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皙阳心里最伤痛的地方被他一刀戳到,终于号啕出声:“你胡说!我要回去!”
李越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上药的打算,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我知道。这里已经到两国边界了,再过去到东平京城也不过一天多的路程。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骑马走还快些,要不然山路不通马车,你几时才能回去?”
王皙阳哭得稀里哗啦,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说什么。李越只好抱着他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摇晃。王皙阳已经没日没夜地赶了两天路,他出身皇子,一向养尊处优,即使去了南祁,也还是个侯爷,几时受过这种罪?已经是累得狠了,只是靠意志支撑着。此时被李越一句话无情地点破了现实,再发泄式地痛哭一场,体力严重透支。李越抱着他轻轻摇晃,只听他哭声渐低,头沉沉地落在自己肩上,居然睡着了。
李越走出大帐,对迎上来的陆韬和周凤城道:“放个人在这里守着,里面有动静了就来告诉我。”
陆韬早调了几个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亲军守在帐门处,道:“殿下,那边已经安排下宴席为殿下接风。”
李越摆了摆手:“接什么风,不用大张旗鼓的。明天一早还得赶路。再说了,减用令都下了,还摆什么宴席。”
陆韬挠了挠头,周凤城连忙接上来道:“没有惊动什么人,只是下官与陆将军为殿下洗尘。殿下既然不愿铺张,宴席撤掉一半便是。”
李越这才点了点头:“其他人都安排好了?”
陆韬道:“殿下放心,都安排好了。末将这就去撤掉一半宴席。”一马当先,往中军大帐奔去。
李越和周凤城落后一步,李越看一眼周凤城:“裁军一事进行如何?”
周凤城谨慎地道:“目前尚可算顺利。岭州守军八千人,应裁二千五百人。其中本地军士五百人正在安置中,其他地方籍贯军士二千人已经陆续裁去,各自领了盘缠回乡。”
李越皱眉道:“没有人闹事?”
周凤城道:“陆将军初来时多有人不服,曾经当面挑战,不过都败在陆将军手下,现在倒也无人敢再挑衅。”
李越沉吟着没有说话。周凤城用词谨慎,所谓无人敢再挑衅,只是说没有人敢公开叫板,不等于陆韬已经收伏了人心。
周凤城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微叹口气道:“殿下不必心急,收伏人心也非一日之功,陆将军已经尽力了。”
李越笑了笑:“你倒替他说好话。”
周凤城脸上微微红了红,转开话题:“高家族灭之事,岭州已经传遍了。”
李越哦了一声道:“怎么说的?”
周凤城转头看着他:“殿下焚烧高丞相相赠的名单一事,手段果然高明。如此一来,皇上和太后做了恶人,殿下却是恩威俱在。焚烧名单不计前嫌是仁慈宽大,但这份名单想必已经印在殿下心中,只要殿下愿意,随时可以再提起。”
李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周中书出任镇抚使这些日子了,倒还不改做中书令时的脾气。”
周凤城道:“下官只想知道,殿下在高家此事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李越微笑道:“你以为本王在演戏吗?”
周凤城也微笑道:“至少高丞相相赠名单一事,是殿下自己放出的消息吧?”
李越哈哈大笑:“周大人果然是聪明人!”笑容陡然一收,冷冷道,“只不过周大人未免把皇上看得太好,又把本王看得太差了。”
周凤城只觉他收起笑容之时别有一种迫人的威势,不由自主地微微低下目光,却仍道:“殿下以为,下官哪一句说得不对?殿下推了方侍郎之女做皇后,难道竟会对高家不加提防,全不在意?”
李越看着他点点头:“周凤城,你果然不是普通的敢说话。不过本王可以告诉你,今日高家若不灭门,死的就是方家。还有,若不是高趋轻举妄动,本王本可以保住他一家性命的。这件事始作俑者是太后,本王不过是顺水推舟。”
周凤城怔怔无语,半晌低头道:“下官冒犯了,请殿下处置。”
李越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此时几人已走入中军大帐,果然除了陆韬和周凤城外再无别人。陆韬亲自为李越斟酒,道:“殿下怎会突然赶到岭州来?”
李越道:“东平王后暴亡,你们得到消息了?”
陆韬道:“知道。据说东平王后本来身体荏弱,这些年思念儿子,更是消损了。因惊蛰之日祭山淋雨,就此一病不起。”岭州是与东平交界之处,讣文本是自岭州入境,他自然知道得详细。
李越点了点头:“本王正是要到东平去。”
陆韬大吃一惊:“殿下要去东平?”周凤城却是突然明白:“难道帐中那人是——”
李越点头:“太平侯。”
周凤城道:“殿下不派人守卫,不怕太平侯……”
李越笑了笑道:“怕他跑了么?不会。”心想连裤子都没了,王皙阳倒给他光着屁股跑跑看。
陆韬震惊过后立刻道:“殿下,东平所以肯臣服于我国,大半固然是被殿下威势所慑,却也是为了长王子在我们手中之故,如今殿下竟带他回国,这……”
李越正容道:“我带他回国,一来让他见见他母亲,也算送个行。我们既是将东平纳为属国,只靠武力威胁终非长远之计,也要向他们示好。送王皙阳回来为母亲行礼,绝对是惠而不费的事。二来呢,东平与北骁之间,本王怀疑他们有所勾结,借此机会也可以探查一下。”
陆韬和周凤城一起变色:“东平与北骁?”
李越微微点了点头,把北山之事简单说了一遍。陆韬紧张道:“既是如此,殿下更不该涉险,即使要去,末将也该带兵前往卫护才是。”
李越笑了笑道:“带兵去了,还探查什么?不过,你的守军可以做个样子,向前推进一些,给东平一点压力,让他们纵然想动手,也要先斟酌一下。并且本王此次去东平,把特训训军中挑出的三百余人都带来了,明天本王带一百人出发,其余人在暗中随从,人数少反而行动灵活,即使有什么事,想来保命也够了。”
他说得轻松,陆韬与周凤城却没那么有信心,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周凤城道:“陆将军,我看你还是叫人准备些衣裳货物挑担之类。殿下要二百人暗中随从,总要遮掩一下身份才好。”陆韬一想果然如此,这种事只有叫最心腹之人去做才好,欣然出去了。
李越看陆韬出去,微微一笑:“周大人想得周到,陆韬带兵不错,这些细微之处还真需要有人协助。”
周凤城沉吟一下,道:“殿下,若东平与北骁真有勾结,殿下此去实是凶险万端。其实殿下本不必应允太平侯回国,便是要探查,岭州也自有探子可效劳。”
李越微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周凤城犹豫一下,终于道:“殿下离开京城,陆将军也不在,难道不怕京城之内有所异动?”
李越哦了一声,扬起眉毛:“怎么,周大人这是在替本王担心?”
周凤城脸上微微一红,却坦然道:“殿下不必取笑。殿下应知,凤城是西定人。”
李越点点头:“本王也正好奇呢,周大人既是西定人,应该最恨南祁才是,为何还要来南祁为官?”
周凤城苦笑道:“西定国属他人,大半也要怪自己才是。这些不必说了。如今既为南祁属国,便任人宰割,凤城唯有在南祁有个一官半职,才能尽力为西定争取些好处。”
李越点头笑道:“难怪凤城突然开始担心本王这个乱臣贼子了,想必是想来想去觉得本王对西定还算不错,这也算是为西定争取最大利益吧?”
周凤城脸涨得通红,却正容道:“请殿下恕凤城私心。只因殿下曾说西定之民即为南祁之民,如今又言武力威胁终非长久之计,凤城觉得,殿下将来应是能善待属国臣民之人。”
李越无所谓地摇了摇手:“行了,谁没有私心,不用多说了。京城内有杨一幸领兵,倒也不必担心。何况这次去东平时间也不会太久,本王也并没打算在东平呆一辈子。”
周凤城沉吟一下又道:“殿下此去凶险,凤城本不应在此时多说,不过……此次裁军,凤城倒觉有些太过顺利,反而不踏实。若是殿下从东平回来,似乎应设法追踪那裁去的二千军士去向才是。”
李越点了点头:“不错,你说得很是。”微微一笑,“你与陆韬相处如何?”
周凤城脸上红色刚下去一些,立刻又漫了上来,恼怒道:“殿下如何这般不正经!”
李越哈哈大笑,笑得周凤城脸如火烧。恰好陆韬走进来,诧异道:“殿下这是……”话犹未了,周凤城已经狠狠瞪他一眼,重重道:“啰索!”
77.东平皇宫
东平京城叫做碧丘,果然城如其名。树木花草随处可见,早春时分都萌发出浅绿鹅黄的芽来,远远望去果然如一块温润的碧玉,十分有利于眼睛。
王皙阳这一路上几乎是被李越抱过来的,为的是让他可怜的小屁股尽量少接触到马鞍。陆韬的药效果不错,但是再好的药也不可能立刻就恢复如初不是?未到碧丘李越就在马背上跟他开好条件了。在东平他可以呆到母亲下葬,这大约是七天左右的时间,但在此期间内他必须和李越寸步不离。这意思很明白,如果东平打什么主意,先倒楣的自然是王皙阳。王皙阳哪儿会不明白呢?那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满口答应。就这么着,李越带着一百亲军和陆韬执意要派给他的五百军士,大大方方的进了碧丘。
东平皇宫宫门大开,东平王率二王子和官员们朝服出迎。李越把王皙阳抱下马背,却警告性地握住他一只手不让他乱跑。王皙阳看着近在咫尺的亲人,终究是没敢乱动,只含着眼泪叫了一声:“父王—”
东平王王旭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相貌端正,面部轮廓与王皙阳兄弟颇为相似,只是一双眼睛十分锋利,倒不像王皙阳那么带着桃花。乍见送往他国的爱子出现在眼前,也不由激动莫名,迎上一步,喊了一声:“阳儿!”
李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松开手,放王皙阳一头扎进父亲怀抱,自己跟着走上几步,靠近王旭。这个距离,纵然有人想对他出手,他也来得及抓住王旭或王皙阳做个挡箭牌。
王旭到底是一国之主,虽然略有些失态地抱住了儿子,却很快记起自己的身份,轻轻推开王皙阳,向李越拱手道:“殿下开恩容阳儿回国为母亲行礼,东平上下,俱感殿下盛德。”
李越一摆手:“东平王不必多礼。太平侯一片孝心要回来为母亲送葬,人情所在,本王自然不能阻止。”
王旭深深行礼,携了儿子的手道:“你母亲的灵柩尚停在梓宫中,若知你回来必定也欢喜。”又向李越道,“殿下一路风尘,请至宫中歇息,容小王设宴为殿下洗尘。”本来外人应该住在驿馆,但摄政王身份贵重,他却不敢让他住到驿馆去。
李越笑了笑道:“洗尘倒不必了。本王既然来了,也该为东平王后上一柱香才是。”
王旭微微一怔,正不知摄政王为何这般多礼,竟想起为东平王后上香,李越已经接下去道:“至于本王住处,东平王也不必格外费心,本王也不愿过分打扰,就与太平侯同住即可。”
东平官员一阵微微骚动。李越是外邦之人,竟然住进东平王宫,已经是于礼不合了,更不必说竟要与东平长皇子,现在的储君未来的君王同住!更何况他好男风的名声在外,公然与长皇子同住宫中,王皙阳的名何在?
王旭微微有些为难:“殿下,这——”
李越目光微微一寒:“怎么?东平王还有什么事么?”
王皙阳忽道:“父王,殿下远来是客,主随客便。何况殿下好意,不欲太过惊扰,我们理当领情才是。孩儿的春凉殿虽然多年不曾居住,想来着人立刻打扫干净,殿下也不会挑剔。孩儿想立刻去看看母亲的……就不要再为住处的事推让了。”
王旭本来也很难拒绝李越,现在儿子开口,自然顺水推舟:“既是如此,还请殿下不要嫌弃居处简陋。”
李越简单地客气了一句,跟着王皙阳往宫中去了,留下一群东平官员愤愤的眼神。
东平王后生前的居所名为青桐宫,地方宽敞,种满了梧桐树,虽然是初春,已经发出浅绿的小叶,生机勃勃,更显得停在其中的那口描金檀木棺椁格外寂寥。王皙阳一进青桐宫,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待看到那口棺椁,整个人似乎都呆住了,半晌才轻轻走过去,仿佛不相信里面躺的是自己的母亲,又仿佛是不敢惊动了她。过了一会,才突然扑倒在棺椁上,痛哭起来。
李越自己是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当年孤儿院里照顾他们的一个义工因病去世的时候,他也曾感觉到椎心刺骨的难受,多少能够明白王皙阳的心情,知道这个时候不如由着他哭出来反而好些,因此只是站在一边等着。王皙阳痛哭了一会,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李越正想上去安慰他,王皙阳已经自己站了起来,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哑声道:“孝服呢?”他来的时候是穿的素服,还不是正式的孝服。此刻说了这句话,旁边的宫女立刻捧出正式的白麻孝服来给他换上。王皙阳目光在她们身上一扫,忽然道:“采莲呢?她怎么不出来守灵?”
给他换衣裳的一个宫女低声道:“回殿下,皇后殡天之后,采莲自尽随着去了。”
王皙阳两道眉倏地竖了起来,冷冷道:“采莲自尽了?”
两个宫女齐声道:“是。”
王皙阳眼睛微微眯起,半晌冷冷道:“好。她现在在哪里?”
宫女答道:“已经赏了棺材,送回家中去了。”
王皙阳微微沉吟,道:“其他嫔妃呢?不来为王后守灵么?”
宫女小心翼翼道:“头三日各宫嫔妃都是按规矩来为娘娘守灵的。”
王皙阳微微冷笑:“现在呢?按规矩头七未过,各宫嫔妃仍需轮流守灵,现在人呢?”
李越还是头一次看王皙阳端出长皇子、储君的威严,两个宫女战战兢兢道:“今日应是垂露宫的徐淑妃娘娘守灵,因为二皇子身体不适,所以……午后才是桃云阁的周嫔过来。”
王皙阳脸色冷沉,却没有再说什么,由着宫女服侍换上了孝服,执了香恭恭敬敬在母亲棺椁前磕了九个头,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李越也上了一柱香,行了一个躬身礼。倒引得宫女们面露惊讶之色,想是万料不到南祁的摄政王真会来给东平王后行礼上香。
刚刚上完香,院子里就听见有人急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王皙阳扬声道:“什么人?”门外道:“回殿下,王上派李监人来,请摄政王殿下在清荫殿洗尘。”
王皙阳淡淡道:“知道了。”转身向李越道,“多谢殿下为我母亲上香,请殿下移步去清荫殿。皙阳有重孝在身,只能陪坐,却不能同饮,请殿下恕罪。”
李越摇了摇头,道:“叫她们打盆水来,你先洗过脸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