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篮里摸出一个橘子,明叔剥着皮说:“叫大家都呆在各自院里,没要紧事别出去。”
“这是干吗?”
“听说来了位大人物,李执事称呼他什么大人,是个做官的吧。”
“以前庄里来了这些人照样过日子,现在倒要顾忌。”
“物是人非,我们跟着走就是了。”
“嗯,等哪天心血来潮就该把我们都遣出去了。”
“不大会吧,全换新手还不乱翻天了。”明叔掰一瓣橘子放在嘴里。
“甜吗?”
“还行。”
王婶就他手上掰一瓣,嚼了嚼:“比上回的好吃。”
跟着就把明叔手上的全接过来,还招呼着:“书影,来给公子剥一个。”
见仁嘤咛几声,撑起上半身耸了耸,倚靠在枕垫上坐起来。
“先给我杯水。”他的嗓音带着慵懒低哑。
书影应声去屋里倒水,王婶要把手里东西放回去也站起来走了。
见仁揉揉眼,打个呵欠。
明叔走过来,说:“吵醒公子了。”
见仁摇摇头:“本来只想眯一小会儿。”他看着明叔手里剥好的橘子,抬眼说,“可以再剥一个吗?”
“公子要吃?”
见仁点头:“你也要吃。”
然后很自然的把明叔手上的拿过来,送一瓣入口,慢慢嚼。
“暖烘烘的天气吃这些最舒服了。”
明叔看看被夺走的又一个,看看空空的手,转身回到竹篮边。
“我把这些拿进去。”
季良一大早就去了造船场,今年需要一批新的货船,得提前定下规格样式。预计午时前能回庄,没想图纸上出了点
小问题,多费了些时间,赶回去那位阮大人已经喝了三壶茶。
“真抱歉,小纰漏拖了会儿。”季良陪着歉疚脸色。
“季庄主正忙着,是在下多有叨扰了。”阮本业拱手回礼。
又寒暄了几句,已近黄昏,季良道:“阮大人为国事操劳,难得回乡,季某无以款待,唯有薄酒几杯,还望阮大人
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 阮本业捋捋下颌胡须,他一直端着温和的一本正经神色,细眼里看波澜不兴,季良心里却明朗。
阮本业开春即升任户部仓科郎中,主掌漕运、军储,这趟趁着回老家,说是探望身体欠佳的老母亲,实际上在各大
商号轮转了一圈。
韶华庄要想能把两江漕运统管下来,少不了与之周旋。
自古官商勾结,都为一个“利”字。
李微准早按照吩咐准备好了,季良使个眼色,便传令下去。
“阮大人,这边请。”
季良带路,领着阮本业穿过莲榴漏窗的复廊,来到春风阁。
从碎冰纹的门窗望出去,阁外梨花初绽雪色点点,黄石堆砌的假山旁海棠嫣红,好片春景。
侍女捧上焦山鲥鱼、水晶肴蹄、白汁洄鱼、桂花白果,一样样的菜都是名菜,一个个的姑娘都是媚丽,季良陪得谨
慎,阮本业却有些心不在焉。
一顿饭吃得顺利却不畅快,送阮本业暂居客房后,季良和李微准钻进书房里。
“微准,你看我们是疏漏了什么地方?”
李微准沉吟片刻。
“今天都是照事前探听到的这位阮大人的喜好安排的,他要维护清廉正直官员模样,我们就从茶楼里把他接过来,
一路上车都走得慢,与一般赏春游人无异,也吩咐庄里其它各院各人不许出来,庄主回来前我将雪如意镇石请他把
玩的时候还看得出他的满意。”
“晚饭前他装模做样的官腔也还打得十足,似乎是从开饭开始。”
李微准想了想:“难道是有菜色触犯了禁忌?”
“应该不是。”季良摇头,“每样菜他都吃了,没有特别回避的。”
“不是物,那是,人?”
季良手指扣在桌面上:“今天上菜的那些侍女,是我亲自挑选过的——一定还有什么被我们漏过了。”
李微准低头看着自己记下的阮本业资料,一字一句都能默背出来。
遗漏的是什么?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大早,思月就慌慌忙忙跑到碧云居,顾不上对书影摆脸色,拉着王婶道:“好婶婶,酱菜给我一点行不?
”
“这是怎么了?”
“昨天住我们那儿的大爷正在吃早饭,对庄里厨子准备的酱菜横竖不对眼,只有到您这儿来求一点。”
“我当只有我们家公子太挑嘴。等会儿,我去给你盛。”
王婶转身去揭菜罐盖子。
“公子挑嘴是明白说出来,他挑嘴什么话也没有,也不做眼色,但就让你觉得浑身发毛,跟上辈子欠了他金子银子
似的。”
明叔挑了担水进来倒进大缸里。
“小姑娘别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小心找不到婆家。”
思月吐吐舌头,接过王婶递过来的酱菜跑出去。
王婶擦擦手,对明叔说:“住来仪轩的该不会是昨天来庄里的大人?”
“就是他。”明叔放下桶,“打水的时候看见他们那儿一个个神情紧张,杨主事亲自前后张罗,比侍侯他娘还尽心
。”
“这么重要的客人,怎么不安排在东南院里。”
“这你都不明白?当官的遇上行商的,需要顾忌的地方自然很多。”
“哎,还是普通人好,跟谁来往光明正大,藏藏掖掖的难不难受?!”
阮本业当然不觉得难受,甚至享受。
来仪轩后补上来的酱菜总算对得起镇江府特产的名号,再吃两个汤包,茶水漱漱口,这顿早饭也还不错。
韶华庄后门出去不远过桥即是金山河,溯河而上,金山寺依山而建,从山脚到山顶,殿堂楼宇层层叠垒,寺裹山塔
拔山,袅袅香烟缭绕青瓦黄墙。
季良陪着阮本业在大殿庄严妙相的佛像前面献三柱高香,被神态各异的十八罗汉围绕着,听僧人们抑扬顿挫的念经
。
阮本业在一下下的木鱼敲击里跪拜祷求,李微准凑到季良身边微微摇头,昨天夜里转弯抹角的从阮本业贴身小厮那
里没有探听出更多有价值的消息,季良不禁暗暗有些着急。
阮本业留给韶华庄的时间只有三天,这算长的,但头一天就出了岔子,不想办法尽早弥补,再有三十天也是白搭。
金山西有中泠泉,泉水绿如翡翠,甘冽醇厚,在唐代就被誉为“天下第一泉”。临近中午,季良领着阮本业在泉边
的芙蓉楼品茗,老板早得到嘱咐,特意备好了各色菜肴。
这个老板和韶华庄前庄主是异姓兄弟,他见季良招呼得小心,便猜到行事不顺,私下里找到李微准问了问,捻着胡
须说:“这位大爷怕是个嗜好不同常人的,我知道个小乐班,清一色俊秀的小哥儿,吹拉弹唱或是别的无所不精,
不妨请去权当试试。”
天气忽然阴下来,担心落雨,一行人回了韶华庄。
阮本业托口身体疲乏,轿子直接送进来仪轩。
来仪轩和碧云居只隔了一堵墙,见仁听见那边人声重重,问书影:“谁来了?”
“好像是位大人物,京里做官的。”书影抓着一枝樱桃花,回头说,“这枝怎么样?”
“已经开盛了,要旁边带花苞的。”
书影又点着另一枝:“这枝?”
“等等——”见仁站近些,左看右看,“还是顶上的好。”
“太高了,我们没梯子。”
见仁瞟他一眼:“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会爬上去?”
“呃。”书影挠挠后脑勺老实说,“我不会。”
“作为男人你竟然不会爬树!”见仁像听见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事睁大眼。
书影被奚落得耳根发热。
“我,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讲规矩,你问问庄里有几个会上树爬墙。”
见仁惋叹着摇摇头:“可怜啊。”
书影挺不服气,张口说:“公子会就上去让我们领教一下。”
“我嘛……”见仁得意地摸摸下巴,“小时候可是爬树高手,家里哪棵没上去过。”
换到书影惊愕了。
怎么看怎么柔弱的公子,也曾经是个淘气的孩子?!
“你什么眼神?不信是不是?虽然十多年没温习过了,基本功还是在的。”
见仁撩起衣摆塞进腰带里,脱了鞋扶着树干向上望,吸口气,略一跳,右手勾住粗壮的分枝,左手挽主干,双脚蹬
空,身体就附在树干上。
书影没想到他真的要爬上去,慌了神,抱着他的腿说:“我信了,公子无所不能,快下来!”
“别吵。”见仁回头瞪他,“放手。”
“不放,除非公子松手下来。”
“我叫你放开。”见仁甩甩脚,摆脱书影,还在他肩上踩两下顺便借力,手上再一撑,一只脚就跨上分枝站定。
“瞧,不是很容易就上来了。”他怡然自得地俯视书影。
书影又是担忧又是后悔,不住的央求见仁快些下来。
“公子一定要顶上的花,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不,现在我想自己摘了。”
“公子,小心!哎——”
王婶和明叔听见院子里书影的哀号,都从屋里出来,正疑惑他一个人在树下干吗,顺着视线往上看,心里咯噔响。
“公子活腻了也别揪我们的心玩儿啊!”王婶没好气的仰头瞪着树上面的人。
“我只摘一枝花,马上就下来。”
见仁挪挪脚,瞅准了下一个着手点继续向上攀。
“下面这么多不要,非得上面的,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放心吧,摔不了。”话音刚落,脚下就踩溜了。
下面的人“啊”的叫几声,见仁赶紧抱进树干,咽口唾沫,微掉头瞟着底下:“嘿,嘿嘿,意外。”
明叔早跑出去找梯子,王婶揪着书影:“要是有个万一,你就趴地上垫着,听见没有?!”
“我?”
“你有脸委屈?”
“不,不——”
书影扁扁嘴,只祈祷观音菩萨如来大佛众神仙保佑公子高高兴兴上去平平安安下来。
“哎,哎,看这枝怎么样?”见仁捏着花朗声问。
王婶和书影“嗯嗯”猛点头。
“就是你了。”见仁勾着唇角,向旁伸出手,“剪刀给我。”
“……公子。”书影颤着声音唤他。
见仁恍然大悟,只有用原始办法了。他握着枝条用力一折,“咔嚓”脆响。
樱桃树的那一边就是来仪轩,这里的喧闹早传过去。
阮本业心想中午时间谁在嚷嚷,问轩里丫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忍了会儿,越发吵人,便走出去要自己瞧个明白
。
白墙乌瓦隔开的旁边院里,枝繁花茂的樱桃树高高耸立。
从树下传来年轻小伙急躁的声音:“公子,到手了就快下来吧。”
又有个妇人带着讥诮说:“上去的时候多灵巧,下不来啦?”
“能上就能下,可我手上多了一枝花。”
循着混合羞恼、为难语气的声音望上去,团团拥簇的花枝间,立着锦衣锦裤的男子,左手挽树干,右手握着一枝花
,只能看见小半张脸,肤色和四周的花朵一般粉白。
“那怎么办?……书影,趴地上!你看准了跳啊。”妇人口气里命令味道十足。
“王婶,可不可以先垫些被子,地很硬的。”年轻小伙可怜巴巴的说。
“叫你趴你就趴,要不是你怂恿公子能上去?”
“我没有……”小伙无力申辩,“哎哟”叫了两声。
“王婶别掐他了,跳他身上我还怕硌了脚,把屋里被褥都搬出来堆厚点,保管比他软和。”
要从两人多高的地方跳下去,树上青年说话时却带着淡淡笑意,仿佛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不过。
“快点呀,脚都站软了,万一支持不住——”青年撒娇似的说着,扶着树干渐渐蹲下,垂脚就坐在枝桠上。
“明叔找梯子找到哪儿去了?”妇人谴骂一句,“你在上面老实点。书影,跟我进去搬被褥。”
“是,是。”青年的脸向里面转过去,片刻,悠闲的翘起右腿搭在左腿上,肩往树干上一靠,大半张脸转向来仪轩
。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坐在高树上了望的感觉还真不赖。
见仁拿着花枝在鼻唇间扫过,极淡的香气。
端详了小会儿薄绢似的花瓣,视线晃晃悠悠荡进隔壁院子。
听说昨晚住进去一位贵人,他没兴趣探听详细,一辈子沾不上贵气也没什么,现在的生活令他满意,不,比起从前
是非常满意。
就这么赖着吧,直到被榨干了赶出去,然后呢?
见仁歪嘴讥诮的笑。
他从来不考虑“然后”。
第十三章
阮本业昂头看他,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淡然的说不出意味的表情,没来由的说道:“你可以把花枝先丢下去。”
接下来,他看见青年把头朝着他的方向扭过来,目光投到他身上,眉眼间露出惊讶,只一会儿,漂亮的单凤眼就弯
起来。
“如果摔坏了,岂不白费我一番辛苦。”
“人摔坏了,花再美有身什么用?”
见仁看了看手里的花,摇着头:“非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突如其来的语句,伴着婉转轻柔的笑越过白墙青瓦。
天是阴的,云是厚的,花都带着些委靡,偏那笑颜显露着春光里缠缠绵绵的艳媚。
阮本业定定地望着他,眼角纹路聚起来。
“如此俊俏儿郎做了鬼,只怕阎王再不放手投生转世,我等凡夫俗子又要从哪儿寻找牡丹?”
“大爷真会说话。”见仁倚树挑眉,搁在叠起腿上的手把花枝在颌下挥扫,“世人皆知洛阳牡丹甲天下,这种角落
里少了一枝半朵有谁在意?”
眼波里染上几丝浓云厚影。
“公子,梯子来了。”
明叔忙忙奔至树下,把抗着的梯子放下来往树上一架,最顶端横木堪堪触着见仁的脚。
王婶和书影也抱着五颜六色的被褥枕垫,在梯子周围铺了一地。
见仁看着他们忙碌,话仍对着墙那边的人说:“牡丹脚软了,恐怕真得要摔坏。”
垂着的眼帘里面漫溢出四分愁四分怯,还有两分清淡的邪。
阮本业笑了笑:“你在引诱?”
“不,是试探。”见仁坐直了身体没有去看他。
等在树下的人听见他在和隔壁的说话,又看他脸上露出久违的神情,书影憋着气使劲摆手,想要阻止。
见仁只是望着他们。
“这是贵庄的待客之道?”
见仁歪身又靠在树上,居高临下斜斜看着阮本业:“百年修得同船渡,两三日的邻居也不知修炼几百年,要白白浪
费?或者大爷愿意赏光碧云居,在这阴天午后,共饮茶中竹叶青。”
蕴含水气的风从见仁背后吹拂过去,撩起他额际碎发,枝摇花摆,掩着他的身体虚虚实实,绛青地蔓草纹的锦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