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在书房窗下坐着晒太阳,从窗子里就能看见莫愁指挥着仆役里里外外的搬。她手里捏了一大叠单子,核对完了便反手往身后的铁骥怀里一塞。铁骥从早上起来就像影子一般跟着她,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帐簿礼单,被她支使得团团转,看得李越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笑什么?”柳子丹从书案后面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李越一眼。可怜的小皇帝一直在发烧,加上摄政王也有伤在身,朝廷里已经几天没有朝会,所有的折子都直接送到摄政王府来,当然是全由柳子丹代笔批阅了。
“没什么。”李越微笑着看柳子丹,觉得亲亲爱人奋笔疾书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
柳子丹怀疑地扬扬眉,起身倒了一杯茶:“喝水。窗边风大,不要坐得太久。”
李越不接茶杯,却搂住他的腰拉他在身边坐下:“我又不是四肢全废,你不用这么小心。”自打他受伤后,一切衣食住行全由柳子丹亲力亲为,连莫愁都不肯假手一二。莫愁冷嘲热讽地说了几次全无效应,只好十分郁闷地放弃了贴身服侍的权力,拿铁骥撒气去了。
柳子丹苦笑一下:“你叫我怎么能不小心?时至今日,一想起那天的情景我都冷汗透衣,如果当时你闪得慢些……”
李越紧搂他一下:“我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你对我的身手也有点信心行不?”
柳子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我岂是不信你的身手?只是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你能每次都安然无恙么?你不要说这只是意外。遇熊或是意外,但若无那一箭,你本可全身而退。那一箭是什么所射,你不是至今尚未查出么?”
李越皱了皱眉。这件事倒是颇让人挠头。周醒已经在那天护驾的军士中细细排查了几日,依旧是没半点头绪。想想南祁京城军队中可能就有北骁的高手,还可能不止一人,这确实是个麻烦。
柳子丹皱着眉责备:“本来危机重重,你还满不在乎,还往府中带人。你就不怕有人暗中对你下手?比如说下毒。就算你身手好,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睁着眼睛。”
李越摇摇头:“你说王皙阳?不会。若我真中毒,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就算他是质子是王侯,周醒照样一刀剁了他!他没这么笨。只要他人还在我掌握之中,就不会轻举妄动。他还想留着命回东平去呢。”
不说还好,一说到周醒,柳子丹立刻想起了什么:“那田七呢?你都说他极可能已经窥破了你并非真正的摄政王,你打算怎么办?”
李越沉默良久,慢慢摇了摇头:“我不能做什么?”
柳子丹差点跳起来:“什么叫你不能做什么?你难道不懂什么叫先下手为强?”
李越看着他陡然变得冷锐的目光,仍旧摇了摇头:“我知道。但你叫我做什么?杀了他?”
柳子丹微微咬了咬牙:“也只有如此。”他生在皇宫之中,见多了这种杀戮,此刻关系到李越的生死存亡,这血脉之中皇族的一丝狠戾之气终于激发了出来。
李越微叹口气,搂紧了他:“子丹,不要这样,这样子不适合你。田七至今都没对我有什么不利举动,我不能先杀他。”
柳子丹急道:“等他做了什么就晚了!”
李越凝视着他:“你想他会做什么?”
柳子丹倒是怔了怔:“他……”他其实一听田七可能已经对李越的身份起了疑心就慌了,根本也还没想过田七即使知道了又会做什么,此时才真正思索起来,“若我是他……跟太后联手?不会。杀了你?至少现在也不会,除非他能找回真正的风定尘,否则现在杀你,正中太后下怀,对他自己也全无好处。”
李越一笑:“你看,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他现在不会对我做什么,也不能做。那为什么又要我先杀他呢?我手头能用的人本来没有多少,再自己杀掉几个,我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柳子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可是他若是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风定尘,只怕也不会为你出力。”
李越微笑点头:“不错,就如同在北山,铁骥、清平和周醒都奔了过来,唯有他并没有过来。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柳子丹默然片刻,低声道:“就算田七不会做什么,如今你这王府里,可也不只太平侯一个外人。”
李越不是傻子,柳子丹一说他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不禁微微皱眉:“你还是怀疑清平?我说过了,他的肩伤不是作伪,凭他的伤,绝射不出那一箭,何况当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能射出一箭而不让任何人发现?而且他也绝不会是北骁人。”
柳子丹凝视着他,慢慢摇头:“并非我怀疑他,而是你太相信他了。你曾说过风定尘死时只有他在身边,焉知不是他动了什么手脚?一次不成,焉知他不会再做第二次?你说当初遣散西园是为探查奸细,但他虽两度离开,现在还是不又进了王府?你说你前世是被兄弟背叛身亡,难道今时今日,你仍不吸取教训?还是……你对他动了情,所以,才对一切视而不见?”说到他里,他的眼中已带上了悲哀。
李越笔直地坐着,有一刻的失神。柳子丹说的这些,他全部都想过,可是最后,仍然觉得清平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开脱。风定尘死在他身边,可他当时手足被锁,明明是被凌虐的那一个,何况服过化功散身体大伤,完全没有杀人的手段和能力。他如今是进了王府,但几次离开都是他自行求去,而回来却是被自己半强迫的。自己前世是被兄弟出卖过,但被一个兄弟出卖,不等于所有的兄弟都会出卖他,如果因为一条蛇而怕所有的草绳,那么兄弟,还如何可算兄弟?兄弟是什么,不就是用来信任的吗?兄弟如手足,如果你连自己的手足都不能信任,你还能信任什么呢?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触目所见皆是猜疑,那活着还有什么味道呢?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何况,清平的满门都是被上一代皇帝所杀,他有什么理由为太后办事?纵然风定尘对他也有辱身之恨,但与灭门之仇比起来,似乎还差得多吧?更不必说自己根本不是风定尘,他若知道,应该是高兴才对。而且,他又是那么一个人,才华横溢,气质动人,那三分铮铮傲骨,即使曾身为下贱也不被磨灭光芒。这样一个人,是可以与自己并肩而立,携手对敌的。这样的一个人,教人如何不倾心?只是,这种倾心,究竟是得一知己的愉悦,还是真如柳子丹所说,是动了情?其实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了简仪的死,他曾半途中止过为清平的疗伤,然而,当他在北山与狂熊以命相搏时,那第一时间飞奔过来的三个人里,就有卫清平。李越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清平飞扑过来之时那眼中的关切之情绝非作伪,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感情。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你能再怎么怀疑,怎么防备?但是,真如柳子丹所说,自己是对他动了情么?卫清平可以是知己,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兄弟,但是,还有别的么?当初,如果柳子丹没有从西定再回来,甚至回来得再晚些,再多有一些相处的时间,自己是不是,就真的会倾心于清平?如果真的是清平站在自己身边,也许就更可以无话不谈的心意相通?如果……但是世上哪来这么多如果呢?现在,自己明明与柳子丹两情相悦,就不该再有别人的插足之地。不要怪柳子丹太过猜疑,他的猜疑,正出自自己的暧昧不明。
“子丹……”李越揉了揉一跳一跳的眉心,静静道,“你听我说。”
柳子丹忽然觉得自己紧张得不能动弹,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李越,只怕他说出什么自己不愿听到的话。倘若他真的说出那句话,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勇气离开呢?
“卫清平是难得的人才,可算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知己,虽然我们交流得不多。这种感觉……我也很难说得清楚。但,也仅此而已。我李越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既是选择了你,就不会再有别人。你放心。”
柳子丹的呼吸几乎屏住,直听到最后三个字,才突然觉得身子都软了。
李越继续向下说:“对清平,我不想再怀疑什么。就如对田七一样。虽然曾经被人出卖过,但我不能因此就不再相信任何人。若想别人与你同心协力,需要的不是怀疑,而是信任。或许有些冒险,但值得去做。无论如何,我问心无愧。”
柳子丹觉得自己眼眶发热,呆了片刻,才不知是哭是笑地说了一句:“你,你根本是个呆子!”
李越微微一笑,搂住他:“我要不是个呆子,你还不会喜欢呢。”
柳子丹忍不住笑出来:“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个呆子!”
李越看着他的笑容,抱紧了他,深深吻下去。
“殿下——”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这个吻,“卫公子说,能否请殿下过去,他有事情要请教殿下,说是……沙,沙盘?”侍卫的声音里有些不太确定,毕竟这个词他从未听说过。
李越哦了一声:“知道了。”轻轻拍拍柳子丹的脸颊,“跟我过去?”
柳子丹微微一笑,气息还有些不稳定:“我才不过去呢。这里还有这么多折子,都像你这么懒,几时批得完?”
李越苦笑。他懒?他不知道有多勤快,否则怎么会给自己找了这么一堆麻烦?
“我一个人过去你放心?”
柳子丹轻轻哼一声,脸有些红:“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能吃了你?不过,沙,沙盘?就是你用一堆面捏的那个东西?”
李越笑着点头:“就是那个,是北山的地形沙盘。”
柳子丹一脸迷惑:“那个有什么用?”
李越笑:“那个可是很有用呢。将来这些人都要能独当一面,连个沙盘不会做,地图不会画,还能干什么?”他给这四百军士正式上的第一课就是沙盘和军用地图的制作和使用。
柳子丹仍然不太明白:“可是,我听说那些人对你教的这东西不感兴趣呢。”
“你怎么知道?”
柳子丹嗤地笑了一声:“听铁骥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位莫管家,你们每天回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逼问铁骥,事无巨细,一概都要问出来。我也在旁边听了听。”
李越轻轻哼一声:“他们是不感兴趣,因为他们从前用不到这些东西,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尤其像齐帜这样的侍卫。倒是杨一幸识货,一见这东西眼都亮了。”
柳子丹微一撇嘴:“不只是杨一幸吧?卫公子听说这几天除了服药练功,就是闭门弄这些东西。”
李越笑着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怎么嘴这么刁?”
柳子丹神色忽然有点黯然:“我也只有这张嘴了。除此之外,还能帮上你什么?”
李越挠挠头:“唉,这就没意思了。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要不要我发誓?”
柳子丹抬头,敛去失落的神情,露出笑容:“谁用你发什么誓?赶紧过去吧,卫公子还等着你呢。”
李越不由分说,一把拉起他:“跟我一起去。这些破折子也没什么实际内容,先扔下,等会再说。”
柳子丹顺从地跟着他出去:“工部李苌的折子也在里面,还没批复呢。”
李越一扬眉:“是吗?李苌怎么说?洛无风做的怎么样?”
柳子丹微微一笑:“李主事说,洛无风极是得力,且对农耕之事颇为熟悉,更是任劳任怨,他要感谢你给他派了这个助手呢。”
李越哼哼一笑:“他敢不任劳任怨吗?”王皙阳可还在他手里呢。
柳子丹忽然想起来:“太平侯这几天在做什么?怎么从来没看见他呢?”
李越冷笑一声:“他识相得很,这几天都在自己屋子里窝着,没出来半步。”
结果这话说得并不对,因为李越一进卫清平的院子,就看见了王皙阳。
王皙阳住的院子与卫清平相邻,因为李越不放心他的花样百出,索性把他放得离自己近一点,侍卫也好看管,还用不着真露出赤裸裸的监视的意图。此时王皙阳就趴在墙头上跟清平说话。夕阳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映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发着光,两片薄薄的红唇微微张开,露出的细白牙齿也微微反着光,像是玻璃做的小人一般精致。只是一看见李越,那笑容立刻消失,怯怯地叫了一声殿下,看模样似乎想悄悄溜下墙头,只是不得李越的吩咐,又不敢造次。
清平站在墙下,微微仰着头,颀长的身子笔直如剑,被金黄的光线在侧面镶了一圈轮廓。脸上微微含笑,直到对着李越转过来,笑容仍未褪去:“殿下。”
李越在这一刹那只觉赏心悦目,不由自主也微微露出笑容:“谈什么呢?”
清平微笑:“没有什么。太平侯正在对清平讲述他家乡的新年风俗。”
李越考虑了一下,估计即使王皙阳有胆子乱问,清平也不会乱讲,当下哦了一声,顺着问道:“太平侯家乡有什么新鲜风俗,说来听听。”
王皙阳轻轻咳了一声:“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南祁有春祭,东平却是在惊蛰之时有向山神祈福的习俗。”
李越哦了一声,来了点兴趣:“为何要在惊蛰之时向山神祈福?”
王皙阳脸上微微有些惘然:“惊蛰之时,蛇虫全出。东平境内多山,百姓皆倚山为生,日日都要与蛇虫打交道,十分危险,所以要向山神祈福,请山神多多约束蛇虫,不要让它们出来为害。那种仪式也是十分隆重的……”他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浮现出回忆的神情。
柳子丹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李越知道触动了他的心事,轻轻拉过他的手握了握。柳子丹抬头看着他,终是微微一笑,一切心意,尽在不言之中。王皙阳怔怔看着两人,停止了讲述,低声道:“殿下,皙阳斗胆问一句,无风他……”虽然极想问下去,却怕触怒了李越,后半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不敢再说出来。
李越点了点头:“他做得不错。对农耕之事也十分熟悉,倒是大出本王意料之外。”
王皙阳怅然一笑:“东平耕田珍贵,朝廷之中谁若真正通晓农耕之事,便极得重用……”
李越暗想怪不得洛无风知道,原来也是为了他年晋身之阶,现在却恰好为南祁所用了。其实东平如果真的农田稀少,就该着重去研究林木蚕桑之事,何必花时间在农耕上,岂不是屠龙之技无所用处么?
王皙阳振作了一下精神,道:“多谢殿下,皙阳告退。”他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李越是要和清平谈话,想必不喜欢自己在旁边,乖乖溜下墙头不见了。李越笑了笑,转向清平:“是什么事,我们进屋里去谈。”
屋子里摆设都十分简单,这是清平一力坚持的。实际上他除了吃药之外还真没花费李越什么。此时桌子上摆了一张沙盘,做的正是他受训的山谷的地形,大半已经完成。李越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还不错。”
清平紧皱着眉:“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越笑了笑:“因为你还没弄清透视的原理。”
清平愕然:“透……透,视?”
若是换了从前,李越少不得后悔说漏了嘴,但他如今已经想通,反而心境平和,大方地一笑:“不错。制作沙盘,绘制地图,都要用到透视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