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行————江洋

“我会想办法的，你必须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拉里暗自决定，脸上仍然挂着爽朗的笑容，看着马克的脸。

*41*

那封信很短，只有几句话，马克静静地看完，没有什么表情。

“信上说什么？”

“乔治想约我见面。”马克抬起头，解释说：“乔治就是我以前的主人，敏西豪森伯爵。”

拉里看清楚他眼底的波动，知道这个乔治应该不只是那一种单纯的身份。马克曾经爱过别人，这拉里早就知道，而且还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个人，在他心里，一直有个隐秘的部分是拉里不能进入的，在他的情感里，永远都为那个人保留着最重要的一个位置，这让拉里很不满意。

“他是你以前的情人？”拉里决定开门见山。

“不。”马克立即回答，随后有些犹豫不决地望了望拉里，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把从前的事跟他说明，这件事过去了很久，久得他都以为自己忘了，他也刻意地从不去想起，谁知这短短的一封信，把过去的一切都勾起来了，马克发现自己根本忘不了从前，那刻骨铭心的初恋，痛苦而没有结果的爱，他所受到的诱惑和折磨，所有的一切，像印度洋排山倒海的巨浪一般把他吞没，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和不知所措，这一瞬间拉里看到了他从未有过的脆弱。

“哦，我的马克。”拉里把他抱在怀里，怜惜地吻他的头发，他是多么舍不得让自己的情人这样痛苦啊！

“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有我，我爱你，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拉里低声说着，紧紧搂住他的肩膀。

马克回抱住拉里，把头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听着他一遍一遍轻唤自己的名字，心里慢慢安稳下来，是的，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他有拉里，这么些年的风风雨雨、同生共死，他知道自己是可以相信他的，拉里爱他，一往无前地爱着他，从不吝惜自己的热情，而他呢？他……却还没有全心全意地去爱拉里。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曾经受过的伤害严重打击了他对爱情的信心，每当他想认真去爱时，总是害怕再次受伤。

“雷恩·巴特勒，你还真是一个魔鬼啊！”马克苦笑着想：“你成功地摧毁了我对爱情的信念，我再也不能坚定地去爱了！”想想他曾经那么坚持对乔治的爱情，几乎已像隔世为人。

是的，马克就是利安，他的全名是马克西米利安·巴斯坦威尔，从前乔治喜欢亲昵地把他叫做利安，所以熟悉他的人也都那么称呼他，而现在他用的名字是马克·巴斯坦，是大英帝国驻印度第十七兵团的一名军官，新受女王晋封为爵士。

“乔治怎么会知道你回英国了？”拉里松开他，自己在另一张椅子里坐下，认真地问。

马克也开始考虑这件事的蹊跷，他改了名字，远去印度从军，回到英国本土不过是半个多月前的事，除了必要的场合，几乎从不露面，而且他用的是新名字，乔治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呢？他明明打听过，乔治现在应该不在伦敦。

难道是巴特勒告诉他的？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昨天意外在马场遇到了巴特勒，马克当时紧张得几乎想落荒而逃，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逃走，绝对不能！在战场上磨练出的经验告诉他，绝不能对你的敌人示弱，否则，会一败涂地！

于是他强迫自己迎面向巴特勒走过去，虽然每一步都有走在炸药上的感觉，但他没有停，没有退缩，一直走到巴特勒面前，坚定地跟他握了手。

当他的手再次碰到巴特勒那几乎不带温度的手时，他简直忍不住想颤抖，但他不能示弱，他控制住了自己，是的，很成功、很坚定，连眼神都没有游移，他盯着那个人深黑色的眼睛，冷冷地问候了他，如果外人看到他们握手情景的话，丝毫也看不出他有一瞬间想拔剑刺穿他的胸膛！

巴特勒显然也没想到利安变得如此坚忍和勇敢，他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随即又浮起了那种曾经令利安心神不宁的微笑，但他的笑容现在失去了一定的杀伤力，曾经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马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和单纯的少年了。

他，已经变了。

“我想不出，也许是巴特勒告诉他的。”马克想了一会儿，只能这么推断。

“昨天那个混蛋？”拉里问。

马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应该从不认得巴特勒这个人。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他让你紧张成那种样子，我知道他对你有危胁。”拉里理直气壮地说。

马克没有答话，停了一下才说：“那是我的事，我已经不认为他有危险了。”

“不，你恨他，我看得出来。”拉里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从没有用那样的眼光看过人，你恨他，而且怕他，他一定给过你非常深的伤害。”

马克猛地把手抽出来，从椅子上跃起，几乎把椅子碰翻，他激动地喘息着，恶狠狠地盯住拉里，拉里直直地回视他的眼睛，毫不退缩。

他们默默对恃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马克控制住了自己的愤怒，转过眼睛，想要离开。

“告诉我吧，马克，告诉我你的从前，你应该相信我，你能够信任我的，对不对？”拉里从背后抱住他，认真地请求。

马克没有立即回答，但也没有挣脱他，拉里吻了吻他的耳朵，温柔地说：“我爱你，我们的生命是连成一体的，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们必须一起面对它！”

马克静默了一会儿，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拉里让他坐回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两个人的膝盖碰在一起，他微笑着鼓励：“来吧，告诉我你的过去，亲爱的，从前我讲过太多自己的事，你一定听得耳朵都磨破了吧？现在换我来听，我一定是世界上最认真的听众。”

马克被他的油腔滑调逗笑了，但这笑容一闪即逝，他沉思了一阵，才缓缓讲出自己的从前。

他们坐在窗前，看着阳光的影子从房间这一角移到了那一角，时间流转，而马克二十多年的人生，也从拉里心头缓缓流过。

他们默默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儿，拉里才执起马克的手，认真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才觉得你是一个完整的人，我知道了你的出身，知道了你的家乡，知道了你曾经在哪里生活、学习，知道了你曾经的爱和恨，马克，现在我才觉得自己真正握住了你的手，而从前，你总是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爱你，可我抓不住你的心，你就像烟一样飘乎不定。”

马克抬起眼睛看他，淡蓝色的眼眸里有深深的忧伤，他知道自己伤了拉里的心，可从前他真的鼓不起勇气对他说这些，他自己都没有勇气去回顾从前，那会使他痛苦不堪。

“现在总算好了，马克，你跟我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你由母亲生下来，由父亲养大，再跟那个什么伯爵乔治一起生活，然后你受过伤，最后你来到了印度，在上帝的旨意下你遇到了我，并且热烈地爱上了我……”

马克不满地哼了一声，拉里立即改口：“好吧，是我热烈地爱上了你，哦，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马克瞪着他，哼，想当初拉里可是对他一见钟情，死缠烂打地要跟他做情人，而马克直到差不多一年之后才答应他。

“反正我们相爱了，我们出生入死、同甘共苦，我们有过那么多共同的经历，两个人多么快乐，所以我们应该继续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改变我们的爱。”他心满意足地俯过身吻了吻马克的嘴唇，接着说：“什么也不能使我们分开！”

马克没有马上应和他，他向来不习惯像拉里一样草率地做出决定，拉里不满地攥紧了他的手，问：“对吧？！”

马克在认真地想，并且回答：“是的。”

拉里顿时喜形于色，他知道自己的情人是轻易不做出决定的，可他一旦做出了决定，就绝对不会改变。

“哦，亲爱的！”他扑上来抱住马克，激动地亲吻他，感动得几乎掉泪，上帝啊，马克终于肯全心全意地爱他了！

*42*

乔治·敏西豪森伯爵看着面前的客人，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来意。

这人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挺拔，脸上挂满自信的微笑，深色的肌肤流露出阳光的味道。在乔治的记忆里，他应该不认识这么一位先生，但这个人自报家门说刚从印度回来，让乔治有些奇异的亲切感，想当年……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他曾经一心向往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国度，想去旅行，那个时候，利安还在他的身边。

想到利安，乔治的心中一阵烦闷，眉头皱了一下，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礼貌地向客人问候，请他在客厅坐下，温和地询问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我是拉里·奥克洛，马克西米利安·巴斯坦威尔的朋友。”客人坦然地说，仅一句话就让乔治心头剧震，望着他惊讶的目光，拉里微笑着解释：“我们是一个军团的战友，出生入死的朋友。”

“哦。”乔治露出笑容，瞬时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感，他急于知道利安的情况，问道：“您是跟利安一起回国的吗？他现在在哪里？”

拉里已经听马克详细说过他跟这位乔治伯爵的渊源，听到他这样亲切的语气并不感到意外，他笑着说：“是的，我们二十天前才从朴利茅斯登陆，这次回来是专程接受女王的封赏。”

“女王的封赏？”

“您还不知道吗？我、马克还有另外两位战友一起受封为爵士。”拉里很有些得意，毕竟能得到这种殊荣是每一个军人的骄傲。

“马克？”

“啊，是的，您的利安，现在用的名字是马克·巴斯坦，您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拉里也想知道他怎么会找到利安，他觉得肯定跟巴特勒有关。

“是的，我觉得奇怪，利安改了名字。”乔治又问：“他为什么改名？他为什么不来见我？”这正是他感到疑惑的地方，按理说利安是不会拒绝他的见面要求的，虽然六年前那个意外使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他相信利安不会忘了从前的情意，而他是真的关心利安。一想到最后一次见面时利安仓皇惊骇的表情，乔治就觉得一阵心痛，虽然他对利安喜欢男人这件事感到遗憾，但他对利安的关心和爱护并没有减少。

“他很想来见您。”拉里解释说：“但据您所知道的事实，他暂时还不能来见您，因为他不想您误会他，有些事，由旁观者来解释，可能更好一些。”拉里来见乔治之前，曾经花了差不多一天半的时间来说服马克，让他同意由自己向乔治说明当时的情况，乔治曾经误会利安爱的是巴特勒，而利安从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过。

“你应该澄清事实，把你为他做过的事都向他说明，你受到伤害是为了他，亲爱的，你有权为自己辩护。”当拉里了解了当时的情况之后，曾经这样对马克建议。

“不！我不需要辩护！”马克的情绪很激动，一口回绝。他这次回来，本不想跟过去的人和事有任何联系，但现在事情逼到了面前，他无法退却，他遇到了巴特勒，又接到了乔治的信，现在他必须面对过去，把从前的事做个了断。

“我做的事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乔治没有任何关系，他不需要知道。”马克坚定地说，无论拉里怎样劝说，他都不想去对乔治解释，这件事根本解释不清——让他怎么开口？他偷偷地爱着乔治，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做了卑劣的事，受到了冤枉被驱逐，然后为了找回嘉德勋章而向巴特勒妥协，做出了丧失道德准则的丑事，淫乱、放荡、堕落，最后被当着乔治的面揭穿，无地自容……

这些事，马克原准备一辈子都不再提起的，连想不都愿再想，虽然现在他终于向拉里敞开了自己的心，却仍无法面对乔治，不，他不需要解释和申辩，他根本无法再去面对那个人，虽然他真的很想再见到他。

“你还爱他吗？”拉里轻轻地问。

马克沉默了好一会，缓缓回答：“是的，我还爱他，但已经不是情人那样的爱。”他抬头看了看拉里，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现在我爱的是你。”

拉里欣喜地吻了吻他，四目交流，他们都看到彼此眼中深深的、浓浓的爱恋。

“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敬他、爱他，永远不可能忘了他……”利安平静地述说着，多少年来，他终于可以这样平静地想起乔治，心中再没有那种烧灼一样的痛。是的，他不可能忘了乔治，他们曾朝夕相处了十几年，乔治是他的初恋情人，也是他的兄长和保护人，他在马克心中的地位，永远也不会衰退。

“而我是你现在的爱人。”拉里满足地说，难以抑制的欢喜使他两眼放光，没错，马克忘不了乔治，这是事实，但他已经把拉里放在心中最重要的情人位置上，拉里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过去的事已经永远地过去了，他才不会为马克过去的爱情吃醋，那完全没有必要。

时光不可逆转，人也不能预测未来，珍惜自己面前的人，重视现在的感情，是拉里的处世原则。

“也许我可以帮你去解释。”他这样建议，却遇到了马克的坚决反对，他不想让拉里介入到自己从前的生命中去，那是他的禁地，但拉里契而不舍地劝说他，他们争论了很久，相持不下。

“你看，马克，我是你的情人，也是现在你身边唯一的亲人，我必须帮助你！”拉里坚定地按住马克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同样，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你不想让我介入这件事，因为你想独自承担，可你考虑过没有，当你被往事困扰的时候，难道我可以视而不见？当你伤心难过的时候，难道我可以若无其事？”

马克望着他，无话可说，是的，他们这些年来已经非常默契，彼此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被对方敏锐地感知，拉里爱他，这感情很直接，很纯粹，马克完全感觉得到，所以他渐渐地把拉里视为自己的手足一样，他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几乎总是共同面对一切困难，无论这困难有多大。

“我会处理好的，马克，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的乔治。”拉里认真地承诺，马克垂下头，心中感动，但还是不肯放弃最后的坚持。

当然，拉里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他决定要做的事，是会想方设法去做的。

于是，他不再跟马克争论，而是暗地里自己来找乔治了，他相当好奇，这位曾经令马克爱愈性命的敏西豪森伯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04FA72789:)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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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见面之后的观察和短暂交谈，他发现乔治伯爵确实值得马克敬爱，他是一位谦逊温和的正直人，与他古老光荣的贵族姓氏很相称。

拉里经过判断之后，决定有选择地对他说明当年的情况。

“马克——就是您的利安，他很想念您，当然也很想来见您，但他有顾虑，所以我就先来了。”拉里说。

乔治疑惑地问：“为什么？利安他顾虑什么？”
      其实他心里是猜到一些的，利安爱的是男人，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事，也许他是因为这个才不敢来的吧？其实经过这么多年，尤其是利安突然失踪之后，乔治为他忧心忡忡，早已经原谅他了。利安是个善良的人，除了这件事以外，他没有做过任何令乔治不满意的事，两人是童年的伙伴，感情自然非比一般。

乔治看治拉里，暗暗猜测他跟利安是什么关系，当年他听到利安在上帝面前坦承爱着巴特勒——当然，他并不知道那是个误会。

“我是他的情人。”拉里猜到了他的疑问，坦然自若地说。

乔治吃了一惊，拉里接着说：“您以前误会了马克，他从来没有爱过巴特勒那个人。”

“可我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听到他们说……”

“如果有预谋的话，让您亲眼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并不难。”

“您是说……”

“您误会他了。”拉里简单地说，他想到这个人在豪不知情的状态下狠狠伤害了马克，让那个一心深爱着他的少年遭遇了致命的打击，在生死边缘挣扎，不得不远走他乡，长期陷于痛苦之中，不由得对这个看起来光明磊落的人产生了深深的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