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他不能错失任何机会。
阮本业脸上露出惬意享受表情的时候,他还想,或许一顿晚饭的忍受是值得的。
阮本业听了主事王德的一番慷慨陈词没有冷嘲热讽的时候,他还庆幸乐班的存在作用不可小视。
然而阮本业忽然泛出一点若有所思,他立刻瞟眼李微准。
总执事当然没有放过阮大人神情的变化。
下午碧云居里的相会见仁没有隐瞒,季良听说后叱了一句“胡闹”便要冲过去。
李微准比庄主多想了一步。
“看大人的反应,并没有厌恶或是排斥,碧云居公子是个见惯场面的人,料不会是随兴而为,况且此事未经过庄主
,即便以后被捉为把柄,大可推言是那位公子自己主意,与庄里毫无干系。”
季眯着眼,曲指在花梨木桌上扣了几下,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李微准只愿阮本业是因心中有惦记而不是别的才走神。
宴席从酉时三刻持续到戌时五刻,至少表面上宾主尽欢。
雨仍像牛毛一样,但更密。
小厮打伞小心遮在阮本业头上。
见仁单身站在来仪轩门口台阶下,撑一把青竿油伞,听见脚步声徐徐抬头。门檐下灯笼昏黄闪烁的光照着他半张脸
,映出清淡温和的笑。 Acheron整理合集? http://death19.com
“大爷回来得真晚,我因为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下午之约了。”他的声音带了点春雨的轻和柔,又不是江南女人
的娇媚喃语。
阮本业走近他,他的笑就浓了几许。
“看来您已经喝了不少,正需要一杯清茶。”
院子里,思月和另一个丫头候在堂屋外面。
“请允许在下僭越——劳烦两位姑娘沏些热茶来。”
阮本业住的房间是两进,他在外间的桌旁坐下,见仁收伞随手倚墙而放。
“虽然就在隔壁,我还是第一次进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见仁打量四周,“硬要说差别,住的人不同吧,我那儿
就不会挂这些字画。”他凑近一副三友图,借微弱烛光端详,“真迹吗?”
“你该问你们庄主。”酒劲上来,阮本业支肘扶着额头。
“如果我问他‘苏州宋锦运至本地得花费几何’,兴许他会更有兴趣解答。”见仁拢袖转过身,“毕竟天生是个商
人,心思都扑在船来船往上,我怀疑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脑子里仍是盘算着婚宴花消得跑几趟船才赚得回来。”
“你寄人篱下,还敢对主人说三道四!”
“大爷会告发我的不敬?”
阮本业斜眉瞥他一眼,不说话。
思月停在门口:“大人,茶来了。”
“我来吧。”见仁接过托盘放在桌上,茶壶茶盏俱是细瓷点描。
见仁揭开壶盖瞧了瞧里面:“明前龙井。可见庄主为了大爷不吝好东西。”
高冲低斟,热腾腾的茶在盏里滚着波浪。
“趁热喝下去,解解酒。”见仁握着盏双手捧上。
阮本业看眼茶水,澄明清澈,鼻子里闻到的也是纯净的茶香,便接过去喝了。
“春风料峭,尤其夹着夜雨,可否允许在下关上门。”没有等待回应,见仁径直走到门扉处。
阮本业的贴身小厮立时有点紧张。
“我若要行恶,下午在自己的地方更方便,何必自投罗网。当然,如果你想见识你们家主人另一面,我是不会阻拦
。”见仁挑眉,一袭婉转里透着足够的暧昧。
即便是再亲近的随从,主人的某些时刻也是禁区。
小厮寻思一小会儿,搓搓手:“老爷,小的就候在外面。”然后拉门把自己关在屋外。
“大爷的小厮真懂事。”见仁回身走近阮本业,“扶您去床上歇着吧。”
阮本业只觉头脑晕沉,张开眼,景物都显得虚幻,身旁支桌而立的青年,含着似无若有的微笑,定定的看着自己。
“你走。”
“嗯?”
“我要睡了。”
见仁轻轻一笑:“正是要睡了。不是说好了,我是您一夜的牡丹,大爷反悔?”
“走开,我没心情。” 阮本业胸口里闷上一股气,眉头纠结起来。
“至少让我扶您上床,来。”见仁手圈着阮本业肩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肘,撑住他大半身体。
从隔离内外的垂罗帘雕花圆门下穿过,让阮本业躺上锦缎提花床褥。
阮本业猛得捉住见仁解他腰带的手,迷蒙的眸子发出警惕的信号。
“我只是想替大爷脱去外袍。”
手上承受的劲道渐渐松懈,见仁用做惯了的轻柔手法褪下阮本业万字纹外袍。
躺下的人多大半意识已经沉进另一个世界里,眉微微蹙着,见仁坐在床沿上,伸出手压在他的发际,两只拇指从眉
心循眉骨分别抚向两侧,阮本业呻吟一声,没有抗拒。
“本业——谁曾经这样唤过你,还记得吗?”
“……父亲,母亲,和长辈。”
“那么,少爷呢,可有谁,声声念着?”
“府中仆从,还有,鸳鸯……”
阮本业的声音很低,也不太清晰,见仁凝了神仔细听。
“鸳鸯,是个漂亮的姑娘吧?”
“嗯。”
“很温柔?”
“……常常骂我笨蛋。”
见仁手上动作滞了会儿:“怎么会?”
“放纸鸢总会断线,摘枣总会拣到没熟的,端茶会烫着自己,惹她生气,她就一巴掌过来——” 阮本业的脸上浮
现出美好的微笑。
见仁想到这个习惯假模假样的男人也有被欺压的从前,心里一阵好笑。
“然后呢?”
“我没有接过她伸出来的手,她走了。”
“随家人搬走了,还是,出嫁?”
“秦太守的儿子,收作了七夫人……”
“你一直惦记着她么?”
“我是长子,只能作为侍妾,永远没有名分……就这么过下去,知道她在那边好好的……可是——” 阮本业忽然
全身颤抖起来,毫无预兆的紧紧抓住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使劲把它们拉下去,两只眼倏得睁开,散出凌厉的光芒
。
见仁吓得打个激灵,想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动。
“鸳鸯,鸳鸯,他们都在骗我!她一直被殴打,她只想见见我,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她死了,我抱着自己孩子逗
他开心的时候,只有一口薄木棺材,在荒野乱坟岗,连块墓碑都没有,我找不到她,她在天上看,每日每夜,看我
如何与娇妻稚儿欢笑……我竟然抛弃你,鸳鸯……我错了,我违背诺言,鸳鸯……鸳鸯!”
阮本业腾得坐起来,抓着见仁的肩膀,一口一个“鸳鸯”。
见仁注视着他憔悴的脸,茫然无措的眼眸,徐徐的,张开臂,从阮本业双腋下穿过去,擦过丝帛中衣,微凉的手贴
在他背上拉进两人距离,直到把头抵靠在他脖肩处刺绣着繁丽花纹的领子上。
“是你错了,是你推开我,是你送我上了黄泉路,是你让我不能投生,因为你的执念太深,我被业火炙烤,你以为
你守住坚贞是在赎罪,可是我要永远受苦——笨蛋!”
怀里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见仁加重搂住他,转头在他耳畔呢喃。
“当我被黄土掩埋的时候,我已经与你没有瓜葛,从今以后,放开我。”
第十六章
见仁走出来仪轩,两手空空,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纷纷扬扬的雨借着风势袭上脸,见仁抱着胳膊缩脖子哆嗦一下,望望天,望望前路,叹口气,举袖为遮,一溜儿小
跑。
湿润的石板被踏得啪啪响,见仁庆幸自己只是到邻居家做客。
眼见目的地越来越近,脚步更快,两三下冲到门口,好歹有半檐挡雨。
见仁甩了甩濡湿的衣袖,正要推门叫人,身上突然起寒战,侧头向一旁瞟了眼。
“庄主好闲情,出来散步吗?”
三尺远阴影里,深色衣袍灰面油伞,几乎和环境溶为一体。
季良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感觉他的目光无遮无掩地定在见仁身上。
“您这种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被丈夫捉住现行的红杏出墙的妻子一样。”
见仁委屈的调侃,手拢在袖子里摩挲,雨水的滋润止步于中衣,风却轻而易举攻破罗绢里衣的防护,尖锐的刺进身
体,他打个喷嚏,揉揉鼻子。
“庄主如果没有指教,在下不打扰您的雅兴,请允许在下先行告辞。”
说了去推门,“吱呀”细微响,果然没拴,咧开一条窄缝。
“你被赶出来了?这么狼狈……”
见仁定了半晌,缓缓回头:“庄主大人,请您有所言语前稍微给点提示,大半夜的冷不丁冒出一句来,怪吓人的。
”
季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盯着他。
见仁被看得莫名其妙,顺着眼光低头审视自己,衣襟服帖,宫绦整齐,只不过因为有的地方浸了水,显得颜色深深
浅浅。
“庄主,有何不妥?”
“想来,你没有令他满意。”
“谁说的?!”见仁擦擦受雨湿润贴在额际的碎发,“肯定满意,几十年来从不会如此满意。”
“别自信过了头!”
“就凭我十年来阅人无数,他这样的算不得难侍侯。”
季良皱了会儿眉。
“他哪样?”
“唔——根据行规,客人的信息是不能随便宣扬的,但是,我和他谈不上买卖关系,庄主大人又是在下目前的衣食
父母——其实呢,不就是让男人最窝火的毛病。”
季良没觉得自己有过这么强烈的好奇心,竟一再追问下去。
“究竟是什么?”
“咳,明讲出来令当事人多难堪,所谓意有动而力不从心……”
见仁眼波流转,转出暧昧。
季良张了张嘴。
“当然,庄主正是年轻气盛英姿勃发,体味不到其中酸凉,然而有的人宁散千金为求一方。”
季良撇开视线,去看着略为脱色的暗哑的门。
“你怎么知道是否能解决?”
“只要明白了原由,对症下药总是会一点。”
“——你们只见过一次面。”
“还是那句话,‘阅人无数’,第一眼看见他便觉得此人心中事多又无趣,讲句笑话也是正经,想当时妖娆情形,
半分心动也没有,我还当自己是肤如树皮的老头子,于是赌气邀他喝茶——这个人呐,和我以前遇见过的一个人很
像,都把面具当作真正的脸——我给他沏了壶加了佐料的茶,竟然没有反应,哈,原来他有那样的毛病。”想起那
时,见仁不禁为自己的明察秋毫得意,“可是,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纵欲痕迹,谈话之间走了一次神,我便知晓根
由的入口了。”
见仁止住话,季良又看着他:“他不是个能由人摆布的对象。”
“嗯,戴面具的他不会,躲在最深处的那个自己,一定会。大凡权势越高的人,越在意自身弱点。欲望也越强烈。
”
一时沉默。
书影从里面忽而看见门起了一条缝,赶急两步过来,就看见外面的见仁。
“公子,你回来了。”
“啊——泡壶热茶去。”
“雨大了,你不进来?”
见仁瞟了眼季良。
“进去。”季良的语气听起来不太良好,扭头就走。
“外面还有谁吗?”
书影想要探头出来看,被见仁推搡着。
“快点去泡茶,冷死人了。”
“那你还呆在外面。”
见仁没理会他,急急忙忙进屋。
“诶,公子带的伞呢?”
见仁怔了怔:“我是觉得忘了什么,没关系,明天让思月带回来。”
“那么大的伞都能忘记——”书影替他脱下湿衣,触到他冰凉的手,心一紧,再向里探,“怎么这么凉?”
“所以让你泡热茶去。”
“光茶怎么够!王婶,快熬姜汤!”
“算了,兴许已经睡了,别吵着她。”
“要是发起热来怎么办?公子的身子能经得住?”
见仁想了想,到时候被埋怨的更深切,满院子的人也更消停不了,就改口道:“那就,姜汤吧。”
早上阮本业醒来,清新的晨光一格一格爬上了窗,他撩起床幔望着地板上窗棂影子。
他记得昨天晚上的宴席,记得宴席上一张张神情相似的脸,记得泠泠的丝竹调,记得来仪轩门口撑把伞仿佛绝世独
立的青年,记得喝了一杯茶,然后——
然后,他的鸳鸯搂着他呢喃,说再没有瓜葛,说原谅了他。
长久以来压在心口上的顽石就这么的羽化了,最纯净的部分炼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珠。
真是个再美好不过的梦。
阮本业离开的时候仍坐了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神态只比来时少了一些审视。
他对前晚的事只字未提。
什么都不说也许是好现象。
季良摩挲着手里玉牌,精雕细琢的是五蝠环绕下篆体的“阮”。
第十七章
清明这天很晴朗,没有“纷纷雨”,季良坐在马车里也没有“欲断魂”,气定神闲地翻看一本帐册。
柳氏纸行最近要运一批货到无锡,想依旧照去年的价格,然而韶华庄今年所有运价都提了一成余,柳兴风被他父亲
遣来几次谈判,成效不大,两面难为的柳少爷跑到碧云居去抱怨,元宵灯会上偶然遇见的韶华庄食客静静的倚在床
头倾听。
“哎,对不起,让病人也不安宁。”柳兴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歉意地挠头。
仔细想想,在别人家里抱怨主人有够傻气的。
见仁不甚在意的样子,微笑着说:“这儿少有人来,倒是要谢谢柳少爷屈尊架临。”
他的声音态度都是温和亲近的,才引得柳兴风能无顾忌的发牢骚。
柳兴风看着他咳嗽两声,关切地问:“可吃了什么药?我家里还有些祛寒方子,见效得很。”
“柳少爷美意,在下心领,小小风寒而已,过几日便好了。”
“春季里暖暖寒寒变化无常,真得小心防备。”柳兴风把带来的红木长方盒子打开,“杜鹃正盛开,做了几张纸笺
,你看看如何?”
“我又不懂这个。”
“但你的触觉嗅觉总是敏锐,摸摸厚薄滑韧可合适?”
见仁不再推脱,接过来指间细细摩挲了一番,在鼻前扇风。
“试试上墨的感觉?”
“算了吧,就我那一手字,莫要拿出来受耻的好。”
“不会啊,柔中带刚,笔锋转折很是蕴了几分秀劲。”
“柳少爷别再讥诮在下了。”
柳兴风露出不满神情:“我从不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