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时现。
像极一只被绊住引线的纸鸢,稍不留神就会乘风而去。
阮本业下意识的说了一个字:“好。”
出一个门进一个门,绕过梅丛,转过太湖石,樱桃树底下站着三个人,低眉顺眼,铺着一地被褥等等,五彩斑斓。
撇下贴身小厮独自前来的阮本业不急不缓的踱过去。
“难道碧云居的茶,是生长在樱桃树上?”
“茶不是,但花是。”
见仁挥挥花枝,待他走近,手上一抛,最中意的枝条在空中画段弧划个圈,阮本业张手摊开,正正接住。
“公子——”书影仰首扶着梯。
见仁已然移到梯子上,一步一阶的踩下来。
“明叔收拾一下,王婶准备水,书影去把那套青花茶具和芙蓉锦鸡瓶拿到花厅。”
见仁落了地,从书影手中接过鞋,斜倚在树上偏着腰提后跟穿上,再将撩起的移摆解开拍顺,回手讨要花枝。
“多谢大爷,这边请。”
花厅在正房南侧,精雕漏窗外,海棠艳红,嫩芽翡翠。
“正是‘不必开窗索花笑,隔窗花影亦欣欣’。” 阮本业捻着须念吟。
“隔窗终嫌疏远,三月春色,还须亲临方才体味其中意味。”
梨木小方桌近窗,见仁随意的把樱桃花插进白釉里红镂纹瓶里,斜枝单影。
书影端来整套青花缠枝莲纹茶具,见仁一件件搁到小方桌上。
只见那白胎底上芊芊折折的藤蔓,簇拥着藏蓝色火焰一样的莲花,淡雅幽菁,滋润明亮。
小竹炉上煮的水沸腾了,见仁取一些烫过茶壶茶盏,又揭开芙蓉锦鸡瓶,扁细竹勺空空的伸进去,满满扑了霜的卷
螺似的茶叶舀出来,再洒进茶壶里。
待沸水略略温和些,不急着倒入茶壶,先将刚才仿佛排遣无聊随手摘下的娇嫩花瓣撒到壶里后,才把水掺进去。
细细水流对准茶壶入口,低起手,随即缓缓抬高,从高处冲下,银绿隐翠的茶叶在壶中旋转翻滚,近八分满时,迅
速放低,减慢掺入的速度,将溢,封盖。
须臾,澄澈的茶水斟入盏。
阮本业一直不动声色的注视着见仁的一举一动。
骨节柔和皮肤细腻的手指捏拿间分寸恰适,皓腕的屈转折停也都刚刚好,轻盈流畅,闲悠舒展,配上他自始至终不
咸不淡逍遥神情,且不论茶质本身,已足够令人赏心悦目。
再举盏浅啜,初入口涩,卷至舌根半分甘,待咽下心脾里全是勾魂摄魄的醇香。
饶是见多识广的阮本业也不禁微微吃惊。
见仁瞧在眼里,掀开茶壶盖子,给他看静静沉在壶底展如扇的叶片和悬在面上如翼的花瓣。
“茶是阳羡明前绿,经过特别揉制,花是未沾露水,鲜香都含得饱满,当然最主要的是——”见仁抬眼看着阮本业
,“品茶人相合的心境。”
盖上壶盖,为阮本业续上一盏,然后,上身微倾靠在椅背上,双肘支在扶手上,一手握盏体一手托底,略俯头极小
口的啜,每一下都只润湿了唇,鬓际短发顺着白净面庞勾出好看的弧线,微合凤目从睫毛下面欲敛又放的流出轻风
淡月。
忽而天地间唯有这一茶这一人。
“莫非只一盏大爷就腻了?”
“……不。”
阮本业举起茶盏,见仁伸手挡住。
“已经凉了。”
说着三指捏盏底抽出来,尾指有意无意从阮本业掌根处擦过,轻得像绒羽拂水,泛出不可闻不可辨却直窜心尖儿的
酥麻。
阮本业看他倒去残茶,添入新沸水黄褐液体在空中垂流时,反耀熠熠光彩。
明明整张脸都是幽谷清泉旁的安闲神情,明明整个人都如三遍水后的茶般冲淡平和,明明没有半星半点放浪挑逗,
阮本业感觉耳根腾得热了。
“公子是何方人士?” 阮本业克制住莫名突来的颤抖,注视着见仁的眼睛。
“很重要吗?”见仁迎向他不闪不躲。
“这一手饮茶技艺,堪称世间绝妙,不是一般人随意可习得。”
“大爷谬赞。”见仁微点头莞尔,“不过是机缘巧合学到一点皮毛,比起真正个中翘楚差远了。”
“皮毛尚且如此,尊师一定非同凡人。”
“大爷说错了,他不但是个凡人,还是个薄命的凡人。”
不曾消退的笑只留个浅淡痕迹,别开视线呼出的追念里两三分真实。
那个买了自己半年春宵的宜兴男人,虽然已经不记得姓名长相,但恐怕穷尽一生也忘不了他对于茶的痴迷,甚至一
触摸茶具便能感受到他严苛炽热的目光,荆条抽在手背肩头啪啪的声响。
“不对不对,肘要平抬,头不要偏!……再稳一点,想像从水里拈起一缕罗纱……”
他终于满意的叹息,头一次在床以外的地方做出亲昵举动,他捏了捏他的脸,想要说什么却被叫去茶园,然后再看
见他,是上等柏木黑漆棺材里冰凉的尸体。
第十四章
见仁闭了闭眼,天色越发暗淡,澈明茶面上已看不清楚表情,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阮本业。
“大爷想要用茶点吗?或许还有些梅糕——”
“你叫什么?” 阮本业问话很快,抢着赶着一样。
见仁微怔,俄顷,答道:“牡丹。”
“唔?”
“在树上的时候,您不是这样唤我的?”
“我在问你本身的名字。”
“牡丹,是大爷一个人的牡丹,不好么?”
阮本业捻着胡须,细眼眯得更细。
很多年以前,老家西厢房庭院飘满荷香的时候,有个姑娘对他说:“鸳鸯愿意做少爷一个人的鸳鸯。”
可是他推开了那只手,从此,身边再无鸳鸯。
现在,他也说:一个人的牡丹,脸上的满不在乎随随便便里掩不了的期待与忐忑。
阮本业站起来走近见仁,捏住他光滑的下颌使他仰起头看着自己,然后一字一顿的说:“我不需要牡丹。”
“很疼。”见仁身形不动,轻轻道。
“季良想要什么?” 阮本业居高临下丝毫未放松气力。
“您不知道?”
“女人不行就用男人?”
“他不是前任庄主,恐怕一时想不到这里,我笃定如果没有旁人指点,他现在一定在为您对前日的安排没有兴趣而
伤脑筋。”
“你很了解他。”
“嗯,从某方面来讲”见仁别有所指地挑眉,“就如同大爷的某方面。”
阮本业猛得抽回手,甩袖虚扣身前。
见仁缓缓站起来,侧头看着他。
“你想要什么?” 阮本业隐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见仁慢悠悠的展颜,一只手贴着绛地宝相花纹锦缎攀上他的腰,被他迅速捉住。
“我嘛——”见仁又靠近几分,“只想做一夜大爷一个人的牡丹。须知,千金难换春宵度。”
淡淡茶香扑面,阮本业不动声色的盯着见仁,手上却越收越紧。
“碧云居……碧云居住着韶华庄前庄主最宠幸的男人,新庄主主事后不但没有把他驱逐出去,反而好吃好喝的养着
。”
见仁拖长声调“唔”了一声:“难道在下已经盛名在外了?”
“应天杜家的一个月,你怎么侍侯那两兄弟的,突然我很好奇。”
凡是了解杜氏兄弟的人都会好奇,其中大多半是关心这两个人又用了什么花样,也有小部分像阮本业一样更想知道
被带去的那个人是怎么让自开荤后玩遍两江小倌的兄弟心满意足的。
官场沉浮二十载,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从一个属州同知爬到户部仓科郎中,怎么才能既维护清白官誉又不放弃最大
限度利益烂熟于胸。
像这次接受韶华庄邀请,就是瞧准了它若想独霸一方必得借助自己力量,一纸公文抵万金。
但风风雨雨中他也见多了人前安乐背后使绊,更何况无奸不商是至理名言,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从来都不缺乏,所以
两天以来他摆着大家心知肚明的官架子小心翼翼,尤其是见仁的出现。
住在偏僻的独门小院是阮本业的要求,却没料到隔壁邻居竟是那种身份暧昧的人,他不相信“巧合”。
退一步说,即便不是季良授意纯属是下面的人安排时疏忽,被一个以身侍人的男人察觉到了软处也是他所不能容忍
,特别还是连贴身小厮都不知晓的软处。
可以说是偏见,可以说是歧视,阮本业毫不怀疑见仁另有所图。
本来就是没脸没皮的人,是不谈不上害怕身败名裂,然而阮本业怕。
因而他应该当作被蚊子叮了一口,鄙夷的吐口唾沫离开,这个人要是胆敢纠缠,有得是办法让他后悔被生出来。
可是眼下,阮本业只是定定看着面前怀带茶香的男人,抓在掌里的手不似女人柔若无骨,微凉的触感一丝一丝沁透
肌肤。
“牡丹”挑着眉角,潭水般澄黑的眸子里是悠然自得好整以暇,被茶水滋润过的唇尽管有些干了,依旧像抿着薄桃
。
不知道“牡丹”让人产生欲望的外表能否勾起自己的欲望。
阮本业这样想,便甩开那只手。
“你只有一个晚上。”
横开一步,振袖离开花厅。
瞅见他身影消失,见仁倚着小方桌弯下腰,捧着被蹂躏的手吹气。
“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皱着眉头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
书影急忙跑过来,看见白白净净的手上印出刺目一道道红,小心的揉:“公子是何苦呢,自己干巴巴的去招惹,又
没人下命令——”
“所谓贤臣,先君之忧而后君之乐,可我只是在为往后的安稳打算。”
书影疑惑的等他继续解释。
“当然这也是赌局,输了不过卷包裹走人,再辛苦点儿找个新依靠,可是如果赢了,我就可以逍遥怡然地看着你,
仍旧为个没心没肺风流倜傥的公子劳累。就目前发展来看,前景还是不错的。”
“公子,你不去赌这一场,也没人会说你什么。”
“老是白吃白喝,会真把自己当作了主人……你以为庄主会破坏一贯准则养个闲人?”见仁瞥了书影一眼,“看在
他几个月来把我养得白胖,我就主动回报一点吧。”
“公子——”
“别揉了,越来越红,去拿跌打药来。”
书影应了声要走,见仁又嘱咐:“再告诉王婶多烧些热水,我要沐浴。”
“今晚,公子真的要——”
见仁并不理会他的欲言又止,自顾自向窗外打望:“哎呀呀,要下雨了。”
阮本业回到来仪轩,李微准正在前厅里等他。
“庄主请了兰廷楼大厨子在听风小楼设宴,并庄中各主事恳请大人赏光。”
兰廷楼是镇江府最上等的酒楼,厨子全是花重金从全国各地网罗,菜肴中不乏宫廷里也难尝的绝品。
“如此破费张扬不太好吧。” 阮本业端着头推脱。
李微准更加谦卑诚挚的表达了一番己方对他的敬仰莫不以一睹尊容为幸。
来往两三下以后,阮本业“盛情难却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不知道列席者出来贵庄主和各主事,还有谁?”
“一个小乐班,最是擅长江南丝竹,权为席间增加几许雅趣,大人如果不喜欢——”
“罢了。” 阮本业摆摆手,“家乡的乐调多少年未闻,庄主美意在下不客气的领受了。”
“那么小人这就去向庄主复命。”
“嗯。”
阮本业把茶盏放在桌案上,李微准从那脆脆一声响里听出心不在焉,再想起刚才来的时候被告知阮本业去了隔壁院
子,脸上恭谨不变的作揖告辞,出门一拐,进了碧云居。
阮本业带来的贴身小厮跟了他五、六年,机敏可靠,不用多言语,只一个表情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也看出阮本业回来后眉宇间多了些烟云,像烦恼又像是期许,身份使他不便明问,辗转着先讲了李微准在来仪轩
等了多久说了哪些话,然后才趁着替阮本业换衣服时说:“老爷的袖子沾上什么了?”
阮本业仔细看了看,凑近鼻子闻闻,清清淡淡茶香。
“兴许是在那边喝茶时染上的。”
“这种味道不像一般茶叶。”
澄黄茶水,舒展的叶片,仿佛纱绢的柔嫩花瓣,缠枝莲花的茶具,以及如花掩树阴茶斟三循的男人。
“能泡出它的想必不是普通人吧。”小厮试探着续道。
阮本业丢开换下来的外衫,哼了一声:“韶华庄里藏着一个妖精。”
第十五章
听风小楼位于韶华庄东厢,过一座曲桥,从黄石假山中的夹道步步登高,一级级石板的尽头,粉墙朱梁,飞檐走壁
。从它朝南的栗壳色雕花窗望出去,临池墨竹身形修丽,落在水面上的影子剪出虚虚实实。
席上开了两桌,面南是阮大人和季庄主,偏下面东的是庄里各主事,乐班就在和他们相对的夹角里。
时值傍晚,天色比往常暗淡,外边飘着细鱼粒,落在脸上只觉酥痒。
阮本业在季良的引领下入席,主事们的敬仰恰倒好处。
乐班统共六人,琵琶笛子笙箫琴,另有一人做歌舞。年纪都不过十五六七,个个模样秀气,混合了少年的柔俏和刚
刚冒出头的成年男子的英朗。头发俱是仔细束在头顶,裹着雪青头巾,垂下两段散在肩背上,衣衫各异,抚琴弄笛
的是窄袖,歌舞的则罩了高山流水一般宽袂的外袍,用藕荷宫绦松松系在腰间,一开口也是泠泠水声。
据说有的乐班为了让男性歌者保持清亮嗓音,会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为其去势,但这个乐班不会这么做,因为请他们
去的大部分人都更喜欢完完整整的身体。
江南曲调一首连着一首,随着推杯换盏的深入,加之阮本业又一副与民同乐和蔼亲切模样,初时的拘谨小心渐渐舒
散,谈笑声音高了,行为举止的幅度也大了。
有主事醉红了脸,东南西北不分,扒着乐班少年的肩头叫娘子。有的本来喜欢闲时找两个小倌寻开心,自然不放过
眼前机会,在鲜嫩的脸上手上揩了不少油。也有的仗酒借势,忠肝义胆为韶华庄谋前程。
季良呵斥了胆大的,阮本业眯眼抚着酒盅不语但笑。
韶华庄的根底他又不是不知道,连两江总商明里暗里多少提携,作为漕运关键的镇江府,韶华庄是关键中的关键。
两天以来的观察,季良是有能力抗下相应担子,而且他拥有不错的手下,光是一个看起来乏善可陈的李微准,其头
脑的灵活性处事的机敏性不亚于任何名将军师,想必这个乐班也是他找来的。
阮本业看着那些水灵灵的少年,和看着前一晚粉琢的少女一样意兴阑珊。他放下酒盅挟一筷菜送到嘴里慢慢嚼。
李微准起初提出请乐班的建议时季良不太愿意,理由有一部分是没有迹象表明对女人没兴趣的阮本业一定对男人有
兴趣,另一部分却是他自小对乐曲缺乏喜好,进一步说,他能分辨出演奏的乐器的种类,但体会不出这一曲和那一
曲的差异,要长久的听乐班演奏,他宁愿去造船场监督新船的建造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