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他初见,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那时我刚考入父亲当年就读的一所著名大学——会倾心于这里,因为它原本就是文渊汇集之地,而父亲做为我的偶像,他身上那种清高、神秘,却又略带一点忧郁的气质,据说就是源自于此。
沿着校园河畔清静的白石小路,我抱着几本刚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古代诗集,赶着去听一位教授的讲演——他是现代文学史研究方面的泰山北斗,也是我仰慕已久的老学者。
忽然间,迎面吹来一阵大风,卷杂着的无数花瓣铺天盖地将我包裹起来,分不清楚方向……
一时怔忡,手里的书落下去几本,我连忙俯身蹲下去捡,却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在我正前方响起:
“你,就是……紫 、寒、 衣 ?”
顺着这陌生的声音抬起头来,一下子被灿烂的阳光晃得有些眩晕……
下意识抬起手掌去遮挡,透过微微撒开的指缝,我看见前方不远处的樱花树下,立着一名清俊的男孩。
只这一眼,就注定了我们两人之间,千百年的纠缠不清……
我就这样半跪半蹲着,仰头看着那个立于四月落英缤纷之下的男孩,他穿着一件雪白柔软的薄薄毛衣,合体的浅米色长裤紧紧包裹着笔直修长的双腿,他逆着阳光向我走来,步伐动作优雅而从容,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雪豹——瞬间,我的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这种骄傲的山地之王,下一秒,他已立在我的面前,缓缓伸出手来对我说:
“我叫……暗、秋、冥 ,请你记住!”
他齐肩的长发顺着他微微前倾的姿势滑落下来,乌黑得像是最静谧的暗夜。
那张雪白的脸庞,乍看之下明明只是略有几分清秀,可是又隐隐透着男孩子的阳刚,也带着几分女子的阴柔
——这两种原本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在他的身上毫无瑕疵的融合起来,就像是最自然的风月云缭,一颦一笑间,无限的诡异,无尽的惑人心神。此刻,他正含着笑看我,嵌在两道弯弯眉毛下的一双明眸,水晶珠玉一般的熠熠生辉,似乎直看得到我的心底。
低头敛了敛心神,我伸手拾起摊落一地的书本,自顾地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拍去书本上沾着的绯色花瓣,我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不语。
他又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的将手收了回去:“
我是你这个学期的新室友,刚刚从瑞士随同父母归国,插班到这儿的中文系研习中外古典诗史学……我已经将行李搬了过来,看到你床头的照片……没想到会这么巧啊。”
顺手接我的几本书,他走到了我的前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道:“今后,请你多多关照啊……”
充盈空间的金色阳光,轻风过时,嫩艳的如雨花瓣簌簌而下,就在一片樱花海中,我与他故事,拉开了序幕。
2、
那一年枫叶飘红的时候,我度过了自己18岁的生日。
暗秋冥的入学记录上,写着他与我同一天生日,却比我小两岁,所以直到若干年后,在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前,我都宠溺地任由着他偶尔唤我一声——紫哥哥。我从来不曾想过,这个总是缠着我撒娇的孩子,有一天竟会让我面对那么尴尬而无奈的局面……
在我的世界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是这么甜甜的唤着我,她是我最最宝贝的妹妹——朵儿,也是我后来的妻子。
我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发现,我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似乎都会在我不经意时出现——就好像十岁那年某天的一个午后,我在圣音孤儿院的后花园里带着其他年幼的孩子玩耍,不小心将手中的皮球滚落到一个男子的腿边。
这个人,从那一天起,成为了我的父亲。
父亲是业界闻名的年轻巨贾,这一年,他24岁。以父亲的身份地位,如果他要收养养子,会有许多比我更好的选择。
父亲挑选我的理由,据说是因为我的眼睛。
当他帮我捡起球时,我只是冲着面前这个穿著得体,气质儒秀的男子淡淡一笑,礼貌地道谢后接过来,扭头离开……可是父亲回忆说,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我的眼睛,他说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么一双眼睛,海水似的沉静却又如春阳一般的温暖而祥和,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一个普通孤儿所能拥有的眼神,而且只是个容貌平平的孩子。
父亲会去那儿,却是因为朵儿。
朵儿是父亲唯一的骨肉,是他与心爱女子坚贞爱情的见证,也是因为空难而丧生的她留给父亲唯一的纪念。
朵儿有病,先天性心室隔膜发育不全,我成为她哥哥的那一年,朵儿刚刚满6岁。
其实,父亲原本是要给朵儿挑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玩伴。
父亲说,之所以最后会选择我,是因为觉得有那样眼神的孩子,性子一定也是温和而沉著的,能够更好的照顾朵儿。
我不跟父亲的姓氏,“寒衣”是我原本的名字,“紫”却是朵儿母亲的名字,父亲希望我能代替朵儿的母亲守护着
朵儿,一直一直,直到永远……
所有人都知道,当父亲在我16岁的生日宴会上正式宣布我为他的继承人时,也向各界证实了,朵儿将在她20岁那年成为我的美丽新娘。
我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当朵儿的眉目间日渐有了父亲的清雅秀美时,我已经让自己成功地爱上了她。
在那之前,朵儿就一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我是真心喜欢朵儿的——以一名兄长的身份。
我相信周遭所有的人都是怜惜着朵儿的,她是那么的天真善良。
即使是最肤浅的人,他们也会为朵儿的容貌而倾倒吧。
我一直都记得,在我来到这个家里的第一晚,朵儿就将她最心爱的娃娃送给了我,只因为担心我会孤独寂寞。
没有一个人会忍心去伤害她,我想,即使是恶魔撒旦,面对这个女孩时,也会露出真心的微笑吧。
我的小朵儿,美丽的朵儿,总会跟在我的身后,乖巧而安静的,一直用她甜甜的声音叫着我
——紫哥哥……
朵儿是爱我的,虽然她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掩藏这份感情。
朵儿不知道,她在12岁生日家宴上轻声许愿时被离得最近的我听到——她在祈求将来成为我的妻子。
可是,与我形影相随的朵儿并未发觉,我的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
何其不幸,当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其实是什么时,我却不得不将一切扼杀于无声……
那个人,是我的父亲,身为男子,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另一个男子,而他,现在却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已经15岁的我完全知道该如何冷静理智地去处理这件事情。
我不会容许任何人去伤害我的父亲,伤害我的朵儿,从名誉到情感,一点点都不可以!
如果是别人,我会从最温和的劝说开始,直到同归于尽……
我对自己更加宽容,利用暑假去国外渡假两个月,回家后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父亲正式提出与朵儿订婚的请求。
我没有父亲的天分,所以18岁时,我还只是一名普通的中文系大学生,只是庆幸已是真心爱上朵儿。
暗秋冥是个很好的同居人,他是世家子弟,家教一直是极好的,知书达理,又善于交际,与我日渐厮熟后,也偶尔会仗着年幼耍耍小赖,却也都是从来无伤大雅。恰巧他也十分钟情于古典诗词文学,纵然我向来不与人深交,很快还是与他成了形影不离的挚友。
3、
父亲没有将他的时间留给我太长,朵儿的母亲死时就已带走了这个男子所有的活力。
勉强支撑了这么多年,可是终日的郁郁寡欢,加重了父亲心脏的负担,我的二十岁生日刚刚过去,原本就有心疾的他一病不起。
雪白静谧的世界里,只有窗前一盆嫣红紫罗兰,悄悄绽放……
父亲静静躺在房间中央的卧床上,我坐在床沿一边,凝视着安睡中的他。
我不记得,已经过了多少年,我不曾这样看着他。
年少时的轻狂,经历了那么辛苦的掩埋淡忘,此时却只被这一个仿佛恒久的动作,就激荡得胸中思绪奔腾翻涌。
苦笑着,心中止不住的竟有一丝企盼,若这瞬间果然能够化作久长无涯,那该有多么的好……?
许久,一阵急促的咳喘,打破寂静,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父亲……” 连忙端过手边的水杯,我站起身来。
“扶我起来吧。” 摆了摆手,父亲淡淡的开口。
我伸出手来托起父亲的肩,指尖触及薄薄衣物下的躯体,冰冷、瘦弱。
将父亲扶倚在叠放好的靠枕上,我敛目立在一旁。
努力平缓了一下呼吸,父亲接着说道:“衣儿,你要好好照顾朵朵……等她完成学业,再告诉……咳!咳!……再告诉她我的死讯……咳咳咳!!”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并不在看我。
“父亲……我会的,请您放心!” 探身移至他的耳边,我轻轻回答。
父亲缓缓转过头,开始集聚目光,最终凝视着我的眼睛;他睡梦中苍白的面颊,由于方才持续地咳嗽,此刻渲染上了一层莫名的红晕——我很清楚,父亲的时间已经不多。
久久的,只有沉默……
朵儿的母亲,终究还是要来迎接她的爱人了。
这么多年以来,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这个男子的孤绝思念,也终将在今天结束吧。
有很多东西,都不是努力就可以得到的,在我开始之前,就已出局。
佛家有云:人生有七苦,爱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爱别离、求不得……你我之间,终是惘然……
突然,父亲缓缓伸出手来,触上了我的脸庞:
“衣儿,不要哭啊……你的眼睛…是我第一次看不到温暖呢……不要只有悲哀的颜色……”
原来虽已极力克制,我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慌忙抹去水珠,我执起父亲无力的手掌,勉强笑着说:
“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将来要怎么跟妹妹交待呢?……她把您交给我……我却……”
“傻孩子啊……”
手被反握住,父亲笑得云淡风轻,眉宇间的宠溺无限:“这种事情,不是你控制得了的……而且朵朵离开时,我的身体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不是连哄带骗……咳!咳!……她哪里肯去读书的……你难道连这个忙都不肯帮我?……”
父亲停住,扬起微笑,最后一抹……虽无力,在我眼中却是动人已极。恍惚间,我又回到了10岁那年,这个男子托着球站在对面,阳光下,安静的对我微笑着……
“好了,我很累了,一切交给你哦……我很放心,你会给朵朵幸福的……”
“过来让我靠一靠……从前的冬天,我们一家在壁炉旁读书,你不是也常常靠在我的怀里么……有多久了……”
“朵朵就拜托给你了……衣儿,对不起……”
“对不起……”
父亲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里面有太多的无奈和不舍……
我将他已经十分单薄的身体小心翼翼搂在怀里,感觉着他握住我的手掌一点一点松开……
最后,模糊之中,我听见父亲低低唤着:“紫……紫……”
我知道父亲不是在叫我的名字,而是一个他深埋在心底的人。
我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抱住他,听他意识弥留之时依然情深难忘的唤着他的爱人……只是一个单音,却是最缠绵的爱语,纠葛了父亲十数年的心神。
“我会照顾好朵儿……一辈子……请您放心……请放心……”
反反复复的,我在他的耳边承诺着,我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谁,这是父亲的珍宝,也该是我心甘情愿一辈子去保护的。
也许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事物。
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到我的许诺……
他的眼前,通向天国的金色大道缓缓延伸,路的尽头,朵儿的母亲正在等候着他,笑妍如花……
我秉住呼吸,连最小的动作也不敢有,我怕打扰了父亲。
他的低喃最终被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雨落在湖上轻轻浮起的气泡,最终淡入水面……
下一秒,父亲的身子完全柔软下来,握住我的手缓缓下滑,一如秋叶静美飘零……
我的眼泪再也束缚不住,到这时,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可是至少,我没有让他看见,这就好,这就好……
慢慢的将父亲平放在枕头上,他的表情安详宁静,我跪立在床头,双手紧握着他的右手。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早亡,去追寻他的一生挚爱,像是最明艳的焰火璀璨到极处,又像是最美丽的山花盛开到烂漫,留在我心中的他,只有永远的完美……
低下头,我俯身在他的耳边:
“你知道么?我很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和自己最爱的人呆在一起了吧……”
“十年了,其实我也已经偷偷爱上你好多年呢……”
“直到现在,我才敢这么近的靠着你……因为不用再掩饰呢……”
“再见,我的爱……我的父、亲……” 最后一句,我的唇停留在他的嘴角,即使是死亡,我也不会去亵渎了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停下学业,接掌了父亲的基业。
这一年的冬天,17岁的朵儿带着硕士学位从英国回来,我们提前举办了婚礼。
暗秋冥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参加了婚礼,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朵儿。
4、
公司的大局稳定下来以后,我回到了学校,一年后从大学毕业,才正式出任董事长一职。只是刚刚接手,资历实在欠缺,加上没有做出什么业绩,难免被一帮子功勋元老们时常刁难。我的个性历来是温和的,怎么也做不出以势压人的事情来,只好给自己加压,希望早一点凭着本事服众。于是终日都在公司里忙碌,能够陪伴在朵儿身边的时间很少,虽然如此,她却从未抱怨过什么。
暗秋冥毕业后留了下来,赋闲在家轻松自在,他是天生的公子哥儿,历来是不受国外父母约束的。
偏偏这么些年来,他变得越发可恶。
——每日里美女香车逍遥快活不算,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我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突然来访,就这么衣冠楚楚、精神奕奕地斜躺在我总裁室的柔软沙发上,品着蓝山咖啡,兴味十足地看我对着成堆的文件呕心沥血,一待大半天,再与我同车回家蹭饭。
可是,不管心里怎么恨得牙痒痒,一听到他软绵绵地叫着“紫哥哥”撒娇,我就再也提不起半分怒气,
明明知道他在欺负我的老实,也只能由着他胡闹,省下时间来自叹命苦。
好在上天悯人,一次偶然机会,让我得知他在瑞士早已拿了企业管理专业的学位。
于是一番威逼利诱,终于成功将他拐来公司帮忙。从此也有机会看他埋在一堆文件里愁眉苦脸,不亦快哉!!
偶尔留在公司加班太晚,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就会关上室内的灯光,
一片黑暗之中,静静地坐在巨大的暗蓝色玻璃落地窗前,眺望整个城市的霓虹夜景。一片流光溢彩之间,每每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
当年父亲也应该时常坐在这个位置上看着这灯影迷离,那个时候,他一定也是像我现在一般,默默思念着一个人吧……
时间有着抚平一切的魔力,失去父亲的痛苦被朵儿逐渐淡忘,她花儿一般娇嫩的脸上也开始愈来愈频繁地绽放出笑容。
父亲去世两年后,生活终于变得一如往昔。
原本以为,未来的人生也将这么风平浪静的一天天过去。
直到那个人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如同古老的铜镜一般变得渐渐模糊……
直到我与朵儿晚饭后彼此搀扶一同微笑着在花园里散步时,夕阳下两人的白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可是,人生啊,不管是顺是悖,总会有些意外发生。
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辉四射,铺银泻玉一般的映在光亮如镜的地面上,整个大厅人声鼎沸
——今晚,参加朵儿20岁生日的各界名流云集于此。
珠光宝气、轻裘华服,这种聚会原本就是特地用来给那些名门淑女展示自己美丽和气质的舞台,她们之中,有人华丽,也有人优雅,有人雍容,也有人娇媚……
端着酒杯,立在客厅一角,我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停留站在客厅中央与女伴们谈笑风生的朵儿身上。
雨落羽扬 番外《寒衣恨》————吉琉璃
作者:吉琉璃 录入: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