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羽扬 番外《寒衣恨》————吉琉璃

我叹了一口气，示意已被吓怔的暖柳去取些食物来
——无论他吃饱之后会不会再一次纠缠不清，终归不能饿坏了他啊。
于是，我的早饭，在他面前出现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开始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连半点给我缅怀的残渣都不留……递过茶去，我随手拿着棋谱翻看，其实是在努力掩饰心中痛失早饭的悲哀……
突然，一道劲风袭过，半空酥屑翻飞……原来是他忽地将大半个身子越过桌面凑到了我的面前，淡淡的莲蓉香味喷薄而来。
“嗯~~你知道么……唔……我其实是因为好奇才跑……跑过来的……唔嗯~~”
无奈抬头，正对上分寸之外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滴滴溜溜转动；他此刻的表情，有一点点狡黠，却是十足可爱。
“我知道你好奇的是什么，这次你定是失望不小……总之你该知道的我都说了，不要再问。” 我起身将空盘子拿到一旁的长案上，随手将上面洗好的水果取来给他。
“哇！血域晶果耶~~皇兄平时都拿这个给你当水果？天啊，这可是顶级贡品……” 暗荻叶毫无形象的惊叫出口，下一刻已经欢呼着化身恶狼扑将上去。
“原来叫这个名字，怪吓人的……” 皱了皱眉头，我隐忍开口：“还有，请不要这个样子，您好歹也是位鬼王……”
“我还是个小孩！你看不见啊~~” 暗荻叶朝我翻了个白眼，不忘继续往嘴里的缝隙填上两枚红艳艳的玲珑珠果。
头痛地扶了扶额头，我压低声音说到：“不是我要计较……可是事实上，如果我没有记错，殿下您今年已经降世三百有十了吧？……”
“呵呵，你都知道啊，那你还不尊重我一点……” 暗荻叶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在半空摆摆，头也不抬地敷衍着：“还有没有好东西？”
“那么，又是什么…让尊贵如您、资深如您的宸渊王殿下……来到在下的居处，还如此大快朵颐？”
看他一脸满足的搁下空掉的果盘，悠闲地对着房间四处打量……
我努力微笑得自然，但我肯定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不会自然到哪里去——我承认，我不是很在乎一顿早饭，我也不是很稀罕那些常常会出现在我面前的血域晶果，但是，清早起来，就被一个明明比我年长几百岁却顶着超级可爱娃娃脸孔出现的家伙洗劫……我确实没有办法保持镇定。
“啊咦？你不是知道么？”
暗荻叶惊奇地看着我：“跨越结界来这里一次，就算是皇兄也要费尽力气，何况是我……我在鬼界真的只算是个孩子呢，相当于你们人间的10岁左右啦……”
不待我回答，他又径自开口：“好了，吃饱喝足，我还要睡一会儿！你就不用管我了，忙自己的去好了。” 果然是话音刚落，他已经伏在桌面上睡熟过去……
将他安置在暗秋冥的房间里，看他酣睡中嘴角轻轻扬起、甜美的笑容毫无防备，我的心中不由得泛起无限怜爱
——这样的孩子，原本就该无忧无虑的快乐长大，如今我的行为却已经让他不得不为哥哥奔波劳累，想来实在是难辞其咎，我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在他醒后好好跟他解释说明，希望他能理解我的用意，或者他也许就不会再为此事挂怀。
伸手替荻叶理开覆在他白皙面颊上的几缕黑发，指尖微凉滑腻的感觉如丝如锻……目光良久被他的面容所吸引，下一刻却惊觉自己正在从这美丽无瑕的轮廓里寻找着暗秋冥的影子……
静静收回手，眼前淡淡浮起当年樱花树下那初遇的俊秀人影，那时的他，又何尝不是总也笑得活泼开怀？
不出我的所料，数日后的午间，宣布前来寻找失踪爱弟的那人在离开山庄不到三月后，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荻叶，与你皇兄回去吧……在这里待了数日，也该玩够了？” 我不着痕迹地绕过身前的暗秋冥来到窗畔，笑笑对着院子里正在放风筝的两人唤道。
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荻叶竟然拉着暖柳扯着风筝渐渐跑远开去，还不忘中途停下回头，对我遥遥挥手……
我无语，这两个人……心中一阵气闷时，身后已有低低的声音传来：“你……既然明明不是不喜欢那琴……为什么要退回？”
原来那人依旧执迷，要到个答案，难道就可以忽略去这一次伤心失落？……起大风了，屋檐下悬挂的纱帘轻轻翻滚……荻叶他们已在我的视野之外，远处的绿意，也挡不住春寒料峭……
“咦？” 慢慢回转身，我努力让自己坦然对视上他的双眼：“ 我不是已经将回话告诉侍者，托他带回么？莫非是我交代不清……”
“不，是你交代得太清楚！”
暗秋冥的脸上，怒意浮现一瞬，又黯了下去：“就是太清楚……才让我连一点幻想都无法保留……哪怕你说，你不喜欢那琴，甚至是讨厌它……也好……”
“何必……自欺欺人？”
我无法安慰他，今日给他的一丝温暖，他日势必要付出百倍代价来放手：“……秋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拂逆你的意思，你又何必总不死心……这么些年来，我说的难道还不够么？”

 

“你不单说了……也作了阿……可是为什么……我好像就是不懂……你留在山庄的日子越来越少……你一次又一次拒绝跟我去鬼界……你将我别有用意的所赠全数返回……可是，你始终还是温柔对我……我还有希望的对不对？……只是时间不够，再长久一点，还是有希望的对不对……”
他的声调到了最后，已经全然是祈求。
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好处，才值得堂堂一界之主为我如此卑躬屈膝。但是，我终究明白了一点
——原来还是我的温柔让他误解，原来即使我给的不是爱情，他也已经沉迷的无法分清，或者说，不愿意去分清了。
可悲的是，却也正是这顿悟给暗秋冥再一次带来的伤害，让我在以后的无数日夜，永远也逃脱不出无尽的自遣……
我的十指暗暗收紧，指甲死死戳进掌心……我不去看他的眼，我拼尽全力让自己的语气更加绝然：“像我这么一个人……没有容貌，没有才华，没有任何值得你喜欢的部分……你有何必为了这样一个我颇费心机……反正不论如何，我的态度终究不变……”
“这么多年，你都肯留在我的身边……为什么？你又如何看待我？” 他的声音开始微颤，惶惶不安的眼神阻止了我的转身离开。
“我的好友、朵儿的丈夫、父亲的女婿……还有，我的弟弟——我可以给你所有的关爱，除了你所逾矩强求的那一种。”我的最后一字，尾音吐出……尘埃落定。
“这么多年，你一直是这么说……我不甘心，我做了那么多！” 他的声音不复永远的激动，不知何时满是疲惫。
强迫自己对他不由自主向我伸出的双手视而不见，我淡淡开口：“ 的确…可惜了……不过，我早已说过，你该要把心思转到别人身上的……”
“我爱的是你，要的也是你！” 下一刻，他在我的身后咆哮。
我闭了闭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决绝冷冷回到：“你爱我？……爱到可以勉强我的心意而将我强留在这个空间，爱到以为只要有无穷无尽的将来，我就也终将爱上你？……”
顿了一顿，咬着牙将最伤人的一句话语祭出：“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有资格拒绝？难道说，你爱我，我就一定也要爱上你？”
“呵呵……好、好，不愧是你……紫寒衣，你的温柔，永远都披着那么绝情的残忍……”
是啊，我因为对你感情的无法回应而内疚，却又总是自私地利用给你的温柔来安慰我自责不安的良心。
“喜欢一个人，是我的错么……原来从与你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已经开始向下陷落……”
不是阿，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我……你我的纠葛，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
“这次，这次我也会当做不曾发生……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永远都会得不到你的心……”
不要，求你不要再抱希望，放弃我，放弃我你快乐了许多……我的心，有我不能给你的坚持……
“不管是十年还是百年……我始终会坚持我的坚持……”
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和我在一起，你的国家、你的未来……和一个背负着满身罪孽的男人在一起……你又如何得到幸福……
在我低头无语时，他的叹息，轻轻的一声落下，又渐渐在我身后淡开……
就好像每每他待在我身边，听琴、品茶…偶尔忽然从身后抱我入怀……又在感觉到我的僵硬后依依不舍离开……
一切都在瞬间开始，然后他的温度慢慢消失，那种一点一点被空气和寒冷所代替的感觉，总会给我留下一种莫名而淡缈的悲伤……
那淡淡的话音飘弥在空间里，在我的耳边久久不散…那无奈，一如多年以来每每被我拒绝之后……
所以，在后来那么多个的每一天里，每当我觉得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时候，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
——他成功偷抱住我时满脸得意的偷笑……他怅然松手那一刻，一脸的不甘……还有，他最后离开时的那一声叹息……
然后，将我眼中再也流淌不出的温热，仔仔细细的化为一层薄薄氲氤，渐渐将一切晕染得模糊……
这一次，见面不到一个时辰，暗秋冥已经离开。直到荻叶兴致勃勃地将他在山脚捞到的小鱼拿来向我炫耀，我才惊觉他竟匆忙得没有将弟弟带回，我无奈收拾起心情同意了荻叶暂留山庄的要求，日子的每一天，就这么淡如烟云的过去着……
15、
“不玩了！你总是不徐不急，也决不赢我超过三子……可最后，输就是输！” 粉玉的小脸略带薄怒，荻叶埋怨着将棋局抚弄得乱七八糟，瞪着我的眼中满是不快。
轻轻托起一旁的青玉茶盏，微啜一口，我含笑摇头：“那你将黑白二子分好，我们再下一盘。这一回，你要我输几子给你，我就输几子，可好？”
话音刚落，“啪咻”一声暗荻叶已将整个身子趴伏在棋盘之上，几枚边缘的棋子被他挤落地面，滴滴答答零落……
半晌方才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夸张地哀怨着：“你知不知道，其实你真得很过分也！……要几子输几子，只能更说明你的棋力远在我之上好不好？唉~~”
他的语气中尽是无奈，“……告诉我句真话——天下有没有人下棋能赢过你的？”
“你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上一定有人比我厉害许多啦。” 我不经意地回答道，抬手收整棋盘。
“你的话其实是说，你目前尚未遇到，对不对？”
荻叶果然还是孩子心性，片刻已是眉开眼笑：“我就说呢，寻常的棋者怎可能将我吃得死死的？……我果然还是很厉害的，赫赫……”
只是，他扬起的笑容实在漂亮：一双晶亮亮的眼睛，偷笑得微微眯住，嫩红色嘴角拉起活泼的弧度，眉目间神采飞扬叫人爱不释手，一瞬间竟让我看得呆了……
敛了敛心神，我随意笑道：
“ 谁说没遇到过？我的棋艺是你哥哥手把手教的喔，他的造诣，自然更是在我之上的……”
“还记得，当初可没有少被他嘲笑过，说我愚笨啦、说我死脑筋啦、说我没有霸气啦……”
“棋走慢了被他说是没有决断、举棋不定，走快了呢，他又说我是匹夫之勇、只会横冲直撞……”
“直到后来能同他下成平手了，才让他的毒舌稍有收敛哦……”
眼角扫到荻叶坐在对面一脸兴味时，我便惊觉自己的失态，于是停下话语，低头默默将棋盒盖起。
“咦？……为什么不说了？”
原本托住粉腮的小手已经移上我的衣袖，荻叶的脸上满是疑惑。我伸手将他拍开：“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你记住：天下总有比我强的人，就好了。”
“哦！”
荻叶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却又缠了上来：“紫寒衣啊，你有没有发现：只要提到皇兄你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呢，不单滔滔不绝，而且眉飞色舞，一点也不似平时的默不吭声……”
故意停顿下来，他怪异的眼光让我心中隐隐发毛。“嗯……，我现在断定，你跟皇兄之间，不一般阿不一般…… ”
言罢，他只是瞧着我“嗤嗤”发笑，表情狡猾如同一只小狐狸。
我拉下脸来，一面试图用他最喜欢美食转移话题：“不要胡说了，暖柳准备了你喜欢的鱼蓉羹……”
方欲起身，却被他先发制人地扑过来按坐在椅子上：“说啊……你究竟喜不喜欢我的皇兄阿，我今天是一定要问清楚的。”
他的样子，已经不似方才的玩笑不羁，面上带着三分询问、三分焦急、三分不安……和一分隐约的不明。
看他认真起来，我也只能正色说道：“我的确喜欢他，很喜欢，只却不是情人之间的喜欢。”
看他神色不解愈发，叹了一口气，我缓缓续道：“我很喜欢他，如你所说，我似乎提到他时便会判若两人。可我相信，这是因为我一直将他当成亲弟，也许你不知道，他在人间所爱的女子便是我的妹妹，秋冥她临死时尚不能忘记托付于我的人……我怎能不将他记在心上？何况在那之前与之后，他一直是我的挚友……”
“可你明明知道皇兄要的不是这些！” 破空而来打断我的，是荻叶的怒斥。
“我问你，你为什么学棋？”不待我回答，他继续说道：“不用问我也知道，因为皇兄喜欢……不是因为轻闲不是因为无聊，世上那么多东西你不学……皇兄喜欢对弈，你就日日研习棋谱，你的资质的确很高，但却绝对在我之下，可你如今的棋力岂是常人可及？我曾问你：为什么寒衣善习五音？你亲口回答——皇兄喜欢音律却琴艺差劲，所以你才将大半心思花在调旋弄曲之上！……或者说，你将原本精通的书画诗词丢弃一旁，也是因为清闲无聊？”
在他如夜深邃的眸中，方才隐约的不明渐渐清晰——竟是一分，杀意……转瞬之间，已化作惊心的怨毒！
“紫寒衣，你好虚伪！” 他的控诉，来的并不突兀，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知不知道，我恨你……在我与你相处之前，我有多么恨你？皇兄以前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那么的跋扈飞扬，那么的气度潇洒……”
“可我亲眼看着他爱上你，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沉沦下去……他一日一日地爱你深刻起来，却也一天一天阴霾狠毒起来！”
“别再跟我说你把他当弟弟，你不配！”
荻叶注视我的目光锋利如刀，包裹在锦衣华袍中的单薄身躯微微发颤，因为愤怒。

 

“你们都说他爱我，可是，他究竟爱我什么？我一个普通如此的俗世云烟，有什么值得他爱的？”
微弱出口的，是我几近乞求的声音，我却已不知道这话语是要说服谁。
“问得好！……原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究竟爱你什么？他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我就来告诉你，清清楚楚地听着！”
我猛地抬头，此时，暗荻叶脸上一半是惊异，一半是苦笑：“你知道么？你是个十足的傻子，可是我那可怜的皇兄，就是爱上了你的一本正经、你的宽人严己、你永远为了亲人朋友忍让一切的愚昧……原本你只是皇兄众多玩具中的一个，可是当那一天，他回来对我说：‘我一定要看到那个人再也无法退步而生气的样子’。虽然说着这么冷酷的话语，可我却看出他眼中有自己都未发觉的温柔，我知道事情变得不一般了。”
“可我竟不知道，他爱上的……就是你这么一个傻瓜，这么多年了，你竟不知他爱你什么？……可为什么，紫寒衣，连我也下不了手伤害你？你可知晓，那日我原本就是为着杀你而来的……赫赫……”
他的笑声无奈响起，悲怆凄楚，在这空寂的房间里，徘徊不散……
良久，荻叶看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长说到：
“你要想清楚，有些事情，不可以永远糊糊涂涂……你要对皇兄好，先要弄清楚以什么身份，如果还是兄长，我可以告诉你，我宁愿你死……”
“虽然我下不了手杀你，我却一定有办法让你离开他的身边……这样一来，对谁都好：你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永生，皇兄也可以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