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平声音里也微有不悦:“太平侯休要取笑,清平只是在想殿下说的一句话。”
王皙阳好奇道:“殿下说的什么话,要卫公子如此千思万想?”
卫清平本不想说,但王皙阳却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式,眼中还有取笑之意,当着李越的这些亲信面前,弄得卫清平也不觉有些恼了,冷笑道:“想来太平侯是要指教卫某了?殿下今日说,从来者的官阶上可看出朝廷动静,太平侯可知是什么意思么?”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清平已经想了半天,终究是不得其门而入,实不相信王皙阳能听出什么,只不过看他问得烦人,有意难他一难罢了。果然王皙阳皱眉道:“来者的官阶?什么来者?”
卫清平冷笑道:“我若知道,倒不必请教太平侯了。”
王皙阳被他堵了一句,心下也有些不服气,思索片刻,突然又是一笑:“原来如此。殿下这句话,定是说若是发生了什么事,从朝廷派来处理此事的官员官阶之上,可以看出朝廷对此事的态度。推而广之,从朝廷对一件事的态度上,便可看出朝廷的动向。如此简单一句话,卫公子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李越在门外听得心里猛一跳。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当时没头没尾说来教人摸不着头脑。想不到卫清平都猜不透的意思,竟被王皙阳一语道破。果然是皇族之子,深谙此道。这人若不在手心里抓牢了,将来恐怕是大麻烦呢。他心里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一脚踏进门去,微笑道:“都到齐了?”
房中众人一起起身行礼。李越一眼扫去,卫清平还是一件普通青缎衫,王皙阳却是一件大红袍子,头戴银冠,烛光下那脸儿红是红白是白的,若单看外貌,倒真是个伶俐少年,此时笑得眉眼弯弯,平白的添了几分风情。李越心里冷笑一声,淡淡道:“莫愁,洛氏兄妹那里可送了年夜饭了?”一语既出,王皙阳脸上那笑容立刻僵了。李越看也不看他,居中一坐,道:“开席。”
70.春祭
春祭如期举行。
南祁的春祭,是在大年初一,新的一年刚刚来到时进行,地点在城东的祭台上。皇帝与皇后率领宫中阶位较高的嫔妃在台上祭祀,百官则在台下行礼。礼毕后皇帝车驾要遍巡京城农田,为来年风调雨顺祈福。等到二月二开始春耕之时,还要集体到祭田耕种一天,称为“劝农”。直到劝农完毕,春祭才算真的结束。这段时间之内皇帝要每隔十日斋戒一日,以示虔诚。
李越做为摄政王,论血统只是王族之子,本来不知道有没有资格上祭台,但因为他刚刚立下了救驾的大功,所以礼部顺理成章地就把他的位置也提到祭台上了。不过这件事目前不是百官注意的焦点,大家都在拭目以待,看看这一群已定下入宫却还未定名份的女子之中,究竟是谁能披上皇后的祭服,与小皇帝并肩而立,进行春祭大典。
李越穿着一身新制的绣金线五龙纹暗红祭服自马车里出来,周醒跟在后面。他只带了周醒来,柳子丹是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脸,何况这是南祁的祭祀,他身为西定皇子,看了只是徒增伤感而已。王皙阳则是李越根本不让他出门。卫清平如今身份尚低,也没有参加春祭的资格。因此这么隆重的场面,这三人都无缘目睹了。李越这一出马车,百官的目光齐唰唰都落到了他身上。谁不知太后与摄政王之间暗流汹涌。太后是后宫辈份最长之人,论与皇上的母子情份,她最有资格挑选儿媳;摄政王却是当朝掌权之人,自然要为社稷慎选皇后。今日的春祭,恐怕就是图穷匕现之时了。
高硕才立在百官之首,上前一步将一个金盘双手举过头顶:“殿下请佩春囊。”
春囊是宫中绣女绣做的锦囊,里面装了一撮泥土,要一直佩戴身边直到劝农之时,将泥土洒入祭田才算结束,寓意将向上天祈求来的好运赋予田地。不过这送春囊的差事本应由礼部官吏来做,高硕才身为宰辅做这件事,可以说是格外重视春祭;不过李越知道,他为的不是这个。
李越接过春囊,手心里轻,心里却有些沉。今日春祭,等于就是指定后位,也就是要与高硕才翻脸了。高硕才此人,是个小人,却是个有才的小人。小人有才,更加可怕。他能身居高位多年,虽说有家族世代为相的背景,却也说明他为人之圆滑老辣。说实在的李越并不想把他送到太后那边去,但是春祭已在眼前,立后之事是不能再拖了。李越也不想像太后说的那样把立后的事拖过一年两年,这些秀女一旦正式入宫,就是在太后管辖之下了,那时候太后想怎么对付她们实在太简单了,而李越现在对内宫还是鞭长莫及。
初升的阳光穿过迎面的两座小小山峰,把光线洒落在青石祭台上。祭台东面摆设着两口赤铜鼎,鼎身上铸造云纹、龙纹和谷纹,寓意天子向天祈福,赐于田地,生长谷物。小皇帝身着素白缎银线绣龙的袍子站在最前面,太后因是寡居,穿黑色祭服立在侧面;李越的位置与她相对。
几辆翠盖车辘辘驶到祭台之下,十余名秀女鱼贯而出,内侍手捧圣旨高声宣读:“……贺非烟,封如嫔,给玉版金印,位列五品,上祭台。温若红,封婉嫔,给玉版金印,位列五品,上祭台……”唱名声中,封为八嫔的八位秀女依次走上祭台,各人接过一件金线绣蔓草花纹的红色祭服,站在小皇帝身后五尺之外,台下只剩了高怜、方苹、韩子凤和王忆眉四人。
封八嫔是众人预料中事,大家也都静静的没有声音,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剩下的四人。内侍收起圣旨,示意四人上台,一字排开站在小皇帝身后三尺之地。
前面八名秀女穿的都是素白衣裳,只等上了祭台,再披上司礼官捧来的红色祭服,高怜等四人却穿的都是红衣,显然是因为未立皇后,无法确定给她们何等样的祭服,故此穿的都是宫绣坊新制的团花纹红衣。百官早知如此,只是春祭大典必须有一人与皇帝同时在两口鼎中上香,所以大家都在等着看,究竟是谁能站到小皇帝身边去,还是小皇帝一人将两口鼎中的香都上过。但看高怜等四人穿的都是同样的衣裳,看来是不会有人站到小皇帝身边去了。台下不免有人低声议论,但是声音都是奇小,并不想让太后或是摄政王听到。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更高,照到了两口铜鼎之上,太后轻轻咳了一声,道:“殿下,吉时已到……”话犹未了,李越轻轻一击掌,五名司礼官鱼贯而出,每人手捧金盘,捧出五件祭服来。中间一件颜色红如鲜血,以金线绣九龙纹样,自然是小皇帝的;另外四件看颜色相差不多,但其中一件是金线绣凤,另外三件却绣的是金线牡丹。绣龙凤的两件质地已然有些旧了,金线却还鲜明灿烂,乃是南祁自立春祭大典以来代代相传的帝后祭服,那线都是真金的,整件祭服十分沉重。其他三件牡丹纹样的虽然颜色鲜艳,却缺乏了那份庄重古雅之感,看得出是新近赶制的。其中的份量轻重,不言自明。
太后蓦然色变,脱口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越眉梢连动都不动一下,淡淡道:“春祭大典,若无皇后,怎能成礼?”
太后万想不到他会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捧出皇后的祭服来,一时间不由乱了手脚,一股气直涌到胸口,只是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祭台上下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大家的眼睛不觉都看到了李越脸上。李越不动声色地站着,用眼睛遥遥往台下扫了一眼,王坊在台下轻轻咳了一声。这一声十分轻微,但此时众人静寂,听来十分清楚。王忆眉忽然向前一步,自司礼官手中接过一件金线牡丹的祭服,披在了身上。
台下一阵极轻微的骚动,仿佛微风拂过水面引起一阵涟漪似的。王忆眉自动取了牡丹花纹的祭服,就等于放弃了后位的争夺,自居为妃了。
李越冷冷道:“本王摄政,当以社稷为重,慎选贤后。韩子凤野性未驯,竟怂恿皇上纵马恣意,以致遇险,实有大罪。念其年幼无知,且叔父为国立有军功,准其入宫,赐妃子祭服。”一名司礼官向前一步,将一件牡丹花纹的祭服送到了韩子凤面前。
太后数十日来想尽办法欲将皇帝遇险之事平息下去,虽然京城中已是传闻纷纷,好在没有言官上书,还以为事情侥幸过关,万没想到李越竟会在祭台之上提起此事,而且事实如铁,不曾留下半点缝隙,长久以来的一片苦心全部化为流水,一时之间竟气得手脚冰冷,却又是全然的无可奈何。只因李越搬出了无皇后不能成礼的大规矩,那在内宫之中所谈的什么心性未定,待皇帝年纪稍长再亲自立后的说法,是一句也放不上台面的。
韩子凤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李越冷冷用目光逼着她,道:“韩秀女,吉时将至,难道你要耽搁春祭不成?”
这真是好大的一项罪名。韩子凤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太后又不能出言维护,众目睽睽之下,眼泪几乎都要流了下来,司礼官在李越示意之下将祭服往她眼前又送了一送,她也就只好接了过来。
此时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高怜与方苹二人身上。高怜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虽然金钗珠环样数无多,却件件都是珍奇,愈发衬托得花容月貌,高雅贵气。方苹却是不施脂粉,全身上下无一件饰物,发髻上插的更是一支木钗,然而从容端方,目不斜视,其风范竟是绝不逊于高怜。
李越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转,朗声道:“皇后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不但要端庄方正,礼范后宫,并且要内助皇上,治理天下。此乃社稷大事,非一人一情所能私定。高秀女,方秀女,今日春祭,意义重大,本朝皇后理应知晓,本王且来问你们,本朝春祭,以何为祭,所祭为何?你二人可能回答?”这文绉绉的一席话都是柳子丹给他拟的稿子,也亏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李越话音刚落,高怜已经应声道:“本朝春祭,共用生祭九品,素祭七品。生祭分野品畜品,野品为山泽之出,畜品为家圈所献。野品有四:狼、麋、雉、兔;畜品为五:牛、羊、豕、犬、鲤。素祭七品为:谷、粱、粟、菽、稷、菹、茅,皆为田园所产。生品祭天,素品祭地。谢天降生灵,地产万物。祭后以四木焚烧:栗、橡、榉、檀,香烟缭绕,以飨天地。”
这一番话琅琅而来,对答如流,台下百官不由都面露惊诧之色。春祭是南祁大典,其礼数繁杂之极,在本朝《礼范》一书中详细记载,除了礼部主司官员,大部分朝堂上的官员都没有仔细读过,想不到高怜一个未出闺门的女子,竟能一一道出,绝无半点错误。高硕才立在台下,表面矜持,笑意却已浮到眼底。高怜既答得不差一字,又是抢先开口,纵然方苹是礼部侍郎之女,熟知礼范,现在作答也只会让人觉得拾人牙慧罢了。
李越目光向司礼官一扫,道:“高秀女所答是否正确?”
司礼官正是方苹的父亲方英,闻言毫不犹豫道:“高秀女所答无半字谬误。”
台下立时又是一阵小小骚动,显然都觉得大局已定。李越淡淡道:“方秀女,你如何作答?”
方苹一直静静立着,并没有与高怜争抢回答的意思,直到李越问话,方才抬起头来,徐徐道:“回殿下,方苹不敢苟同。”
言惊四座。高怜所答乃见载于《礼范》,容不得半字篡改,方苹身为礼部侍郎之女,竟公然说不赞同,岂不是标新立异?高怜微微一嗤,道:“倒要请教方秀女。”
众人目光齐聚于方苹身上,只听方苹不慌不忙道:“方苹以为,春祭以诚为祭品,非重于生素之物。所祭者为农耕百姓,非重于天地之恩。”
这一番话比方才所说还令人惊骇,高怜忍不住便抬头反驳道:“若依方秀女所言,今日皇上春祭,竟是为那牛马之民?连这生素祭品也无须准备了?”
方苹仍是徐徐道:“《礼范》中言:‘香烟缭绕,以飨天地’。请问高秀女,香烟缭绕之前如何?”
高怜一怔。自来各国祭祀大典,无论祭天祭祖,均以香火为交通神鬼的渠道,以焚烧祭物为神鬼来享的标准,若未焚烧成灰,则认为仍在人世,不曾为神鬼所接受。此时方苹这一问,高怜竟然无可作答。若依旧俗,未曾焚烧之前,天地是根本不知道的,那么这之前皇帝所行的礼就根本是无用功了。这个问题,要说出来不难,难在不能说出口。也亏得高怜心思灵敏,只是微微一怔,就冷笑道:“方秀女说得好生奇怪。举头三尺有神明,香烟缭绕之前神明已在,方秀女口出不敬,须要小心了。”
方苹淡淡一笑:“请教高秀女,既是神明已在,当已鉴皇上之诚,又何必要等到香烟缭绕之后方才降福?聪明恺悌,斯谓之神,其降福于人,难道只在口腹之欲?”
这个问题比方才更难回答,因为这实在已经涉及到“无神”的层面了。高怜纵然饱读诗书,要答出一个讨好的答案来却也是十分之难。只是这一沉默,台下众目睽睽,已皆知她是不能回答了。
方苹庄容正色,缓缓道:“神明非重祭祀之品,生素二祭,乃为表诚心,故春祭实以皇上诚心为祭。君主所仰者天,所恃者唯民而已。民若不耕,则天下饥,民若不织,则天下寒,故天子当以民为重。民者,社稷也,绝非高秀女所说牛马之人。大典所谓劝农一项,正使人知耕织之要,鉴皇上重耕之心也。故春祭大典,所祭者实为天下之农。”
这一番话说出来,台下一片静寂,无一人出半点声音。李越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提高声音道:“列位,可听清楚了?这两位秀女,哪一位才有母仪天下之范?”心里却是暗暗赞赏。方苹这一番话,其实有点诡辩的成份,先是用“无神”的说法令高怜难以回答,然后又抓住了高怜轻民的错误,硬生生把祭祀从神扯到了民,不但显出胸怀天下的大度,而且答案新颖,想众人之未想,立刻把高怜比了下去。李越本来担心方英教出来的女儿贤惠有余机心不足,即使做了皇后也怕在宫内吃亏,现在算是放下心来了。
此时台下百官把形势已看得清清楚楚,人人都知道高怜是没有机会了,只是高硕才站在前面,又不好立刻开口支持方苹。静了片刻,李越正准备开口,忽然高硕才上前一步,朗声道:“殿下,秀女方苹仁慈智慧,胸怀天下,理当入主六宫,母仪天下。”
李越心里微微一凛。这个高硕才,倒是能屈能伸。此时方苹的胜利已成定局,他若反对,徒显自己私心,而站出来支持方苹,却是因风吹火,用力不多,反而显得他正大光明,大公无私。
高硕才这一开头,百官纷纷响应。有些人本是高硕才一党,丞相开口,自然纷纷跟进。有些却是真心觉得方苹应做皇后,既然高硕才本人都支持,就更没了忌讳。
李越一挥手,捧着皇后凤服的司礼官将金盘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吉时已到,请皇后更衣行礼。”
方苹接过凤服,面上却没有半点得意忘形之色,将祭服穿戴妥当,轻轻上前一步,与小皇帝并肩而立。方英一挥手,台下钟鼓齐鸣,台上司礼官捧上香束、祭酒,小皇帝与方苹分别将祭酒洒入两只鼎中,再将香束点燃插入。双双后退一步,在红毡上拜了下去。方英高声道:“祭天……”台上太后妃嫔包括李越,台下文武百官,如潮水般跪倒,随之深深叩首。
李越半蹲半跪在地上,眼睛却暗暗扫着台下的高硕才,只见此人面上竟全然是一片肃然之色,仿佛真是一心为公的模样,绝无半点不豫之意,不由心里暗暗发凉。树敌如此,真不是件好事啊。
71.突发事件
“殿下—”李越正在书房里跟柳子丹翻阅奏折,周醒在门口探进头来,“殿下定做的那件东西,卢工匠已经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