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团儿,你怎变成个皱包子了?”
爽朗声线自外传来,韩拓一听便来了精神:“玉堂,展大人!你们回来了!”
那白玉堂一入堂来,便是大大咧咧一掀袍摆坐落椅上,侧手捞起韩拓桌上茶杯,将放凉的龙井清茶咕噜咕噜一气喝下,豪叹大赞:“啊!好茶!”
他这入不通报,见不行礼的,登时叫那衙役目瞪口呆。反是韩拓并无在意,挥手示意衙役下去。
白玉堂另手伸去拿来茶壶再斟一杯,转身递予展昭。
展昭顺手接下,也无计较他人喝过便一饮而尽。
清茶滑喉,似甘露润旱,这才想起彻夜访查青楼自早赶回,咋闻凶案便随众人急赴蔡府,至此滴水未进,此时方觉口干舌燥,极是难耐。
未待他伸手续杯,茶壶已递将过来,替那空杯倒满茶水。
展昭抬头,看到斟茶之人神色惯常,不禁心中一动。
在这惯常之中,有着一份细致,一份心思。
那份细致,那份心思,却纵是结发至亲亦未必做得到。
这第二杯茶缓缓送入口中……
龙井清淡,竟教他品出半丝微甜。
见那干涩唇片还了湿润,白玉堂不觉露齿一笑。
目光寻得无杯可用,他爽性抬壶仰头,就了壶嘴大口大口饮了个畅快淋漓。
“说吧!!”
白玉堂将空壶丢回桌上。
韩拓也知二人劳累,先是唤来皂隶吩咐茶点,方才说道:“得蔡老夫人首肯,仵作再细验蔡恒钧尸身,发现其体内有过量菟丝子、肉苁蓉、熟地黄等药物残渣。”
二人不熟药理,不禁困惑。韩拓面有难色,似乎有难言之处,更教二人不解。
犹豫半刻,方才有续:“此几味中药均为壮阳之用。蔡恒钧死前服有药物,用以增阳催淫。”
展昭与白玉堂相觑一眼,当下了然泰半。
“据初验尸格载录,蔡恒钧四肢不收,双目反白难合,乃阳气耗失,严重虚脱之像……”韩拓稍一顿话,皱包子脸终是说出不愿出口之断,“故断死因……乃是交欢过渡,脱阳至猝。”
展昭细细思索,理出案情:“据蔡府家丁供词所称,蔡恒钧自昨夜戌时出府,至晨未归。一夜外宿,且曾服药,而后浮尸秦淮……”
那猝死之地,大约是在青楼妓院,粉红帐内。
忽闻一旁白玉堂恨骂:“死得活该!!”拳敲茶几,那脆弱木面怎受得那份泄愤,生生裂出痕迹。可怜韩拓瞅着那张花去半年俸禄所购的紫檀木几如今惨遭毒手,偏又不敢多言,当场是哑巴吃黄连。
“那厮如此作为!怎对得起秋娘?!早便不该信那蔡老太婆的鬼话!!”
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丢下家中发妻私混青楼,风流放浪,最终落个惨死下场,已是磕牙闲人摒而弃之的常话题儿。
白玉堂怒火烧心,断想不到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斯文公子,竟是人面兽心。
若是早能知晓,他又岂会旁眼冷观,独让江婉秋受此委屈?!
展昭看他动了情绪,连忙伸手过去轻按其腕,压声言道:“并非仅蔡恒钧一人送命。白兄莫要忘记,牛首山下一十二条亡魂。”
“……”
他的话虽绵,但字字敲心。
白玉堂脑门骤冷,亦知如今事态严峻。犯下十三条人命案之凶,此刻或许已磨刀霍霍,在无人知晓处屠杀第十四条性命。
紧捏的拳头,根根指头慢慢松开。
知他煞气已收,展昭便也撤手,随即转头问那韩拓:“忤作可还有其他发现?”
“有、有!”
韩拓连忙取出尸格递去,“之前一十二具尸体埋地时久,皮肉尽腐,未能查明是何凶器造成下体残缺。蔡恒钧尸身虽曾遭河水浸泡,但残体尚存,据忤作细验,下体要害创处表面光滑,边缘齐整,与砍、切之创伤极似,但面与缘处皆有嵴痕……”他咽了口唾液,“乃双面利器交合,铰切所断。”
展昭随包拯办案多年,对凶器了解甚丰,当下明白。
“是铰剪。”他伸手接过尸格,剑眉轻皱。
“铰剪?”
白玉堂看向二人,抬起食指、中指,两指稍合做个剪切状。
韩拓只觉下身生寒,不自觉地探手护住某处,又自咽口唾液,朝白玉堂沉重地点了点头。
“……”
“……”
“……”
“咳、咳……”展昭轻咳两声破去尴尬场面,“韩大人,近日查探城内青楼,已有所获。此全赖白捕头一臂之助。”
他看了白玉堂一眼,自然少不得你一份“鼎力”。
“诶?”韩拓闻言一愕,连忙摇头摆手地解释:“展大人你弄错了吧?白捕头每日均在府内留守候差,不曾外出!”
“喔?是吗?”
展昭眉峰轻抬,墨眸流转,“如此说来,莫非是展某弄错了?”
白玉堂听他越描越黑,连忙伸手暗地里扯了韩拓,示意他住嘴。
不料误会更生,韩拓闻了展昭这么一问,忙打蛇随棍上,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展大人想必是认错人了!白捕头虽是新任,但行事规矩,并无僭越之举。”
展昭故作大悟,侧首看向白玉堂:“原来如此!”
却在眉宇之间,戏谑难掩。
全然是只看到老鼠栽跟斗,躲在梁上偷着乐的大花猫儿。
“……”
无法忽视那边视线,白玉堂现下直是头疼。
他二人自幼顽劣难驯,祸害四方,平日若有谁惹来祸事,一旦乡邻追究上门,必互相包庇,撒谎撇责,早是习以为常。
只可惜今日面前所坐之人,并非可以糊弄的愚民钝妇。
开封府允座下,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岂是叫着玩儿的?
展昭却也不去戳穿,得见白玉堂尴尬模样,当下心情大悦,前时若还有遭这二人所瞒之不满,此刻也尽烟消云散。
他将所查一一告知韩拓。
韩拓闻得重要线索,不禁喜上眉梢,团团圆脸乐开了花。
听他说到那“春意楼”极有可疑,连忙问道:“那展大人有何打算?”
展昭但笑未语,侧目白玉堂。
韩拓不解,也一并转头看过去。
这会儿,白玉堂终于有机,实实在在地瞪了韩拓一眼。
话从牙缝挤出。
“自然是夜探春意楼!”
11
说是夜探,倒像日访一般。
看那秦淮河畔,灯火璀璨实与白昼无异。
白玉堂侧首与身旁人说道:“猫儿,莫说白爷不照顾了。”指了指春意楼侧旁一小道,“出了这小胡同便是东大街,往左拐一直走便是衙门大院。”
展昭微愕,虽不明所意,但还是拱手谢了:“有劳白兄费心,展某虽是外客,但几日下来,尚算认得路。”
“不劳不劳,”老鼠笑得可贼,“五爷是担心你待会进了温柔乡,被迷个昏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呵呵……”
“……”
展昭瞅了他一眼,心里虽是有气,但公务在身也不便与他计较,冷哼一声,抬步往楼内走去。
白玉堂后面追赶,贫嘴不省:“诶!猫儿,别猴急嘛!”
月落柳梢,江宁府衙灯火熄去,唯那书房之中有烛火明亮。
这厢风拂烛光,似有偏暗。韩拓抬头去看,见伺候一旁的皂隶已自打盹,不禁轻轻一笑,亦无意唤他,拉了拉肩上快要滑落的薄披风,亲自起身挑灯芯。
此刻夜深沉,人尽散,那平素胖圆可爱的脸,映上光影明暗,眉宇间自多了三分沉稳,四分聪颉。
韩拓回头看了看堆满桌上的公函,轻一叹气。
这几日上面催得急了。
毕竟是人命要案,时日一拖,又毫无进展。若不甚惊动了圣上,这一责喝下来,对那些指望升迁的大官们,后果是不堪设想。
上头自然一阵火烧火燎。
甚至已有不少暗示,命他早日结案。言下之意,找不到真凶,也要弄几个替死鬼充数,力求尽快破得此案。
官道黑暗,他非今日才闻。向知青天难为,才宁做个糊涂庸官。只是要他草草结案,纵放真凶,却又决不可为。
想是知道会变成进退维谷之况,他才早早函请开封府允包拯相助此案。上下官员视他无能,也是自然。反正如今是托赖这位大宋朝青天的顶盖,上面的官儿才暂不敢硬压死令。
桌上清茶早已凉透,捧来饮下半盅,但觉冰冷入喉,叫头脑一阵激灵。
那二人,大概也去大半时辰了。
倒也不担心,莫说加一个展昭,便是白玉堂一人前去也定会有所斩获。
“呵……”
总以为分隔久了,必是生疏了。却在见面一瞬,那句清澈高爽的“面团儿”,那双欢愉外露的亮眸,教他心头一热。
白玉堂,纵是江湖成名之侠,万人景仰之士,仍然是白玉堂。
朋友,纵分隔千山万水,别过沧海桑田,仍是他白玉堂的朋友。
忆起那一身白衣,难不想到另抹蓝影。
“……展昭……”
早闻开封府座下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之名,也曾闻他入官场前的江湖名气。初见,展昭非但未摆官威,甚至无半分草莽戾气。
他的存在,像那冬阳,让人能放心地舒服。
只是太阳,却是如此的远……
“……”
他二人……
是友?是敌?
虽说与那二人相处已有些时候,韩拓仍不免困惑。
是友,何以闹不休,打不停?
是敌,偏又同进退,助彼此?
夜风撩过,皂隶打了个喷嚏惊醒过来,方才见灯下已无人踪,连忙抬头寻去。
“大人!”
韩拓回过神来。
转身看了看那皂隶,圆圆胖脸笑属六畜无害:“小六,你替我送个信去江宁酒坊……”
话说那春意楼内,夜夜笙歌,今夜亦不例外。
这会儿又有两名客人进楼来,同叫众女眼前一亮。
虽说进来春意楼的男人非富则贵,但往往都抱着同一目的而来,身上自然会带了些秽腥味儿。
偏这一前一后的两名男子,风采俊逸,浑身气质更大异于寻欢作乐之徒。怎不叫那些欢场女子看呆了眼?
且瞧那前行男子,蓝衣颀长,容貌儒雅。进此等烟花之地,目入肉欲横流之糜,双眸炯炯未曾染半丝猥意。
青楼混沌浊气中,忽似吹进一股微风,教人清爽净神。
再看那后随公子,白衣飘飘,相貌更是出众。一对朗眸,何等锋锐,堂然对这虚幻浊世讽之嘲之。
本是粉幔暗沉之地,突觉烛火立亮,照得人心里发慌。
试问,谁愿辱净风?谁敢探亮烛?
一时间,竟无人上前招呼这二人。
春意楼的老鸨也算见过世面,立下回过神来上前招呼着。
二人至雅厢落座,蓝衫男子正要吩咐,那白衣公子却快他一步,抢去话头:“老妈子,我们是京城来的客商。闻江宁花魁艳名,今夜特来拜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说着,将三锭足十两白银随意丢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