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前黄老大不是要找二中的干架吗?有没有打啊?”
“不知道哦,暑假我去上海了。”圣哥闭上眼,“让我睡会儿啦,中午请你们出去吃饭。”
所谓的请吃饭,就是吃了一顿价值三元的快餐,吃饱了以后回到圣哥家,圣哥叫上住在附近的毅哥,打了一个下午
的八十分(升级)。接近傍晚的时候,容若和威猛说要回家了,圣哥就送他们出来。
圣哥的家在北门的北园新村,有一条巷子通往外面的北环路。圣哥说要送他们到路口。顺便买包烟。
威猛和容若推着单车,听圣哥抱怨现在那个学校有多么荒凉,多么鸟不拉屎,女生有多么的土。
于是容若便问:“你女朋友呢?”
圣哥停顿了一下,干咳了两声,不予作答,然后又开始高谈阔论那个学校的校长有多黑,收了他老爸多少钱。
他们也没有料到,在接近巷口的时候,从四周涌出了一堆混混。
这堆混混明显不同于之前的二中混混,他们的手上拿着钢棍子。而且一言不发。没有穿闪光衣,也没有染头发。虽
然看样子也是初中生。
“圣哥,你做了什么?”容若回过头来,看了看脸色发青的圣哥。
“什么也没做……”
容若把单车送到圣哥手上,踹了一脚呆掉的威猛,小声说,“你们俩快骑车往回走!”
威猛抖了几下腿,终于爬上了单车,战战巍巍地踩着车踏。圣哥踩上单车,咻的往来时的方向冲走了。同时容若开
始往回跑。一个人对十来个有武器的混混,就算是他,也办不到。
“不要放走谢敏!”
小混混中不知谁大叫了一声,十来个混混一齐涌了上来。
容若往一边的小巷子冲去,试图分散混混们的兵力。心里暗骂威猛:不是说整个龙岩没人不认识谢敏吗?怎么只不
过他染黑了头发就能认错了!
谢敏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他们三人中最高的威猛不过也才175, 而且三个人都差不多高,也不知他们把谁当成了
谢敏。
容若回过头,才发现那个被当作谢敏的人是他。因为全都在追他。
容若的脚程很快,他一百米可以跑个12秒。据说这个成绩是非常惊人的。容若拼命地跑,心想嬷他们该着急了。都
快过六点了。
北门的巷子他不熟悉,七拐八弯的,巷子又很狭窄,天渐渐地黑了。容若跑进一个巷子之后,旁边是一排比较新的
房子,只要再穿到前面的巷子,再拐一个弯,就可以甩掉他们。
然而事实证明打架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那条巷子竟然是死胡同。
不能逃了,只好打。
容若站定,转过身看停在巷子口的混混们。
“我不是谢敏。”容若说。不过他觉得他们不会听进去的……
“你不是谢敏,你是乌龟蛋!”一哄而上。
乌龟蛋是龙岩话骂人的一句狠话 ,至于为什么狠,容若也说不上来。恐怕是因为自己的老爸老妈被说成乌龟,乌
龟又是被人带绿帽子的意思,所以狠吧。
因为对手太多,而且有杀伤性武器,容若只能快准狠地出招了。脖子,瞄准脖子的侧面就可以了。
他可以跳得很高,也可以踢得很准。而且十分狠。
混混们挥舞的棍子还是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是由于巷子很窄,他们没办法到他的后方。这也是容若为什么专捡小
巷子跑的原因。
对手倒下了一个,两个,三个。
第五个倒下的时候,后面的人开始退缩。
可能的话,容若不想用这种方法对付业余的混混们。
颈动脉窦的击打会造成暂时性的昏厥。容若希望早一点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干架。
破风声近耳的时候,容若躲开了头部的一击,但是棍子还是落在了肩膀上。
被人打到的疼痛,容若不是没有尝试过,比赛的时候经常会受伤。只是,他还没被棍子打到过。
他没想到的是,刚才被踢中脖子的倒地混混竟然有一个可以站起来。还袭击了他。
他皮可真厚。
容若一边想着,一边试图忽略右肩几乎消失了的那种疼痛。
他冒着冷汗。所以他才不喜欢打架啊。
老爸不好意思,今天恐怕会回不去了……
就在所有混混交换了眼神,准备一起上的时候,他们打架的巷子边上的一家大门吱呀地打开了。
“谁啊?”开门的人问,很是神闲气定的声音。
容若背对着那扇门,只觉得这声音真是耳熟。但他应该没有初中的同学住在这里。
“谁找我啊?”那个人又问了一句。
混混中带头的喊道:“管什么闲事?连你一起扁。”
“哦,我以为你们找谢敏。”
混混们的智商显然不够高。在无声地交流之后,他们决定两个一起打。
在所有混混倒地以后,谢敏站在容若面前大约五米的地方,朝他笑道:“要不要到我家吃饭?”
容若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考虑在每个初中门口贴上自己的照片?”
“我不觉得我和你长得像啊。”谢敏依然笑道。作为一个男生来说,他的酒窝有点过于深了。
“谁知道。”容若说完,朝着巷子口走出去。
9
九月十六日。开学已经过了半个月,阴历也快八月了。暑气在一场台风雨之后减弱了不少--容若觉得有可能这是今
年最后一个台风了。然而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热度还是足够的。中午回家的容若扣除来回时间,两点就上课的情况
下也睡不了什么觉。因此这个时候,正是一天中最为困倦的时候。
“今天就请学号16的同学给我们讲诗词。”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在小学语文,小学加初中九年的语文学习之后,高中语文老师基本上没什么事了。这便是
容若对高中老师的感觉。为了掩盖自己的无所事事,这位语文老师想出了美其名曰让学生锻炼自己实际上可以减少
实质上课时间的妙计,就是每天开始上课的时候让学生上去讲解自己在课外找的古诗词。
容若的右手支撑着右腮,如同所有的下午第一节课,他打算睁着眼睡过去。视野和头脑都一片朦胧。他的同桌是个
极其认真的女生,其实也就是那天他们偷窥王晴的时候在晴妹妹旁边的那个男人婆。由于认为容若是个对她家王晴
怀有轻薄之意的登徒子,这个名为奚群的女生几乎没搭理过容若。在同桌如此冷漠的情况下,没人聊天搭话,当然
更加重了他的睡意。
严格地说,他根本就没留意老师讲了什么,那个十六号是个谁,又讲了什么。
当他听到“容若”这两个字的时候,正好是头从右手滑落的时候。猛地睁开眼,看见讲台边上站着的手上拿着座位
花名册的语文老师正皱着眉头看着他。
容若擦了擦口水,身体还有点麻麻地,他站起来。
黑板前的讲台上站着今天主讲的十六号,黑板上写着他讲的诗,不,应该是词。容若拿起眼镜,聚焦了一会儿,看
清楚那个十六号正是谢敏同学。黑板上写着:
临江仙
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
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容若同学,刚才谢敏同学的讲解你都听见了没?”语文老师开始打算不给容若留面子了。
“嗯,听见了。”才怪。
同学中有人忍不住笑出来。
“那你说说这首词谁写的?哪一个朝代的?”老师继续不给容若面子。
“清代的纳兰性德。”
同学中发出了轻微的骚动。看起来刚才谢敏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容若背后滴了一滴冷汗。
“容若同学的文学常识很好,难怪可以一边睡觉一边听课。”老师不无讽刺。
容若看向谢敏,后者不为所动。
一般人不是都先介绍是谁写的,背景是什么吗?难道这种东西还能作为问题?
“那好吧,你说说这首词什么意思?”
“刚才谢敏同学说过了,我就不重复了。”容若很有礼貌地说。
同学中更加放肆的笑声蹦出。
容若背后一背冷汗。
“不好意思,我才刚把这首词写上去,只是念了一遍。”谢敏笑着说。
“容若同学,今天谢敏同学刚好选了这首词,我想你既然取这个名字,那么对这个词人应该也是有很深的了解,今
天就由你来代替谢敏同学给我们讲解一下。”
容若仔细回想了一下,开学的这半个月,两周的上课时间,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课的概率是30%。每一节课,语文
老师面对的都是超过三分之一的不给他面子的昏睡学生。所以,这种刁难应该来源于积恨,而并非针对于他。
老爸曾经说过,做人,永远不要做最引人注意的那个,有的时候,非要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也要尽量用一般人会用
的方法解决问题。
容若吐了一口气,以极度谦卑的口吻说:“老师对不起,天气太热,我一不小心睡着了,我真的不太清楚这首词什
么意思,能不能还是拜托谢敏同学讲解?再这么耽误同学们宝贵的学习时间我也很不好意思。”
看得出来语文老师非常满意容若的回答,他点点头说:“上课就要注意听,不管是老师讲还是同学讲,都要尊重人
家,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坐下吧。”
谢敏开始讲解那首词。
容若知道。纳兰的词事关他老爸的浪漫,他的纠结,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谁说一定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纠结?打
死他也说不出小时候因为这个名字太像女孩子而烦恼了多久。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容若不太确定的是谢敏选择这首词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目前看来,故意的成分大一些。至于他是故意要整他,还
只是觉得好玩,容若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不痛不痒。
所以他瞬间就忘了这件事。
意外的是下课后同桌第一次找他说话了。
“看不出来你还念念诗词什么的嘛。”
“哪有啊,完全是瞎蒙的。刚才上课前谢敏不是讲过要讲纳兰性德的词吗?我听见就是了。”容若一副算我运好的
样子。
“这样啊?”奚群半信半疑。“那老师说你取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
谢敏的讲解没有提到纳兰的字。
“我也不知道啊。”
容若抬起头,不小心就看见谢敏在窗边和吴晨聊天,吴晨和谢敏在一起的时候表情很自然,甚至比和陆易初在一起
还要放松,只是不知为什么像是没睡好似的,眼睛下有很深的黑眼圈。
再转头一看,可以看见窗外聚集了一堆别班的女生,有些假装来找他们班的女生聊天,有些干脆就成团地在那儿指
指点点,笑做一团。
容若忽然觉得,人长得帅,太有名气,也是有很多烦恼的。
10
那一天夜里,容若忽然醒来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安。他起来上了个厕所。老哥半个月前回学校去了,隔壁的
灯又长久地熄灭了。容若冲了水以后,躺在床上,依然不安。
他爬起来,没有开灯,顺着楼梯摸下一楼。悄悄走到嬷的房间。
容若发现没人是在没有听到熟悉的鼾声之后。那之后他开了灯,没有人在床上。
嬷今晚七点多出门,说去听山歌戏。以往虽然也有听到十一点多回来的,但是都过了一点还没回来还一次都没有过
。
爸爸妈妈都已经睡着了。
容若跑上二楼,因为没有开灯,中途摔了一交。他跑到大门,开了门,牵出他的捷安特,关上大门就往坡下冲。
嬷看完山歌戏应该都会穿过两个桥,从公交车站那儿绕回来。容若擅自这么以为,便绕了远路,从公交车站那儿绕
过。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暗。
嬷就是经常看着这样的景色走回家的吗?
爸爸做生意的那些年,经常一离开家就是大半年。妈妈经常上夜班。哥哥和他不睡一个房间。他和嬷一起睡。那个
时候,他晚上从来不醒。但是到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妈妈说这么大的男孩子不能老是和嬷一起睡,还说嬷早上起
来下楼梯很危险,就把嬷的东西都搬到楼下去了。之后经常性的,容若会像今天晚上这样,忽然醒过来,然后悄悄
地去看看嬷在不在。
容若不是个独子,平常也不是个爱撒娇的小孩。老爸说容若是个粘液质的小孩。容若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感
觉上不是小孩子应该有的样子。但老爸说那样很好,比较不容易冲动。
老爸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会在夜里这样做。
在还没有人告诉他,人是会死掉的年纪的时候,他经常听见“死”这个字。龙岩话称年纪大了以后的死就是“老”
。人家说婆祖老了以后,他就没看见婆祖了;他问嬷:婆祖怎么老了就不来了?
嬷说:人老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小容若惊恐地抓着嬷哭起来,说:嬷莫老去,嬷莫老去。
嬷就对他说:人做一块儿(全部)要老去的。嬷这么老了,也很快会老去的。
嬷真是诚实。嬷从来也没想过说个什么谎。因为容若哭了一整天,嬷只好说:嬷尚未老去啊。莫哭了。
弄不清楚“还未”的意思,容若停止了哭泣。
小的时候第一次对死有印象,就是觉得死是再也见不到了。光是这一点,就很让人难过了。
后来稍微长大一点,他开始对“人都要死”这个说法产生了确信。姑婆也死了,三爷爷也死了,先前的二姨丈也死
了。总有一天,嬷也要死的。然后他也要死的。
那之后他就常常想,活着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既然都是要死的,为什么还要活着呢?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死了以
后全都没有了。那么活又有什么必要呢?
粘液质的儿子也能产生这样的疑问,老爸很是奇怪。
但是老爸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容若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还是不想死的。至于怕不怕死,他不知道,他还没有经历过。按他的想法,他离死亡
还很远。
但是嬷已经很老了。
嬷会不会就这么不见了呢?
容若骑着单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下穿行。
容若还是怕的。
爸爸说,就算每个人都要死,活着从来没有觉得死了更好,那就是有出息了。
容若不知道活着是不是没有死了好,也许死了和活着是一样的。
就算是这样,容若依然害怕。对于他的害怕来说,死亡最大的意义依然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容若站在桥上,桥下的山歌戏团已经曲终人散了,只有一个老乐手在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二胡。
没有嬷。
他漫无目的地骑着他的捷安特,在昏黄的路灯下沿着河绕了一圈。再绕到另外一边。然后听到了声音。
本田125的声音。从他身边掠过,停在了他前方不远的地方。他慢慢地骑着单车过去,看见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从摩托车上下来,那位男士不知和女士说了什么,女士把手缠绕上男士的颈脖。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也许什么时候,他也有个女朋友,可以这样,做这种事情。
容若直勾勾地盯着那对男女,快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男士似乎发现了他的视线,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