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一收眼前的扇子,道:“他该恶处恶,该善处善,看人断事,如行云流水,再衬上这般俊秀的模样,你能
说这不是极致风流?”
元林冷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他的说法。
那书生又微微笑道:“只是殿下,这般人物,你也下狠心折腾,可真够狠的。”
“胡侍读,我怎么折腾他了。”
“你若昨晚没折腾他,这么热的天,他又何需穿这么严谨的护卫服?”
元林扫了一眼回廊里身穿带护领侍卫服的洛川寻,眼底掠过一丝不明的东西,细看像是一道伤口,他只冷冷地道
:“那是他自己想不开,怨不得别人。”
胡侍读隔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笑道:“元林啊,元林啊,似你这等人物,何必自讨苦吃?”他的声音很沙,像一
面破锣似的,可是配上他那懒洋洋的腔调,却又别有味道,这句话他娓娓道来,说得很慢,像是调侃,又像是愤
慨。
元林的目光却一直未离开过下面的人,自然他也没细听这个从来百无禁忌的胡侍读所说的话。
洛川寻带着李朝英、冬青才走出回廊,就看见手下的人奔了过来。
“暗探回来了。”李朝英道。
那名暗探给洛川寻行了个礼,然后凑到他耳边道:“大人,江州司马沈燕青已到东临府,瞧这样子是要跟东海人
谈生意的样子。”
李朝英吃了一惊,道:“大人,宋天已经被我们抓了,现在的那个假宋天可是彪骑营的人。”
洛川寻皱了一下眉,带着他们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冬青随手关上门,道:“哥,要不这事我们不管了,这几年我们帮沈妃的事太多了,都惹得我们自己一身骚,其
他府那几个妃子隔三差五的找我们的麻烦。”
李朝英犹豫了一会儿,也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关联到多年前两位皇子谋逆的事,太子殿下绝对是杀一儆
百,我们若是包庇沈燕青,等同通敌之罪。”
洛川寻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此事无辜连累到沈妃会怎么样?”
李朝英看了一眼洛川寻,道:“似她这等没有子嗣的妃子,若是沈家能保,大约以后也会失宠,若是沈家不保…
…”
“那肯定是必死无疑了。”冬青接着李朝英顺口道,他回头见李朝英生气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由奇怪地摸了他一
下脑袋。
“没那么严重,至多也就是进北院罢了。”李朝英连忙补救道。
洛川寻抬起头,道:“太子的性情冷酷,此事若是连累到沈妃,只怕她必死无疑。”他转身走到台前,取出笔墨
,道:“冬青,你去给沈妃娘娘送水,顺便送我一封信,沈妃娘娘会让你带一件她的信物回来,务必不得有失!
”
他刚将信递给冬青,李朝英拦住道:“大人,我去吧,冬青毛躁,可别出什么岔子。”
洛川寻看着李朝英温和地笑了一下,道:“唯有让冬青去,别人才不会怀疑我藉送水有什么其他的文章,将来事
发,别人也才会相信你们对此事完全无知。”
“大人!”
“哥!”
朝英道:“大人,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我们这些人跟了你这么久,必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冬青接过信,道:“哥,你别想太多,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生死与共的。”
洛川寻心中一阵感激,但到底压住了眼里的热意,道:“冬青,你小心,去吧!”
冬青点头道:“是!”
他一出门,便拎了一只桶往甘泉殿去取水。
乱紫夺朱39
太子府的后院便是后山,一抹清泉峰回路转,一亭翼然临于泉上,这就是所谓的甘泉殿了,其实不过是座半山上
的亭子。
泉水甘甜可口,落于山下,汪水成渊,确是一处天然的温泉。
因为温泉中常有太子或者妃子等人沐浴,所以打水一律有太监趁便打好,排于亭子中,供来人取用,可惜僧多粥
少,再加上路途遥远,这就是为什么老嬷嬷要仗势欺人,强抢罗娟水的缘故。
冬青排了老长一会的队,方才领到水,已经是黄昏,他提着水,一路轻快地直奔绮罗院而去。
他拍打了一会儿门,才听到有人应门声。罗娟慌慌张张来开门,冬青窜了进去,然后迅速隐于门后,冲门外打量
了一下,才将门掩上,道:“娘娘呢,我有要紧的事要见她。”
“你又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见娘娘。”一个略有一些沙哑,但却使人闻之非常舒适的声音淡淡的问道。
冬青一回头,却见元林带着太子妃站于院中,仅离他一步之遥,青色护额束发,一身青色侍卫服的正是洛川寻。
他见冬青看向他,便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冬青跳得都快蹦出嗓子口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看来不是事情被泄露了,只是凑巧撞上了太子与太子妃。
他首先放下水桶,规规规矩矩地给元林叩了个头,道:“臣冬青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他嘴说着,心里却迅速地想着说词,他乔装不如李朝英,应变不如洛川寻,今天却要在太子殿下面前发挥他们两
人的特长,纵然再胆大包天,也不免发怵。
但他知道今天若是事败,不但他,沈妃娘娘必定遭殃,就连洛川寻也必定要受到牵连,太子恐怕第一个不会放过
他,想到此处,他朝洛川寻再望了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神,心突然定了下来。
“还没回我话呢?”元林笑道:“你到底什么要紧事要见侧妃娘娘。”
冬青挠了挠头,道:“我不好意思说!”
元林笑了一下,道:“你这个猴崽子,脸皮比狗皮还厚,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冬青瞄了一眼罗娟,嘻嘻笑了几下,突然给沈茑茑重重叩了几下头,道:“娘娘,听说您想明年春就打发罗娟出
府嫁人,恳请娘娘肥水不落外人田,把这个小结巴赏臣吧!”
罗娟叫了一声,她一声叫出口,方才想到太子与太子妃近在眼前,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只剩下一双眼睛眼泪汪
汪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要打发她出府的人。
元林扫了一眼罗娟,见她这副样子倒也确有几分楚楚动人,便微笑着转头问沈茑茑,道:“茑儿,可有此事。”
沈茑茑看着眼前跪着的冬青,目光闪烁了一下,冷冷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苏秦儿在一边微笑道:“妹妹,这罗娟是你带过来的侍女,从来得你的欢心,怎么还不足二十五就要打发出去了
呢?”
沈茑茑没好气地道:“她总是因为说话结巴给我惹麻烦,不如让她早一点嫁人,也好让我眼前耳根子都清静。”
这下子罗娟的眼里不再是泪汪汪的了,而是泪如雨下了,却又不敢出声,只是恨透了似的盯着冬青的后背。
苏秦儿还要再说,却被元林手一抬制止了,笑道:“茑儿,你若是为今天的事恼,大可不必,洛总管已经为你主
持公道了。”
沈茑茑冷淡地道:“臣妾可不敢当。”
元林见她似乎仍然不肯原谅洛川寻,只笑笑,也不勉强,道:“我看这冬青不错,将来是一个将才。”
沈茑茑似还在犹豫,冬青已经膝行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前道:“娘娘,我已经立字为据,今生非罗娟
不娶,一辈子只要这个小结巴一个人!”
沈茑茑的手指还没碰到信,苏秦儿已经一把抽了过去,笑道:“都说冬青粗得可以,我倒要看看这猴胚子能写出
个什么玩意。”
她展开一看,不由笑得前仰后伏,丢给冬青道:“你这鬼东西,却又画了什么鬼画符?”
冬青嘿嘿傻笑了两声,拿起通道:“我虽然也识得几个字,可却不太会写,更不会长篇大论。”
元林修长的手抽过信,笑道:“我来瞧瞧这猴子画了什么东西?”
他指着一幅画上的几个由两根棍子顶着一个圆圈组成的图画道:“这个应该是人吧,他们互相在交换什么,这是
什么意思?”
冬青凑了过去,指着那幅画,道:“臣的意思是,若是娘娘同意,今天我们就交换聘物,立此为据,永不反悔。
”
元林轮廓分明的唇角微微一弯,道:“你倒是会打蛇随棍上。”他手又指着另一幅举刀砍头的模样道:“这幅又
是什么意思,不答应就要杀了我的侧妃?”
冬青吓了一跳,道:“万万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保证会爱这个小结巴,至死不渝!”
元林一垂眼帘,半晌才缓缓地道:“原来是至死不渝的意思,你的学问见长了,这个词用得很好。”他的话锋一
转,又道:“你不会写字,我看你这几个圆倒是画得挺地道,倒像是有几分绘画的功底。”
冬青挺起胸膛,道:“我虽然跟着哥……不,总管大人识字不多,但是图却画得不错,总管大人说将来要想驰骋
沙场,自己一定要会画地形图,才能做到察觉毫厘,决胜千里。”
“好!”元林道:“来人,给我取字墨,冬青,我要你画一幅京畿地势图。”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将笔墨纸摊放到冬青的面前,冬青别别扭扭地捉起毛笔,苏秦儿见他的架式,嘴边若隐若
无的笑了一下。
谁知道冬青却刷刷几笔,竟然将一整幅都城地势图画了出来,而且运笔如有神助,行运如流水,半点顿都没打,
衬上大好河山甚有气势。
元林微笑着接过图,突然道:“顾冬青!”
“臣在!”
“从明天起,你就去京畿防卫处当一名参领去吧!”
冬青茫然地抬头看了一下元林,又转头看向洛川寻,道:“哥……”
洛川寻看着他,像是很高兴,道:“冬青,还不谢过殿下,从明日起你就是一名军中参领了。”
冬青似才恍然大悟,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叩头道:“臣冬青谢过殿下大恩大德!”
元林微笑了一下,道:“你大智若愚,粗中有细,本来就是一名将才,我原本想让你跟着洛总管学点城府,锻炼
个几年才出府。但今天看来不必了,将士依勇,谋士凭智,你有勇就好。”
冬青激动不已,但回念一想,又想起了洛川寻的任务,居然就此对沈茑茑道:“娘娘,冬青现在已经是参领啦,
您看罗娟配我也还好吧?”
元林与苏秦儿见他欢喜之馀还是不忘求婚,都哈哈大笑起来,元林道:“罢了,茑儿,你也别舍不得罗娟了,她
当个参领夫人,没什么不好。”
罗娟焦急得结结巴巴地道:“谁,谁,谁要嫁嫁嫁……”
“你啊!”冬青笑着冲她扮了个鬼脸。
沈茑茑皱了一眉头,道:“太子殿下说了,臣妾自然照办。”她似乎不情不愿地从头上抽出一根珠钗递给冬青道
:“这是我出嫁时的陪嫁物,如今当作信物给你,来日你若是与罗娟正式成亲,这就是她的嫁妆。”
冬青大喜,高高兴兴地接过珠钗。
元林笑道:“这倒也是美事一桩……”他转过头来看着洛川寻,道:“只是你这总管的管事本领要好好加强一些
,若是你手下这十几个兔崽子每人看中一个侍女,我倒是没有这么多参领的位置可以赏赐。”
洛川寻一低头,道:“臣让殿下费心了。”
元林看着他那张俊脸,缓缓地道:“你还不算全没良心,倒也知道自己很让人费心。”
他领头向门外走去,苏秦儿与洛川寻自然跟随,沈茑茑恭送到门口,她眼望着那个颀长的背影,但他却始终不曾
回头。
乱紫夺朱40
冬青一回屋,就见李朝英正满面担忧地看着他。
“冬青,可……见到大人了?”李朝英问道。
冬青洋洋得意,道:“你们只怕是想问我有没有见到太子跟太子妃吧!”
“是,太子下午在太子妃那是饮茶,说是沈妃娘娘身体不佳,便让大人带着他从山东带回来的人参一起去看望沈
妃了,我们想要去通知你,却来不及了。”朝英道。
冬青笑着倒在榻上,美美地道:“告诉你,不但大功告成,我,顾冬青,就要是一名军中参领了。”
他说着跟倒豆子似的把刚才的情况一说,说到紧张处还把事情夸大了几分,直把李朝英听得浑身冒汗。
听到冬青化险为夷,还弄到了一名参领的位置,李朝英不由骂了一句:“这狗娘养的,真是好福气。”
他拍了拍冬青的肩,羡慕地道:“这也不枉大人在你身上花的这么多工夫,这京畿图不知道手把手教你画了多少
遍。”
冬青想到此处,道:“若不是哥行事谨慎,这次真的是……”
二人想到这里头其实极其凶险,不由都各自打了个哆嗦,李朝英道:“刚才我听侍候太子的阿吉说太子让人今晚
加餐……”
冬青瞪大了眼睛,道:“殿下又留宿我哥了!”
天色渐晚,寝宫内四下里都是灯烛,倒也不显得昏暗,太监们陆续将餐放在元林与洛川寻面前。
洛川寻坐在元林的下首,替他夹了一块鱼肉,细心地将刺挑去,才放入元林的碗中。
元林撑着下额,漠不经心地看着洛川寻的动作,忽然道:“倒杯酒给我。”
“空肚子喝酒,对身体不好。您还是吃点饭,再饮酒吧!”洛川寻替元林盛了半碗饭。
元林没有强求,只是一笑提筷吃饭,两人默默地吃了二口,元林突然开口道:“我记得简之出生于洛川,那到底
是秦人,还是豫州人?”
“臣是豫州人。”
元林微笑道:“那三国中陈琳写的《为袁绍檄豫州文》里的豫州便是你的故乡了。”
洛川寻点头道:“是。”
“我记得当中有一句很精彩,﹃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这两句,寻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洛川寻夹了一块椿芽放入元林的碗中,道:“臣读过这篇檄文,这两句的意思应该是,英明的君主制定策略以应
对危局,忠心的臣子在灾难降临的时候,是以寻求对策来确立自己的地位跟价值。”
元林微微一笑,道:“这份临危而不乱的本事,简之是无人能及,所以简之若是王,自然是明主,若是臣……自
然也是忠臣,对不对?”
洛川寻知道元林说话经常里面暗含了陷阱,若是不知他的意图,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答,于是他只微微一笑
,提起玉壶倒了一杯酒给元林。
元林果然也不再追问,只浅浅地抿着酒。
两人饭毕,便在寝宫的浴池中一同沐浴,洛川寻站立于元林的背后,替他搓着背。
元林舒适地道:“我出去三个月,最想念的便是寻了,再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爱吃鱼,但不耐挑刺,也没有一个人
能有寻这样的手势,替人捏肩,不轻不重,但总是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