兔皮披风,方苹穿湖绿绸夹袄,外罩秋香色缎披风,寸步不离太后身边。两人时常含笑交谈,看起来倒真是姑慈妇孝的模样,看得李越暗暗摇头。
劝农的程序倒是大同小异,选一块祭田,皇上亲自挽了裤腿跳下去把着犁走一圈,嫔妃们则要挥舞特制的小镰刀,把田边初生的杂草割一割。百官们也要各自在一块田里犁一遍。虽然那犁沟都是歪里歪斜,光割掉草叶也不能保证杂草不再“春风吹又生”,但毕竟是做了个姿态,叫四面围观的无数百姓也看看,连皇上皇后都如此重视农耕,尔等更理应累死在田里。今年小皇帝态度还真不错,扶着那犁硬是把一小块田全耕完了,两只脚都冻得没了知觉,赢来四面一片啧啧赞叹之声。小皇帝心情不错,劝农完毕后还是兴致勃勃,看见李越站在一边,忽然道:“皇叔,听说皇叔府中将花圃辟了菜圃,朕也想在宫中效仿,今日难得闲暇,不如去皇叔府中观摩一番,也学些经验。”
李越的确是在府里把一些花园种上菜了。当时全是因为徐春鸿出身农家,不会养花只会种菜。李越心想只要他有点事情做不要那么死气沉沉的就好,反正摄政王府花园那么大,干脆就腾出一大片地方给他种菜。出产多少不用管,反正一来省了种花的费用,二来又供应自家小厨房,一举两得。没想到减用令一下,不知是谁传说摄政王什么身体力行,在府中自种自吃,居然还成了美名。
小皇帝说要去看,谁能说不行?于是百官回家,小皇帝带着太后和皇后就去了李越府上。御驾登门啊,王府里上上下下,但凡能见点人的,都要出来接驾,黑压压跪了一大片。
小皇帝似乎心情极好,看了花园看菜园,居然还连声夸奖徐春鸿种菜种得好,还打赏了一锭金子。弄得李越哭笑不得。徐春鸿要能打赏一锭金子,那给皇宫供应蔬菜的菜农早就该发大财了。他正想着呢,小皇帝忽然指着旁边站着的一排侍卫道:“这些都是皇叔的侍卫?真是人人龙虎精神呢。早听说皇叔身边有十二铁卫,不知是哪几个?”
李越将田七和周醒叫了出来给小皇帝行礼。小皇帝也吩咐打赏,回手指着铁骥道:“这个也是铁卫么?”
李越面不改色地答道:“这是新收的侍卫,因为善在马上用铁胎弓,所以取名铁骥。”一面说,一面心里想万一有人指称铁骥是北骁人,自己该怎么回答。
不想小皇帝并没疑心,哦了一声四面看看,忽然又用手一指:“这是谁?也是皇叔的侍卫?朕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李越顺着他的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小皇帝指的正是站在侍卫们后面的卫清平,也不知道这么多人他怎么偏偏却看见了他。还没等他想是给卫清平报真名还是假名,旁边一个年纪较长的内侍已经趋步上前,凑在小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小皇帝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卫侍卫,当年朕跟着先皇,看过他在殿前舞剑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随同的侍卫宫人们中有些年纪大些的都露出了然的表情,他们不仅听过卫清平少年时的名声,还知道他后来做了摄政王的男宠。那目光之中好些的是惋惜,更多的却是轻蔑和猥亵之意。卫清平的脸腾地涨红了,偏偏小皇帝还在说:“当年朕年纪小,还不懂什么武功,只听先皇甚是夸奖的。只可惜卫老将军年老糊涂,晚节不保,竟然落得全家诛灭,真是可惜了。”
李越真恨不得找点什么东西堵上这个不懂事的小孩的嘴。眼看卫清平脸色由红转白,当下上前一步道:“皇上,外面凉,进屋里去坐吧。”
小皇帝摆手道:“朕不冷。现在你们卫家大约只剩下你一个了吧?”居然还是追着卫清平问个不停。
卫清平脸色苍白如纸,缓缓道:“草民家中已无亲人了。”
小皇帝居然还叹了口气,道:“朕听说卫家家传的好功夫,不应荒废,你也该出来为朝廷效力才是。”
李越觉得小皇帝简直就是不通人事了,明明是你爹斩了人家满门,居然还叫人家出来为朝廷效力,这是人话么?
卫清平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一排齿印,缓缓弯下身去,道:“是。”这一个字说得艰难无比,虽然出口,声音却低哑得不成样子。
李越暗暗咬牙,准备小皇帝如果再说出什么差劲的话来就不管众目睽睽先打断了他再说。结果小皇帝似乎已经满意,笑眯眯道:“既然如此,朕等着。”回头向李越道,“皇叔,朕再到其他院里去瞧瞧?”
李越看卫清平脸色难看之极,已经一心只想把这个小瘟神送走,哪有心思陪他再转?何况再让他转到别的院子还不定出什么事呢,正想婉言谢绝,忽然外面一片喧哗,因为里面大家人人屏息无声,所以有点声音听起来就格外刺耳。李越借题发挥,回头大喝一声:“什么人在这里喧哗?不知道皇上在么?有没有规矩了!”
跟随皇上的内侍一溜小跑出去看动静,没一会就跑回来,大声道:“回皇上,东平派人送讣文过来,说是东平皇后亡故了。”
李越一听他说出东平两个字,就觉得不妙,因为这里与王皙阳住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果然内侍这大嗓门一喊出来,墙那边啪啦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了。
76.岭州大营
岭州多山,守军大营也设在山谷之中。数千名军士刚刚结束了日常操练,正在休整准备用晚饭了。
中军大帐已经亮起了灯火,里面偶然会有说话声传出,似乎在争论什么,说不了几句又会低下去,什么也听不到了。这种事情,岭州守军都已经习惯了。谁要是问:什么人敢在中军大帐内喧哗?就会有人不以为意地回答:还不是镇抚使大人,这是常事。
的确,大帐里面正是新任岭州守军将军陆韬和新任岭州镇抚使周凤城。两人正斗鸡似地互瞪着,陆韬面红耳赤,周凤城居然也是横眉立眼。过了半晌,还是陆韬先败下阵来,将目光移向别处,悻悻道:“这倒好,现在随便什么人都能去你镇抚使大人府上告我的刁状了!”
周凤城见他软了,也平下声气道:“此人固然是有意挑拨,但你自己所作所为,就不曾给人留下把柄?”
陆韬道:“那家子为富不仁,我看还抢得轻了哩!”
周凤城听他这么说,又恼了:“他再为富不仁,你不能纵兵劫掠!你可是朝廷派遣的将军,不是黑吃黑的强盗!”
陆韬嘟哝道:“难道看着他们横行霸道不成?”
周凤城瞪他一眼:“武夫!去把劫掠的士兵惩戒一下,至于那一家,一个月内自然让你看他们的下场!”
陆韬微怔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才高兴起来:“这么说你早就想好了?”
周凤城无奈地赏他一个白眼,正要说话,一个军士飞马驰来,不敢就进来,在帐外道:“将军,有三百余骑往大营而来,不过几里地了。”
陆韬眉头一皱:“是什么人?”
军士道:“看衣着都是便装,有人射了一封信来,叫我们转呈将军。”
陆韬掀帘而出,接过信看了一眼,面色微微一变,回头进了大帐向周凤城低声道:“是殿下来了!”
周凤城也是大吃一惊,接过信看了一眼,疑惑道:“殿下吩咐准备热水伤药?是谁受伤了?难道是殿下?”
陆韬摇头道:“这种伤药是治初骑马磨破皮肉的,殿下惯于征战,怎么会受这种伤?叫人快去准备,我们去迎接。殿下吩咐不许惊动其他人,只你我去就是了。”
说是不惊动,但三百余人进入大营,虽然是自后门进的,可能劳动将军和镇抚使去迎接,自然逃不过众人耳目。不过谁也不知这队人马是什么来头,陆韬更是遣开了帐子周围的守卫,所以纵有人好奇,也不过远远瞥一眼,看到这百余人一进入大营便迅速散入陆韬准备下的十五六个帐蓬内,毫无动静,可见也是训练有素;至于那为首的人,从自己马上拦腰扛下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就直接进了陆大将军本人的寝帐,仅此而已。
李越几乎是把王皙阳摔到毯子上的,陆韬等人刚刚跟进帐门,迎面便是摄政王锅底般黑的脸:“伤药热水净布!不相干的人都出去!”
伤药热水自然已经准备好了,陆韬和周凤城对看一眼,终于还是把自己算在不相干人等中,悄悄退了下去。
李越摔上帐门,一回头只见王皙阳在毯子上蠕动,想从裹成一团的披风里钻出来。李越又好气又好笑,过去拉开披风道:“闹够了没有?”
王皙阳脸上满是尘土,还有几道干了的泪痕,抹得一张脸像花猫一样,紧闭着嘴看着李越不说话。李越懒得跟他多说,直接把他翻过去按倒:“把裤子脱了!上药!”
王皙阳身子一僵,立刻挣扎进来:“不用!我没——”
李越不等他说完,抬手就往他屁股上落了一巴掌:“你明天还想不想上路了?”
王皙阳被他打得哎哟一声,手上却还在拼命拉住裤腰,只听嘶拉一声,裤子变成两截,一小截在他手里,一大截被李越扯了下来,布料勒过大腿内侧,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差点掉下来。
李越毫不内疚地把沾了血迹的半条裤子一扔:“看看你伤得这样!还想骑马呢!作死。”王皙阳赶这两天路,大腿内侧沾到马鞍的地方已经快磨烂了。头一天他忍着不说,李越也不知道他伤了,还来了个野外露宿。直到第二天看他在马上咬牙的模样才发现,倒是惊讶他身娇肉贵的居然还这么能忍。好在快马加鞭赶了两天终于到了岭州军营,否则没有带对症的药还真是个麻烦呢。
王皙阳本能地伸手去遮。李越对他实在没有多少耐心,索性抓住他双手用裤子上撕下的布条反绑了起来:“老实点!否则明天你也别想走得了!”
王皙阳用力挣扎着,眼泪悄悄流了下来。李越无奈地看他一眼,拉下他上衣遮住点雪白的小屁股:“我说你老实点吧,伤成这样无论如何今天是不能上路了。恕我直言,你,你母亲已经过世了,你就是现在回去,和两天以后回去也没什么两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