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良看看谜面:夜半新月挂枝头。
再看看见仁:“何以见得?”
见仁但笑不答,只说:“不打扰庄主兴致,在下去那边。”
“等等。”季良盯着塞进手里的纸笺拉住他。
小半晌,恍然。
“可是‘季’字。”
“庄主冰雪聪慧,在下好生佩服。”见仁拢着袖子浅作揖。
他神色诚恳恭敬,季良怎么看也看不出讥诮。
“你对猜谜很拿手?”
“谈不上,简单的尚能对付。”
季良默然一会儿,说:“你过来看看这副。”
见仁没推辞,随着他走过去,书影忙忙跟在后面。
一盏走马灯下,红笺上写着: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射五言唐诗一句。
谜面是唐时一则佛教典故,载于《六祖坛经》,说的是高僧弘忍禅师与徒众论道,命各以心得书一偈语,其时上座
神秀书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另有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
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人各有心得,而以惠能更高一境,弘忍乃授衣钵子惠能,是为南宗,而以心印
传神秀,是为北宗,世固有南能北秀之称。
“能猜出来么?” 季良问。
“偈语我一窍不通。佛门离我遥远,亏得杂七杂八的东西听来不少。” 见仁悠悠答道,“典故里有位神秀禅师,
弘忍传以心印……唐诗里相关的……似乎杜子美先生有一句,造化钟神秀,不知道是也不是。”
他用不确定的目光望着季良。
“造化钟神秀……” 季良默念一遍,“嘿,可不就是。”
他面有喜色的看看见仁:“你哪儿是‘尚能应付简单的’。”
“唔,凑巧罢了。”见仁无所谓的弯弯凤眼。
“还有这个。” 季良来了劲头,伸手拉见仁移到另一处。
“三明一直好天气,射字一。三明是处地名,谜面平淡如常人闲话,但其中奥妙又在何处?”季良摸摸下巴,像在
自言自语又像在讨论。
见仁少见的沉思起来,书影见了明白这才是遇上真正难题。
世人以为“平淡”等于轻而易举,却不知经历多少繁丽落华,方才造出一方平淡。
“拆字么?”见仁一手抓着氅衣一手搂着暖炉,望着被照得透亮的夜空,眼波里映着五彩斑斓,“三明……好天气
……今晚月儿圆,明天会有好太阳。”他转向书影,“记得正晌午把被子晒晒——”
“喂,猜谜呢专心点。” 季良对他的心不在焉抱怨。
“抱歉。”见仁勾眉笑笑,忽而撑眼,低声呼,“得了。”
“什么?” 季良迫不及待的问。
见仁竖食指抵在唇上:“如果真的是,庄主愿意把腰上玉饰送与在下么?”
这个要求突兀,让季良很意外,理由更是匪夷所思。
“因为庄主大人平时总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今夜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让在下受宠若惊,不由得想寻求一物以兹永
久纪念。”
听起来是百年不遇千载难逢黄河长江俱倒流了、不留下点什么就愧对祖宗子孙的语气,他清艳俊丽的面庞含了无比
虔诚的渴求,听得书影身上一抖,看得季良眼角抽动。
气氛蓦然变得奇妙。
周围的嘈杂半分未消,月依旧皎洁灯依旧灿烂,风雅公子们依旧携手赏月赏灯赏娇娥,只有这三个人好像被隔开在
独立停滞的空间。
半晌过去,季良终于挤出一个字。
“好。”
见仁诚恳的脸上喜笑颜开:“多谢庄主。”
一行人走到街头兑谜处,见仁将手里纸笺递给案几后面的人。
一个人念谜面,见仁答,另一个人在册子里翻查谜底。
“无影无形,巧笔丹青画不成。三国助阵,从古到今留美名。”
“风。”
“射中。”
“是非只为多开口。射字一。”
“匪。”
“射中。”
“终将心事寄蓝田。射唐诗一句。”
“总是玉关情。”
“射中。”
六七则灯谜答过,见仁气定神闲,念谜面的人喝茶润嗓子,翻谜底的人抹抹额头上的汗。
不是没有人自信满满的取了一叠纸笺兑谜,但像这位无一错误的可是少见。
最后一张:“三明一直好天气”。
案几后的人微微松口气,此谜是本次灯谜会上的难题之一,平淡中毕见灵巧,对应的奖品也是所有里面价值极高的
,杭绣锦鸡芙蓉。
这件杭绣出自著名绣坊,是主办者娘子带来的嫁妆,好不容易说服她借出来摆摆样子,要是真送出去了,恐怕至少
大半月不得安生,说不定会成为后半辈子口舌之争里固定存在的利器。
主办者是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正坐在案几旁边的太师椅上,心里忐忑,手上端的茶碗都跳跃着发出清脆声
响。
然而事实证明他白紧张了,答谜的公子对恭送过来的杭绣看也不看一眼,只指着白瓷鲤鱼说:“我要这个。”
“呃,公子,这个是别的——”
话吐一半,负责兑奖的年轻人被推到一边,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堆满了笑:“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下敬佩敬
佩,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哈哈哈。”
见仁点点头,拿了白瓷鲤鱼丢给书影:“接着,送你了。”
“诶?”书影慌忙兜在怀里。
凭他的眼力也看得出这只鱼是寻常货色,万万比不上那幅绣品,起初他多看几眼是因为快临盆的嫂嫂喜欢鲤鱼,又
正值过年,如果送她这个一定高兴。
公子可是瞧出他的心思了?
“公子,那些好东西你都不要,偏偏挑这么个玩意儿?”
“庄主就在跟前,你问问,庄里还差好东西?”见仁凤目一转,瞟眼季良,“我却用普通玩意儿换了个皆大欢喜,
不比稀奇又没甚用处的东西强?!对了。”他摊出手,动动指头,“庄主允诺在下的玉佩。”
季良歪嘴取下腰间佩玉放进白生生手掌里:“你不说刚才那番话,我也不会做食言小人。”
“在下当然知道庄主是君子,说给小陪伴听的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见仁握着福禄呈祥的玉佩,指腹摩挲上面精巧纹路。
“书影,瞧瞧,这才真是好东西,也就庄主才大气粗眼都不眨就能送出来。”
季良觉得好笑:“难为你前后说话矛盾还能顺溜着接下去。”
“有吗?”见仁抬眼看着他。
“玉佩不是稀奇又没甚用处的东西?!”
“谁说的?庄主的东西自然有大用处,挂在床边辟邪也好啊。”
季良嗤笑一声:“我又不是道士。”
“为上者,必有神灵左右庇护,让在下沾点儿光呗。”
吃了糖还卖乖的小孩子。
第九章
“这不是季庄主吗,赏灯?”
人群里钻出个身着湖绿衣衫书生模样的青年,手里挑着一只鱼灯。
季良见了他,拱手道:“柳公子,今夜月明灯亮,怎可错过良辰美景。”
“庄主也是风雅之士。”柳兴风回个礼。
两人不咸不淡礼尚往来的寒暄几句,柳兴风注意到季良旁边站着面生的公子,一直垂眼专心研究手上物件,黑的发
黑的斗篷,衬出一张俊秀白净的脸,忽的抬眼,眸里水波微漾,眉梢唇角非笑似笑,仿佛河岸拂风杨柳,湖中晓月
残影,清明不失温润,不禁脱口问:“这位公子是?”
见仁把视线调向季良,该怎么介绍当然得由当家人决定。
季良咳一声,总不能直接说是庄里专门接待有特殊喜好客人的,但除此之外他等同于一个闲人,季庄主不做无利可
图的事大家都知道。
“在下是暂居韶华庄的食客,诚蒙庄主不弃,偶尔略尽绵薄之力。”
当家的不开口,只有自己解释。
食客,略尽绵薄之力,似乎都符合事实。
柳兴风对韶华庄里养食客没有多大关注,富贾家里谁没备几个,但对眼前这位平白生出几分好感。
温文尔雅谦和儒秀的人总是比较容易吸引人。
“在下柳氏纸行柳兴风,可否请教公子名讳?”
要说吗?
见仁以目光请示。
随便你。
季良瞟他一眼,撇开头。
“在下见仁,见处仁慈。”
“见仁……”柳兴风念着名字,“敢问贵姓。”
“无姓。”
柳兴风从他淡然应对里自觉的认为,在他背后一定有段不欲与人说的凄楚,于是善解人意的不再追问。
“我见庄主和见仁公子从灯谜会上出来,收获可丰?”
“全为图个热闹应应景,收获什么的岂不俗气。” 季良没想跟突然冒出来的生意上的熟人消磨时间,语气不自觉
的沉了沉。
柳兴风是个明白人,看出打扰了别人兴致,陪笑两声告辞,临走前多看见仁几眼,说:“有空再与公子畅聊。”这
才走了。
见他走远并确定周围不会出现类似人物,季良略显急切的问见仁:“说说,刚才那个谜,为什么会是个‘晴’字?
”
见仁用一副“你还记着啊”的眼神看着他,眨下眼:“这是拆合字,却不拘于将字左右分二的一般手法,而从底字
里分解出‘三明’,‘一直’可引为‘|’,交错组合,又暗合‘好天气’,嗯,非常别致的谜题。”
“原来如此。” 季良恍然大悟。
虽然读书做文不比人差,但长期以来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商业往来上,对于太讲究文字功底的东西就难免挠头。
哽在胸口间的疑问消除了,顿时神清气爽。
此时三人正走到一家小摊前,应节的汤圆在白气腾腾的大锅里翻滚,三四张桌子周围大半坐着人。
小孩、青年、老者。
男人、女人。
白白圆圆核桃大小的汤圆,盛在泥色陶碗里,格外可爱。
“要吃吗?”
“要。”
季良才问出口,见仁的回答就响亮干脆。
他早瞧见这家汤圆摊子了,寻思着庄主要是不闻不问走过去,他就当人多走散,自己和书影去吃个满意。
摊主麻利地收拾出三个位子:“三位请坐,要什么馅儿的?”
季良正要问有什么,见仁已经抢着说:“芝麻、核桃、豆沙、玫瑰、金桔、枣泥,每样都要。”
一气呵成,不打半个岔。
书影连忙拽拽他:“公子,太多了,吃不了。”
“唔——”见仁想想,即便三个大男人,这么多确实未必吃得完,但是机会难得,少哪一样也舍不得,考虑了小半
晌工夫也拿不定主意,“芝麻、核桃、豆沙一定要,玫瑰不常有,也不能丢,其它的……”
“芝麻馅王婶不是已经做给你吃了。”
“外面的味道不一样嘛。金桔,金桔……”
季良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没了笑,正经八百的烦恼,牙齿在里面咬着嘴皮,双唇抿成线,一会儿又放开,歪嘴皱眉幽
幽呻吟,俊魅全无,生动多彩。
叹口气,季良吩咐已经招呼了别人一圈转回来的摊主:“每样都来一碗。”
闻言,见仁不确定的望着他。
“吃不完就带回去。”
庄主一锤定音,见仁眼里腾得升起感激无限:“庄主大人,您真是大好人!”
泪花随即包在眼眶里,他一蹿而起挨到季良身边,双手掌着季良两个肩头,深情款款:“以后庄主有什么吩咐尽管
提,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荡气回肠。
旁边食客都好奇的打量着他,窃窃私语。
“那个人,是饿坏了吧……”
季良有些后悔了,他从没见过哪个男人会为了食物如此激动感恩戴德,有一刹那他肯定见仁以后会因为满意某种食
物口味背叛自己。刚解雇了一个主事的阴影悄无声息飘来,心里在这一刻有点凉。
等他缓过神,见仁早回到座位上开始吃第二碗。
本来每碗里有八个,他们点的品种多加上见仁甜言蜜语的交涉,就少了两个。
出于尝尽味道的目的,见仁和书影分吃每一碗,两三碗下来,书影已经很饱,见仁坚持到第四碗。
怕他吃坏肚子,书影强行把他手里的汤勺夺走。
“等一下,还有两种馅的。”见仁鼓着腮帮子,一边咽一边抗议。
“不行。”书影无视他的可怜相,语气很坚决。
“再一个,行不?”
“半个也不行!”
“坏书影!”
见仁捂着肚子眼巴巴盯着澄清汤水里胖嘟嘟圆滚滚的汤圆。
其实他已经吃不下,但嘴还想着新鲜味道。
季良单叫了一碗,只吃了六个就被腻住,不由得万分敬佩四碗下肚尤自挂念的见仁。
他挥手招来候在不远处的随从,低声吩咐:“跟摊主说,没吃完的我们带走,碗钱另算给他。”
“真的带回去?”见仁擦擦嘴角。
季良抚抚额头:“你吃东西自己心里没量的吗?”
“好吃的东西谁都想多吃的啊。”
“普通人觉得饱了就不会再想吃了吧。”
“唔——”见仁眯眼想了想,“那么——我果然不是普通人。”
季良偏开头,咽口唾沫,怕自己忍不住把面前碗里的汤泼出去。
回庄的路上,要经过一段民巷,家家户户把自己扎的花灯挂在门檐墙头上,让来往路人观赏,有喜欢的可以向主人
讨要。
红彤彤的鱼,翩翩的蜻蜓,还有白嫩嫩的兔子,什么造型都有,什么颜色都不缺。
“公子,你看那串桔灯,跟小时候我娘给我做的一模一样。”
“不就是大红桔去瓤留皮吗,我也会。”
书影睁大眼睛看着他。
“不相信?回去了做给你看。”
“算了,上次你说做孔明灯,差点把院子里桂花烧着。”
见仁挠挠脸颊:“意外是不能避免的,后来做的不是都成功上天了。”
“结果飞到外面,把街上打更的老爹吓得够呛。”
“嗯,说明我的手艺高超。”
季良拨弄一盏花灯下面杏黄的穗,佯装在仔细研究灯上描绘的马牛。
原来前年传闻庄外有鬼火出没,是从庄里飘出去的。
“瞧这盏灯,扎得多精细。”
见仁指着一只五彩蝴蝶,近身碰碰眉须,是用竹篾烤弯了做出来,边缘圆滑。
“不知道是谁做的。”
“是我。”冷不防旁边一个小姑娘接话。
十二三岁的年纪,柳青衣衫,扎着两支麻花辫。
“我不给别人。”她很重点的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