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行————江洋

“那是怎么回事？”乔治感到困惑，他希望得到解答，拉里嘲讽地说：“您以为您那块嘉德勋章是怎么回到您手里的？自己飞来的？”

*43*

乔治心中一动，对啊，当时他就觉得非常意外，并且也察觉到这件事可能跟利安有关，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拉里简要地对他解释了一下，冷冷地总结说：“就是这样，事实上是巴特勒偷了您的勋章，而利安受到了怀疑，您不但没有为他辩护，还把他赶走了。”拉里的口气有些尖刻：“您不信任他，您伤了他的心。”

“不，我相信他，只是……” 乔治想到当时的情况，叹了口气，他的母亲坚持是利安勾结了外人偷盗，他无法违拗母亲而维护利安，只得把他送走。

“在伦敦他过得非常不好，您连封推荐信都没有给他，他得不到好的工作，不受重视。”

乔治没有说话，这个他早知道了，其实几个月之后他专程赶到伦敦，就是想为利安重新做一些安排，只是没想到情况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又遇到了巴特勒，为了要回您的那块勋章，他把自己交给了魔鬼。”

“魔鬼！”乔治震惊地望着拉里，拉里冷冷地说：“是的，想必您也了解您那位表亲的品行吧？”

乔治点点头，心中混乱。

“他们约定，马克——就是利安，做巴特勒三个月的情人，而巴特勒会把勋章还给您。”

“什么？！”乔治猛地站了起来，急促地喘息着，愤怒地喊：“他怎么能这么做！”

“因为……”拉里踌躇了一下，才果断地说：“因为他爱您。”

房门猛地被被开了，马克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他来晚了，虽然他拼命赶来，还是没来得及阻止拉里的话。

“利安！”乔治惊喜地叫了一声，向前跨出一步，想去拥抱他，而他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想要转身逃走。

“马克！”拉里大声叫住他：“你不能逃避现实！”

马克站住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终于缓缓回过头来，拉里看到他惨淡的神情，心都要碎了，他走过去，握住马克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你的勇气呢？你面对巴特勒时的勇气呢？乔治是你的朋友，不是敌人，你必须对他说清楚！”

“是的，利安，我有权知道。”乔治严肃地说，目光却透出温柔，他转过头对拉里说：“谢谢您，奥克洛先生，请让我跟利安单独呆一会儿”。

拉里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带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两个旧日的朋友，阳光在他们中间洒下来，细微的浮尘在光束中游移。

“利安。”乔治走过去，把手放在利安肩上，利安抬起头，眼睛里有晶莹的湿润，是的，他现在是利安，乔治的利安，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无论经过了多少风雨，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变。

乔治猛地把利安搂在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热泪盈眶。他们都长大了，尤其是利安，身材变得强壮高大，比乔治还高了一英寸多，由于常年的刻苦训练，他看起来比乔治还要健硕，饱满的肌肉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你现在还好吧？”

“是的，很好。”

“现在我才真的放下心，这些年我一直很担心你，怕你遭遇什么不测，这么多年了，我到处打听不到你的任何消息。”

“……谢谢。”利安强忍着眼睛里涌上的酸涩，呼吸急促，乔治永远会关心他的，他知道。

过了一会儿，乔治松开他，轻轻地问：“你曾经爱过我？”

“是的。”利安垂下头，心中忐忑不安。

“我也爱你啊，利安，你是我的兄弟，我最好的朋友，有时候我几乎觉得自己是你的父亲一样，我看着你成长，心里充满喜悦和成就感。”乔治深情地说。

“我知道。”利安点头，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

“后来，你对我的感情超过了兄弟，是吗？”

“……是的。”利安的眼睛盯着地面，浑身僵硬，不知道乔治会怎么看待这种不伦的感情。

“可惜我不知道……不，我也有一些察觉的。”乔治缓缓地说，望着他的眼睛：“你看着我的时候有时会走神，我碰到你的身体时你会脸红，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洗澡，可长大了就再也没有那样做过。”

利安的脸红了，是的，当时他不敢，因为他怕自己看着乔治的裸体会产生不良反应！

“爱是无罪的。”乔治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可惜我不能接受。”

利安垂下头，他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所以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让乔治知道自己的感情。

“可怜的利安，如果你当时跟我坦白，也许我们可以共同来解决这个问题，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爱情有的时候没有道理好讲，爱上男人和爱上女人一样，都是珍贵的情感。”乔治说：“虽然我不能给你想要的爱情，但我仍然是你的兄弟，你完全不必为我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想到利安后来受到的伤害，他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利安的心像刀割一样，原来一切事情都不像他想的那样不可挽回，乔治始终是爱他的，是肯包容他的，他从来没有抛弃他。

“对不起。”利安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他哭得像个孩子。

“是我对不起你。”乔治拍着他的肩，不停地安慰他，带他一起在书桌旁坐下。

“我受到了欺骗，我以为你爱上的是巴特勒，你知道吗，那次我到伦敦是专门来找你的，因为伯明顿跟我说他在伦敦遇到了你，你跟巴特勒在一起，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我心里很不安，那个人声名狼藉，你跟他在一起，会受到坏的影响。”

利安心中惭愧，当时他真是鬼迷心窍，在巴特勒设的局里越陷越深，甚至已经放弃了挣扎。

“我去找你，看到你确实变化很大——虽然你尽量掩饰了，但我看得出来，因为我们是那么熟悉，你变了，变得让我感觉陌生，你已经走上了我不了解的一条路，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你带回去，分手之后我思来想去，决定去找巴特勒谈谈，我在他常去的俱乐部里找到了他，他态度很不友好，根本不跟我认真谈就离开了，第二天我又去找他，可你们已经离开了。”

利安想起巴特勒把他带去了城堡，在那里展开新的欺骗，而他当时竟然差一点就信以为真了！想想当时的意乱情迷，利安的脸上火烧火燎的。

“我等着你回来，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我想告诉你，跟巴特勒在一起是很危险的，可我一直见不到你。”

利安心中痛悔，当时他还想方设法地躲开乔治，如果那时能够见到他，说不定后来的事都不会发生。可惜，过去的事已经永远不可能改变。

“当我再一次去找巴特勒时，他跟我说你爱他，并且已经是他的情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我当时简直气疯了，你不可能做那样的事，利安，我无法相信你才离开我短短几个月，就完全变了。”

利安的脸色惨白，不敢去看乔治，只听他缓缓地说：“巴特勒跟我打赌，说你会亲口承认爱他，并且是在教堂里大声宣布，还说你会跟他在神坛前接吻，我不相信，我们打了赌。”

利安紧紧咬住嘴唇，几乎咬出了血，是他，都是他的错，他辜负了乔治的信任，让他损失了一万英镑！

“对不起，我……我……”利安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乔治伤感地揽住他的肩，好半天没有说话。损失钱财还是小事，当时他那种遭到背叛、不可置信的心情，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我回家以后，很长时间才从那个打击里振作起来，我再派人去找你，却怎么也找不到，连乔安娜也不见了，我去看望你父亲，才知道他也离开了，你们突然间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我惶惑极了，非常担心，原来对你的怨恨也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我认为都是我不好，如果当时我原谅你，把你带回来，说不定事情还有解决的余地，而现在什么都晚了。”

“不，不是你的错，都怪我，是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利安听乔治埋怨他自己，比直接挨骂还难过。

“事情都过去了，不论谁对谁错，都不能改变，上帝是公正的，我们犯了错，都会受到相应的惩罚，这些年我一直不开心，直到今天看着你没事，我才放松下来。”乔治的脸上露出微笑，利安怔怔地看着他，目光还像从前一样崇敬和依恋，而乔治却发现他已经成为一个完全成熟的男子汉，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

*44*

“你是怎么到印度去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不给我任何消息？利安，你不知道我在担心吗？”乔治埋怨地问。

利安深深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对不起，当时我恨不得已经死了，实际上……我自杀过，但是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利安低声地说：“我还想再见你一面，再见我父亲一面，所以我从巴特勒身边逃走了。”

乔治听说他曾经自杀过，脸色都变了，紧紧握住利安的手。

“我步行跑回家乡去，只想再见你们最后一面，然后就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时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生命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无法自主的痛苦。”

“自杀是违反教义的！”乔治严厉地说。

“是的，对不起，我……当时我已经想要放弃信仰了，哪怕去地狱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离开巴特勒的身边。”利安低低地说，乔治体会着他语气里的绝望，心疼至极。

思绪穿越时光隧道，把利安带回那个飘着灰色薄雾的清晨，他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在晨曦中轻轻敲开了父亲的门，父亲看到他惊讶极了，自从利安和乔安娜结婚之后，父亲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快进来，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老父亲的一句话就让利安完全崩溃了，他扑进父亲的怀里，放声痛哭，从他八岁开始，就一直住在敏西豪森伯爵府邸，跟自己的父亲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但亲情终是无法阻隔的，父亲对他的爱，绝没有因为聚少离多而减少半分。

在父亲任职的小教堂里，他跪在父亲脚边，断断续续地吐露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的头顶上，基督的神像默默地倾听着，父亲听完之后，什么也没有说，问他：“你还信仰上帝吗？”

利安微微摇头，他已经不敢请求上帝的宽恕了。

“不，亲爱的孩子，上帝是我们的父亲，他可以宽恕一切的罪，你必须向他忏悔。”父亲吻了吻他的额头，让他祈祷，利安的童年有很多时间在这个教堂里度过，那个悲悯地垂望众生的形象，是他早就熟悉的了，他恐惧地望着他，惶惑不安。

父亲温和地开解他，引导他放弃别人强加入他心中对上帝的不敬，父亲说：“人不能没有信仰，利安，只有魔鬼才没有信仰，只要你坚信上帝，就可以守住自己的心，光明之路就会为你敞开。”

父亲的话渐渐打消了利安心中消极的想法，多年的习惯上了上风，他重新开始祈祷，让上帝的光辉照进他早已冰冷的心——与其说是上帝的旨意，不如说是父亲的引导使他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他抱住父亲，痛哭流涕，对自己的将来感到绝望。

“不，孩子，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在这个世界上，爱的力量永远大于恨，不要执着于过去的仇恨，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听信上帝的指引，去爱世人，你会发现一个新的世界。”父亲的谆谆教诲使利安渐渐平静下来，不再一心想着恨和报复，他提出想进入修道院，那道与世隔绝的高墙里头，也许是他度过余生的最佳选择，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面对今后的生活。

父亲沉默了，他没有立即反对，也没有赞成，他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说：“孩子，成为修士是对上帝虔诚的选择，修道院不是避难所，如果你的心没有达到平静，那里不是你最好的去处。”他苍老的眼神望着远处，似乎想起了遥远的过去，过了很久，才继续说：“你的爱给错了对象，你爱上了男人，这是世俗不允许的，同样，也不被教会允许，你还年轻，生命的火焰不会熄灭，虽然你一时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但就像冬天过去，小草会重新发芽一样，你还会有新的情感历程……”

利安刚想说自己再也不会爱任何人了，父亲制止了他，温和地说：“上帝会指引你的，孩子，既然他原谅了你的罪，就不会剥夺你再次爱的权利。”他不再看利安伤心的眼神，又说：“修道院并不是人间的乐土，它只是世人修行的场所，一样会有人的欲望，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我亲身经历过的。”

他似乎在出神地想着心事，缓缓地讲下去：“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柯尔克修道院学习，有两位兄弟，比我大几岁，对我一直非常爱护，我喜欢他们，尊敬他们，从没有想过他们会有离开我的一天。”

利安有些恍惚地听着父亲的叙述，似乎感觉到了危机，呼吸急促。

“可是那一天终于来临了，他们相爱，并且被人发现了，两个男人的爱情，是多么令人震惊的事！这是不被允许的，院长命令他们悔过，并把其中的一个人送到另外的修道院去，可是他又悄悄地回来了，想把自己的爱人带走，他们被抓住了，并被判处火刑。”

“火刑！”利安惊恐地叫出了声，这是从前对女巫的残酷刑罚，怎么可能发生在神圣的修道院里？

“是的，火刑，因为他们不肯放弃爱情，而宁可放弃生命。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被绑在铁柱上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因为他们可以一起死，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他们尽可能向对方靠拢身体，想要握住对方的手，可他们永远也够不着，大火吞噬了他们年轻的生命……我哭了，很长时间都做噩梦，可是我知道，他们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爱情，我看到他们的眼睛，无怨无悔。”

父亲的声音静了下去，两个人默默地在心中为那两个坚贞的灵魂祈祷，然后父亲摸着他的头发，慈爱地说：“到远处去吧，去看看广阔的世界，孩子，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国家，也不是只有你见过的这些人，世界是无比辽阔的，你应该出去见识一下，上帝会永远照看着你。”

利安的心被鼓舞了，他神往地想了一会儿，目光落回父亲苍老的脸上，忍不住心酸：“不，父亲，我走了您怎么办？”父亲将近七十岁，身体并不强壮，副牧师的职务已经做不长了，他一生清贫，如果没有自己的帮助，他将怎么度过余生？

“不用担心我，孩子，上帝不会抛弃他的信徒。”父亲微笑着说：“我已经想好了，你走之后，我要到德布罗意修道院去，那里的院长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在修道院的花园里工作，那是我的特长。”老巴斯坦威尔有一双上帝赐福过的双手，凡是经过他照料的花草，都长得欣欣向荣，利安想到老父亲这样的年纪还要在烈日下工作，心中痛苦，而父亲安祥地说：“能够工作是人的幸福，上帝给了我们双手，就是让我们去善待世上的万物，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利安泪流满面，紧紧抱住父亲，用力亲吻他，他知道自己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父亲，巨大的忧伤几乎把他的心撕裂。

乔治擦掉利安脸上的泪，安慰地说：“原来你父亲是去了德布罗意修道院，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人们只知道他安排好了教堂里的事务，突然消失了，现在看起来，他是不想让任何人通过他找到你，即使是我。”

利安点了点头，伤感地说：“父亲为我付出了一切，而我永远也没有报答他的机会了。”刚回到英国的时候他就去了德布罗意修道院，得到的是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他在阳光明媚的墓园里陪了父亲整整一天，心中是满满的悔恨和怀念。

“不要伤心了，你父亲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欣慰的。”乔治安慰他，利安缓缓地说；“我永远忘不了父亲临别时对我说的话，他说；‘逆风而行，需要更多的勇气’。这些年，是父亲的话使我挺过了许多难关，我非常感激他。”

是的，逆风而行，需要更多的勇气！因为在逆风中，会遇到顺风时难以想象的艰险，会遭遇普通人无法承受的苦难，在这逆风之中，只有坚忍、只有拼搏，才能攀上自己理想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