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叶走向门外,临到门口忽然又停住脚步,并不回头:“三天,我只能再给你三天……我要你的答案,请你想清楚,到那时我会按照你的意思来办。”
说完,不再停留。
我呆坐在桌畔不能动弹,暗荻叶的话语,乱了我平静百年的心……离开,离开暗秋冥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欢欣不是雀跃?
这么多年我的所作所为,不都是在躲避着他的纠缠么?现在就有人肯出手帮我啊,为什么……为什么从方才到现在,我的心中,却只有悲伤,和……不舍。
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心底用坚持与执著铸造的那道围墙,“噼噼啪啪” ,某个角落已然松动……
我并没有被迫面对三天后做出的决定,因为,荻叶当天下午就同鬼界派来的侍者起程离开了,他似乎走得十分慌忙,竟没有来与我告别,但他仍记得要暖柳带给我的一句话: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荻叶虽走,可是有些东西,一旦被推动就再也回不到起点,也停止不下来……
就譬如,即使没有荻叶的强迫,该想的还是无法避免,我渐渐开始发现,自己对待暗秋冥的心情原来竟不是那肯定的
——他欢喜时的笑容、他忧愁时的蹙眉、他耍赖时的猾黠、他慵懒时的不羁……
——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竟早已深深印入了我的眼中,记入了我的脑中,刻入了我的心中……
——不管我如何推拒、如何否认,他的一丝一缕,毫毫末末清晰起来……那一双璀璨眸子,哪怕是醉里睡里,也时常幻为幽思入我魂梦……
每日的黄昏,习惯于倚坐在窗畔,看那金乌坠地,看那华月东起,一片雪银月光清辉之下…万物归于静谧……
一日一日,我便试图在这里理清自己的思绪——早已习惯了回避,我从未逼迫自己去做过如此艰难的决定。
记得父亲曾经说过:人生在世,执著是苦。
舍是解脱,一为放弃、一位放下……放者,下为上,弃为多……做不到放下,即便是放弃,也是为己心谋福。
当日虽然年幼,听罢也曾捻花一笑……灵台清明便可无忧无惧,以后果然事事随缘,不争不夺。
只是不曾想父亲终究料得不错,这一次,我到底还是不能放手了……
终于惊觉,在那么多年的耳鬓厮磨之后,虽然不愿承认,我的心意竟也渐渐改变着
——自己是真的不想离开他,即使要担负着超越手足的名分,我还是不愿意轻易离开他。
这种心情,是什么呢?
我想等暗秋冥回来,问问他,这个……可就是他所要的“爱” ?
先请他先原谅我后知后觉,再问问他,如果,我现在愿意试着给,他,还要接受么?
他的表情,会在那一刻如何变化?他的惊喜、他的笑容……
每当我想象这些的时候,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就会打断我的思维,所以我肯定——不管答案如何,我,和他,都一定会比从前幸福。
我期待着……第一次从心底期待着某件事……
16、
下定了决心,我便不再将一年中大半时日花费在外出游历之上——往常凭着这些行程,我努力减少着与暗秋冥相处的时间,却也加重了他奔波于两界的次数和负担。
山庄早已被他更名为“寒冥” ,名为山庄,实为宫苑。生活在这里一直不以为意,如今我才静下心来打量周围的一切。
以我的居所“春浮殿” 为中心,山下依次有“夏鸣殿” 、“雨燕阁 ” “落芙台” ……上有“秋霞殿” 、“锁烟楼” 、“碧霄穹” 、“冬薪殿”
、“宿倩宫”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不可尽数,只将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装点得金碧辉煌,气势万千……暖柳欢喜引我四处流连,一日便可经历四季风光,日日让我惊喜非凡。
唯独一处,便是连绵群峦之顶的“万极峰” ,她却从不带我涉足。
只有幽寂的冰寒,总让我只一眼就觉得冻彻肌骨的冰寒;终年白雪皑皑断绝一切生机,甚至连飞鸟都不会到达的所在;每每登上离山顶最近的“冬薪殿”
,从高耸飞阁的窗楼眺望出去,那是似乎遥不可及的所在……阳光下永远明耀的荒原,却让我的心止不住莫名:在那片茫茫雪银之中,若有人真停留,是否仅会觉得寒冷。
这个问题,看着暖柳绘声绘色的专注模样,我那时始终也只是一笑略过……
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答案,我将比谁都清楚……
她取代了暗秋冥的地位,将她所知那人的一切在我耳边娓娓叙来,我已习惯于含笑倾听——我知道,这个因我改变而欢欣雀跃起来的女孩一直努力使我相信:幸福与痛苦,也许只是一念之差。
在暗荻叶匆匆离开的第十日,我收到了他从鬼界送来的礼物。
看到那一抹幽绿静静卧在紫檀箱底的雪白锦缎上,我忍不住惊喜异常……
“紫大人,宸渊王派遣小人送来此物……主人得来不易,请您务必收下。” 一旁站立的青年剑目星眉,怎么也不似低位侍从,应是荻叶的心腹家臣。
会心一笑,伸手拂过丝弦,轻灵华美之音入耳……喜悦在我心底不着痕迹地泛开:“替我谢谢贵主……你从鬼界来此,要花费多久?”
我问着转过身来,只听他从容开口,朗朗清音:“回禀紫大人,小人修为所限,日前从主人在川陵的府邸出发,一刻不歇行走整整九天。”
“噢?辛苦了……” 合上琴盖,我转过身吩咐已经呆立的暖柳好好收下,再道:“请先到客间休息。”
那人并不移步,只是含笑微微躬身,施礼道:“多谢紫大人体恤……只是,小人受令星夜赶回,实在不敢耽误。”
心中感叹荻叶终究是律下过于苛严,又不能自作主张叫来人为难,只好作罢,来人恭敬辞行随暖柳出庄去了。我笑笑便要转身回房,猛然间心中一动,下刻已拔足奔出书斋:“烦请稍候!”
被我拦住去路,惊讶之色只在他面上一闪,立刻便随笑容隐去:“不知紫大人还有何吩咐?”
“请你回去转告宸渊王爷,就说我请他再向那人转告一句话:紫寒衣问他,空闲时是否愿意来听听我对他历来坚持之事的新决定……”
对一旁暖柳满脸的疑惑视而不见,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些:“还告诉他一句……自今日起,我在这里等他!”
我、在、这、里、等、他
轻轻出口的几字,却已包含我此刻心中一切情意,和坚定……
荻叶的深意,我想我是懂得的——既然连破碎成千万片的玉桑也可复原如初,那世间还有什么不可从来?
山庄里没有春秋更迭,荻叶离开后,只是一如往昔的月盈月缺。
——第一个月圆之夜,那个熟悉的气息没有鬼鬼祟祟的出现在我身后。猜测侍者的行程偶有耽搁,虽然失望,我却能安然接受……
——第二个月圆之夜,不管我闭上眼睛多长时间,再睁开时却总也不见那人近在咫尺笑意盈盈的俊脸。安慰自己他的确忙于国事。除了偶尔在心中埋怨自己对鬼界的一无所知,或者惊讶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在乎一个人……翘首期待的快乐让我心安……
——第三个月圆之夜,风袭来,微微的凉意,却安抚不了我焦躁的心情……月光如泉,柳影婆娑……整夜坐在庭院里一遍又一遍弹奏起那人最喜欢的曲子,直至东方白光微现……我心底徘徊不去的,只有一句: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当我终于发现,原来简简单单数月的等待,就可以让我想到这么多东西,我开始不由自主地猜测,那个总是追随我四处奔波脚步的人影,他的心中,又在想着些么?
我的心中恢复了平静,不是心灰意冷,而是终于体会到暗秋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苦候回音的无奈……体会到他这么多年以来,不愿再次逼迫我的无奈……体会到一个人总是要去猜测另一个人心意的无奈……然后,因为体会而懂得,因为懂得而感动,因为感动而平和。
霞光明媚的早晨,我取出先前心烦意乱时抛在一边的棋谱研习……
花繁蝶舞的午后,我于山间闲步,缀字成文、连句成篇,其乐融融……
绵绵细雨的黄昏,我在书斋里铺纸挥墨,细细勾勒竹窗之外绿肥红瘦……
月上中天的幽夜,我沏一壶清茗,茶香缭缭腾起,轻啜盈盈满喉……
偶尔,我会迫不及待从暖柳手中接过荻叶捎来的书信
——他似乎有意在隐瞒着什么,提到那人时永远只有“尚好” 、“忙碌”一类模糊的字眼,我只能从行间字里猜测暗秋冥的近况。
可是,纵然仅仅是这样的猜测,也每每使我快乐起来,使我渐渐明白单纯等待与期待的不同。
原本以为,一切都已在接到荻叶传来最后一封来信的那夜变得十全十美……
直到许多年后,我依旧保存着那张当初淡绿而今发黄的竹纹素宣,纸上只有浅浅墨迹两字,“必归” ,字的主人,不是荻叶。
我在山庄大门翘首期盼了整整七天七夜……
我揣摩着他写下那字时候的心情,是喜,抑或是狂喜?
我想象着他不久以后远远向我奔跑过来的表情,是喜,抑或是狂喜?
我能肯定的,只有我自己的心情,虽然我确实分不清楚,是喜,抑或是狂喜?
第八天的傍晚,残阳似血殷红……他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世界上有谁知道,为了晚出口的一句话,近在咫尺却不能感受彼此手心的温度,是一种怎样的无奈?
一身狼狈的荻叶站在我面前,指着身后冰蓝水晶:“他答应了你的事情,我也算是不负所托。”
暗秋冥的身体,按照他的嘱咐被荻叶安放在万极峰上霏雪洞内,永永远远陪伴我
——看着弥散在四围的淡淡荧蓝色雾缭和他周身笼罩的银色碎光,轻拂着冰晶,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的爱人,只是在沉睡之中。
“原本皇兄已经出发,撤兵的天界却突袭而来……伤害他的人,我不会原谅。” 永冻的峰顶之上,荻叶对我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
我没有追上去,我们以不同的心情深爱着同一个人,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那伤痛不是言语可以抚平。
只是,不曾想到从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每每看着暖柳端上的糕点,我会很想念这个对我笑得烂漫的孩子。
而我呢?
山庄里所有的一切如今对我而言,只是折磨,
每一寸绿意,每一片瓦砾,每一脉流泉,每一丝微风……有我的记忆,也他的记忆……我与自己下棋时,他的笑语似乎就在耳边……我在露台午寐时,他的呼吸似乎近在咫尺……我的脚步停留在山庄内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看见他的影子。
可是,我却执意待在这个与他一同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春浮殿移到了冬薪殿,因为那儿更加靠近他。
朔风呼呼的夜里,我会坐在雪地里弹奏他最爱的曲子……
我开始尝试喝酒,没有勇气去霏雪洞见他,就把自己灌醉了再去……
我对暖柳眼中的担忧视而不见,事实上我并不清楚还在等待什么,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我所作的一切,只是因为,我不想忘记他……虽然我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忘记他……
当最初看到他的睡颜发现自己还能再次心碎时,我就很害怕。
我害怕未来漫长的日子里,我会像忘记父亲和朵儿一样的忘记他……虽然我现在宁愿死去,也不愿意忘记他……
我害怕那么无穷无尽的岁月,如果我在哪一天会突然想起许久以前曾有这么一个人让我痛过、恨过、爱过,即使那感觉依旧刻骨铭心,也说明我是忘记了他的……
我不要有这么一天,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无法忍受……
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他答应过我要回来的,这样的结局,我不甘心……
从来没有发现,时间原来可以过得这么快。
我不知道海枯石烂要多久,我只知道至少五百年过去,我还没有和他分开,我对他的一切清晰依旧,恍若昨日……
可是,也仅仅是这样。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渴望看到他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很贪心,我会一直一直忍不住想: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忘记他的声音、他的笑容呢?
想到这个,我会觉得悲哀,为什么当初要对他那么不屑一顾呢?哪怕那时多看一眼、多听一句,也好呢!
为什么我们珍惜彼此的时间,从来不曾统一过?这个问题,我总是趴在冰面一遍一遍问他,他不回答我,我就一遍又一遍地问下去……这么多年过去,渐渐的,我终于相信自己的坚持多么荒谬,我的期待多么可笑。
思念像是毒,自我决定留在山庄的那一天开始慢慢腐蚀着我的灵魂,如今干脆放弃它恣意肆虐,一任身心俱疲……
我不知道我天空里最后一丝光亮,何时会被黑暗完全覆盖,我只希望我这一次归于的永寂里,能够有他。
当他偷偷从身后搂我入怀,这一次,再不让他无奈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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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一天,我听说人间名闻天下的“名宿集”上,琴艺夺魁者可以取“芝兰谱”
——那首暗秋冥当年做梦都希望赏鉴的失传古曲……就算明明知道他不可能醒来,这件东西,我也要为他得到。
临水露台之上,十指撩拨之下……铮铮琴音如水流泻,原本有些嘈杂的江面,寂静无声……
曲终,接过主判恭敬献上的谱卷,我匆匆辞别众人离开。埋头赶路,却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嘈杂,驻足细看,似乎是一名年轻男子受困于地痞之流,周围人群熙攘,居然没有人上前阻止。不知为何一见他满脸的尴尬无奈,明明知道自己一介书生也许帮不了什么大忙,仍是忍不住紧奔几步上前为他解难。大概看到有人出面,那伙人叫嚣了几句倒也散了开去,我回过身来看向那所困之人,虽然相貌平凡,却是修身玉立,气质儒雅。
“多谢兄台拔刀相助!” 他微微颔首,一揖及地,再抬起头来时,对我粲然一笑。
只这一笑,竟仿佛是一线阳光拨云穿雾,直射到我已经阴霾许久的心底……我惊得愣忡片刻,居然忘记了还礼。
《寒衣恨》初稿 END(~哈哈哈哈哈,终于写完了~~!!某只狂喜之中……)
后记:
鞠躬!(鼓掌~~啪啦啪啦啪啦……)
谢谢一直支持我的各位大人们,你们的回帖是我所有的动力!
其实《寒》与其称作是《雨》的番外,不如算作是另一个故事。当初在设计他们俩的故事时,是想留在完结了《雨》以后作为一个长篇来写的,后来因为发现自己是个写文很慢的家伙,就想用一个番外短篇的形式交代一下就算了,可是什么都希望交代又什么都交代不清楚,拖拖拉拉最后还是成了长篇(唉~~郁闷~~可是实在太喜欢寒衣这个角色了,个人觉得粉变态的,汗|||||||……)所以你们也可以单独来看的,写到最后,出现了暗荻叶和一名书生,这时才跟正文有些关系,呵呵,至于什么关系,大家猜好了,表打我~~~
关于文章内容:我的朋友看完挺小心地评价说,你的文章思维很跳跃阿,呵呵呵~~(干笑,汗|||说句实话,我也知道很多大人都会感觉看得迷迷糊糊,我先道歉滴说~~)这是我尝试的比较黑暗一点的文章,目前是悲剧,而且写文的环境不是很稳定,所以大概每一章节的感觉不是很连贯,这一点要请各位包涵。对于寒衣,我想说他是一个很美好的人,温柔、善良,却不真正的懦弱;寒衣的身世促使他还是一个孩子时就学会了压抑自己,他太过温柔的心根本不适合报复谁,相反,为了他所爱之人的幸福,他自始自终选择忍受;可惜我的功力不够,文章拖得长却还是没有写出他的感觉来。和暗秋冥之间,寒衣一直是无奈的。尚还沉浸于失去亲人的悲哀,却被一直当成弟弟的家伙蛮横地表白,被朋友算计的惊愕之中,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暗的心意;到后来,看着暗为他所作的一切,寒衣不是不心动的,却又顾及着暗秋冥的幸福,刻意压抑着,一次一次拒绝,让双方都伤心;及至决心下定,迎来的结局却是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