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他们很久没有说话,默默地缅怀那位可敬的老人,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我可以进来吗?”拉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原来他一直在外面等候,终于不耐烦了。
乔治笑了起来,利安的脸涨得通红,快步过去把门打开,瞪了拉里一眼,低声说:“你……”
“我担心你。”拉里抢先说,配上一脸委屈的表情,让利安无法再埋怨他。
“怎么样,你们把话都说开了吧?”拉里自动走进屋里,顺手拉住他的手,利安立即把他甩开了,拉里委屈地叫:“马克!”
恰好乔治也叫他:“利安。”
拉里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说:“瞧,你有这么多名字,真是有趣。”
乔治也笑了,利安很不好意思,乔治体贴地问:“你喜欢我对你用哪个称呼?”
利安想了想说:“还是用马克这个名字吧,这是我现在的身份,从前的利安,我……我早就当他死了。”
乔治心里非常难过,知道他一定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他安慰地说:“好,以后我也叫你马克好了。”
马克问乔治:“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是谁告诉你我住在哪里的?”
乔治说:“我是昨天上午到伦敦的,晚上就接到了一封信,说你现在的名字是马克·巴斯坦,住在竖琴街的西尔维旅馆。我非常激动,今天一早就派人送信给你,希望赶紧见到你。”
“那封信……”马克犹豫着,乔治了解地说:“可能是巴特勒写的,我认得他的笔迹。你遇到他了?”
“是的。”马克把跟巴特勒意外相遇的情况说了一遍,乔治若有所思地说:“他知道我在找你,可他为什么要把你的情况先告诉我呢?”
他们都猜想不出,拉里笑嘻嘻地说:“管他呢,说不定这位魔鬼的代言人又想充当上帝的使者了,嗨,这个世界如此神奇,什么事不能发生呢?”
乔治和马克都被逗乐了,他们暂时不再理会巴特勒,一起去吃晚餐,乔治问起马克为什么远去印度,马克说因为当年他们曾经计划了好久去印度旅行,没想到后来因为伯爵夫人的反对而未能成行,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地方曾寄托了他们无穷的想象,所以马克决定离开英国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印度。最初他是想把自己埋葬在那块土地上的,不过在上帝的庇佑下,他不但没有死,还重新开始了生活,这实在是他原来没有想到的。
“啊哈!那是因为你遇到了我!”拉里得意洋洋地邀功,他这话倒也不假,他曾经两次救了马克的命,这个人冲锋陷阵的时候是完全不顾个人安危的,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是一心求死,而拉里欣赏的正是他这种冷酷和勇气,居然对他一见钟情了。
“感谢上帝,是他把你送到了马克的身边,我很感激你。”乔治由衷地说。
“嗯,要说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不过为了马克我决定相信上帝——当然,有保留地相信,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救世主,我们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去争取。”拉里边吃边说:“比如说我,我喜欢的人就拼命去追求,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他傲慢极了……”
“我?傲慢?”马克觉得很不满,他不认为自己有过这种表现,拉里把嘴里的虾塞下肚,接着说:“可能你自己都没注意,你的态度真的很……很优雅、很冷淡,根本看不起我,把我对你的表白都当做白痴的傻话。”
马克有点窘迫,辩解说:“你那时真的很无赖!”
拉里笑嘻嘻地说:“是啊,因为我爱上了你嘛!”他转头对乔治说:“他再冷淡我也不灰心,我对自己说,这个人是我的,我一定要做他的情人!嘿,只要一有机会,我就粘在他身边,跟他说话,帮他做事,陪他训练,他甩都甩不掉我!哈哈,马克被我烦了一年,终于肯做我的情人,我开心极了,你想想,如果我也像他那么讲究礼貌,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那我怎么可能赢得自己的爱情?”
乔治忍俊不禁,马克却愣住了,拉里的性格跟他完全不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喜欢的人死缠烂打,从前他爱乔治,只敢默默地爱在心底,表面上一丝一毫都不敢表露出来,生怕被拒绝、被看不起,然而……
如果当时他能像拉里这样勇敢,把心意坦露出来呢?
也许,事情的发展,就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往事不可追,马克蓦然发现人生的道路其实有无限种可能,而最终走哪一条路,完全跟个人的性格和选择有关,其它的各种机会和遭遇,都会随着你的选择而转变。
乔治温和地望着他,拉里爱恋地看着他,马克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圈,终于叹了口气,幸福地笑了,乔治宽容地原谅了他,拉里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他还要求什么呢?虽然曾经受到过伤害,但现在他很幸福,他衷心地感谢上帝,感谢命运让他获得了新生,他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拉里的手,望着他惊讶的表情,灿然一笑。
拉里还是第一次获得这种殊荣,高兴得打翻了葡萄酒杯,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马克性情隐忍,还从来没有这样主动对他示好过呢,嘿嘿,这简直……
乔治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们这里是公共场合,才算让拉里保持了冷静,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侍者赶过来擦拭桌上的酒,马克红着脸,悄悄抽回手,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里后悔极了,看来跟疯子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受传染,他怎么竟然做出这么丢脸的事呢?唉……
愉快的晚餐之后,他们依依不舍地道别,约好过两天再见面。
回去的路上,马克放松身体,随着马的步伐轻轻摇晃,心里却想着刚才见面的种种情形,简直不敢相信事情竟然这样顺利地得到了解决,十余年的暗恋,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束,虽然没有得到乔治的爱情,但从来没有失去他的兄弟之情,乔治原谅了他,乔治还愿意接纳他,他们会是永远的朋友,这简直太美妙了!
“怎么样,我对你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与其在自己心里苦苦思索一千遍,还不如直接去试验一下,结果是什么,立即就得到了。”拉里爽朗的声音在微凉的风里飘来,马克转过头看他,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我说的有道理吧?”
“是的,有道理。”
“那当然,事在人为,我可是实践出真知的!”拉里兴高采烈地开始自吹自擂,马克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觉得他非常可爱,性格不一致的人,竟然也可以和谐相处,甚至深深相爱,这本身就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拉里的理论有一定的道理。
*46*
巴特勒骑着马,缓缓穿过荒凉的草地,太阳正徐徐向地平线落下,万千彩霞在天边飞舞,不远处,一座破旧的教堂被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辉煌。
马蹄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巴特勒停下的时候,看到老橡树下已经系着一匹白马,那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吃草。
教堂的大门敞开着,从若干年前它就一直这样了,巴特勒记得,那时,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并且向那个上帝的代表大声喊出自己的欲望。
是的,欲望,两个男人的欲望,不为人知的、不道德的、受到世俗鄙弃的欲望——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也是一种爱。
巴特勒的嘴角边又浮现出习惯性的嘲讽的微笑,他下了马,向教堂里走去。
破败的神坛下,有一个人单膝跪着,正在虔诚地祈祷,星星点点的天光从屋顶的破洞里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金色的头发,那种柔和的光彩冲淡了这教堂里的沉重与滞闷。
巴特勒的笑容更大了,欣赏地吹了声口哨,向前走去,那个人站起身来,默默地抬头望着阴影里的受难耶稣,然后回过身来。
巴特勒仔细端详他,这个人,经历了六年的风雨,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柔和胆怯的少年,从前他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而现在像一把沾过血的利剑。
他们都没急着说话,巴特勒知道利安变了,这变化虽然由他而起,但这么多年的音信皆无,使他无从判断利安的变化由何而来。
“你杀过人。”他肯定地说。
“是的,不止一个。”面前的人冷淡地回答,声音里没有露出一丝波澜。
巴特勒又吹了一声口哨,露出笑容:“太棒了,从前连只鸡也不敢杀的人,竟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谈论杀人。”
“是的,我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
巴特勒笑眯眯地说,满意地打量他,利安长大了,成熟的面容不再像少年那样细致精美,却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他还是那么英俊,完全褪去稚气之后,他的神情安祥得如同画中神祗,强健的身体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人总是不停地变来变去。”
巴特勒的口气还是一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就像你,一会儿相信上帝,一会儿又抛弃他,现在又向他祈祷,你究竟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
“我相信,上帝是万能的,他无所不在。”
“哈!亲爱的利安……”
“请注意您的称谓,巴特勒先生,我现在的名字是马克·巴斯坦,而且,请不要用‘亲爱的’这个词。”马克严肃地提醒他。
“马克?好吧,随便你的名字是什么,但你还是你,你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不是吗?”
巴特勒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笑容,一针见血地说:“你还是喜欢男人!”
马克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镇定自若地与巴特勒对视:“是的,我还是喜欢男人,而且我非常爱他。”
巴特勒摇头叹息:“哦,孩子,又是爱!你已经移情别恋了是吗?怎么,你不是说过要爱乔治一辈子的吗?你哭着喊着对我说要永远爱他,永远忠于你的爱情,现在怎么样?瞧,可悲的乔治,这么快就被你忘在脑后了。”
马克平静地说:“我爱他,现在仍然爱,但已经不是情人那样的爱,他是我的兄长,我永远的朋友。当年我爱他,并且暗中做出了不道德的事,他并没有怪我,还一如既往地关心我、爱护我,这份感情,我会永远珍惜的。”
巴特勒大笑了一声,说:“你这位乔治还真是个圣人,放着这么可口的美人儿在身边,硬是不动心,倒是便宜了我们。”
马克的手猛地握紧拳头,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巴特勒注意到他佩着剑,但手并没有按在剑柄上,显然,他比几年前沉着多了。
“你果然不像从前了,那时候你一边跟我做爱,一边还想着你的乔治,为了对他的不忠而泪流满面,而现在,你可以轻松地说自己爱上了别人!”
巴特勒故意恶毒地问:“这些年,你又爱过多少人了?那天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是你的情人之一吧?”
马克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保持镇定,冷冷地说:“我是再爱了,也有情人,只有一个,他叫拉里。”
“你还挺专一的嘛,也对,你有点可怜的精神洁癖,一次只爱一个,但爱的时间不长。”
马克没有理他,转过头去看着高高的十字架。
“其实我是感激你的。”马克缓缓地说:“六年以前,我在这里放肆地喊叫,把自己的心坦露在上帝面前,如果没有你,我绝不会那么勇敢,也绝不可能打破那层禁忌。虽然我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严厉的惩罚,但我并不后悔。”
巴特勒想起利安见到乔治以后绝望灰败的模样,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可你当时还想杀了我哪!”
“是的,那时我真的恨你,非常恨,恨不得把你杀了,一刀一刀地切碎……可我还是要感谢你。”马克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巴特勒感到很好奇,微笑着问:“为什么呢?”
“要不是你,我永远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要不是你,我永远会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地爱乔治,却不敢向他表白,永远也没有解脱的一天。”
“哈,那这么说我还是你的恩人了。”
“是的,从某种意义是说确实如此,所以我恨你,也感谢你。”
“啊,真是荣幸,能被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巴特勒笑眯眯地说:“要知道我对你也是念念不忘,利安——哦,马克,你是我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情人,你的身体真是太棒了,我至今无法忘记。”
马克转过身,认真地盯着巴特勒的脸,巴特勒依旧英俊逼人,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而巴特勒注意到利安的脸上多了道明显的伤疤。
“身体是心灵的附属,没有爱,身体的欢娱不过是一时的激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马克的话使巴特勒震动了一下,但他很快笑了起来:“是吗?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么多次快感,没给你留下任何印象吗?你不记得我吻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进入你的时候……”
“够了!”马克的额头爆起青筋,眼光中的凶狠使巴特勒放声大笑:“怎么,你忘不了是吗?那你是爱着我喽?否则的话,没有爱的欢娱,不是很快会烟消云散吗?”
马克在心里再一次提醒自己,这个人是魔鬼!他很快控制往了自己的情绪,冷淡地说:“伤好了也会有疤的,但已经不会再痛。巴特勒,这次我约你来,是想把我们以前的事做个了结。”
“哦?” 巴特勒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问:“你想杀我?”
“不,我想原谅你。”
就是神坛上的那个人开口讲话也不会使巴特勒更惊讶了,他紧盯着马克,诧异地问:“你原谅我?!”
*47*
“是的。”马克的声音有些艰涩,但绝不迟疑。“我决定原谅你,我对你的恨已经成为一种束缚,像枷锁一样使我不能呼吸,乔治告诉我,恨不能解决问题,它只会使人的心僵化,使人的灵魂痛苦,而解决这一切只能靠宽恕,宽恕别人对你的罪恶。”
巴特勒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我没说错,你的乔治是位圣徒!”
“他是。”马克微笑起来,脸上浮起温暖:“他对我的引导和帮助,从来没有间断过。”
巴特勒研究地审视着他,问:“是他使你恢复了对上帝的信任?”
“不,不是他,是我的父亲。”马克的声音里突然溢出痛苦,淡淡地说:“父亲首先原谅了我,即使我做出无法被世人原谅的恶行,他也没有抛弃我,他使我重新恢复了对上帝的信仰,让我有可以活下去的理由。”马克的声音里充满着对父亲的爱,缓缓地说:“他劝说我离开英国,去看更广阔的世界,是他使我重新看到了人生的光明,找到了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他抬起眼睛,盯着巴特勒,静静地说:“他为我付出了一切,而我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他的坟,因为我离开了六年,永远失去了报答父亲的机会。”
巴特勒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马克不再看他,继续讲自己的故事:“父亲的开导使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但我没有钱,就像你说的,我已经一无所有,我欠了别人很多情,父亲的,乔安娜的,在我走之前,我希望能够给他们一点适当的安排。”他笑了一下,接着说:“我突然发现我的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于是,我顶替别人参了军,得到一千英镑的筹劳,还挺不少的,是不是?”
巴特勒想起利安跟自己在一起时,每月的花销都不少于一千英镑,而他却为了这么一小笔钱出卖了身体——不,应该说卖了自己的命!
“我想把这钱分成两半,一半给父亲养老,一半给乔安娜,但父亲说他不需要,让我把钱都给了乔安娜,让她可以有一点嫁妆,再找一个好人家。”
“你还真是有情有意的。” 巴特勒取笑地说。
“是我对不起她,但我不能让她像我一样沦落。”马克的语气放缓了,欣慰地说:“后来我得知她嫁了一个护林人,现在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她生活得很幸福,我希望她已经忘了我,忘了我曾经给她的伤害,她是一个好姑娘,只是爱错了人。”
“她是个傻姑娘!” 巴特勒嘲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