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几分意境,少了几分气概。
於是累了的苏陌,脸上一道一道被疲倦和暗淡添满,走到床前,犹豫着,低下头,在何授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然
後挤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勉强的笑容,硬生生地将所有的懦弱统统藏起,侧身躺在床上,陷入又一个困倦得连梦都没
有的黑暗深渊。
第二天何授是先醒过来的,模模糊糊往床下爬的时候撞到了什麽东西,那个什麽东西低低的哼了一声,何授就睁着
眼睛看向那个发声体,看了一会,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会,看到苏陌睁着一双黑得像潭水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
嘴角似乎有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白痴。”苏陌一巴掌拍在何授头上,“去洗个脸,弄精神点,去接你妈。”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迷迷糊糊地往厕所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下,看到苏陌还在对他笑,突然觉得有些暖意顺
着心房到心室,融在血液里流到每一个毛细血管,全身都暖暖的,只是眼睛突然有些疼。
於是何授就努力走得直一些,让自己习惯了佝偻的背挺直一些,这样走到厕所里洗把脸出来,苏陌又对他笑了一下
,何授就明白了自己不是在梦里,满天晨色穿过窗帘洒落一地,何授努力在阳光里分辨苏陌的笑,还是有些看不清
楚。即便是看得清,那些疲惫和无力也早就被苏陌藏了起来,他此时只是无声的看着何授笑。也许他到此时才明白
,有些人需要用棒子去打,有些人可以用鞭子去逼,有些只能以笑相对,对那些胆子小的人要这样,对那些性子软
的人要这样。
不停的笑,或是安慰,或是鼓励。
何授就愣在那里,然後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厨房,小声说:“我去弄些吃的。”苏陌这才收起自己保持得近乎僵硬的
脸,用一只手捂在脸上,挡着阳光。然後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告诉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苏陌为了让何授的仪表看上去体面些,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怎麽让这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胖起来,先想到了从
嘴巴里垫棉花,然後是化妆品,甚至是打肿脸充胖子,後来一件都做不成,只能看着何授自己动手努力把自己的脸
搓红些。出门前,何授坐在椅子上,苏陌站在他後面一根一根地帮他拔着白发。
何授怕疼,但仅仅敢小声地抱怨,说:“我妈以前说,白发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
苏陌没什麽反应,又拈起一根头发,扯下来,何授小声的疼哼,肩膀都连带着一抖,於是苏陌只好叹了口气,找了
把剪刀,一根一根耐心地剪去。他不知道为什麽,看着何授早生华发,以前看过的那些诗句便开始一首一首在眼前
闪过,一会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会是“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到得後来,每一
句诗都化作一声嗟叹。
人生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力挽狂澜总好过等到老了,守着棺材对一炉将熄的炭火伤春悲秋。累也要忍了,倦也
要忍了,只有忍才能守到雨过天晴,只有忍才能走到柳暗花明。
“好了,走吧。”苏陌轻轻一掌拍在何授背上,拉开了门。
那天何授见到他母亲的情景,苏陌也许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时候太阳明晃晃的,两个人,一个站街对头,一个站街
那头,都不动,只是看着对方怯怯的笑。苏陌不由得想起《霸王别姬》里面,那两个唱戏的也是这样站着不动,眼
睛里慢慢的走了千年万年,往事一幕一幕慢慢流走,直到旁边撮合地喊:“霸王和虞姬说话怎能隔了一条乌江?”
然後把两个人一拉一拽,站到了一起。
苏陌於是也拉着拽着,让何授站到他母亲面前,何授苍白的脸上慢慢泛出一点红晕,他紧张得不行,连骨头都是抖
的,眼睛里慢慢的紧张出一点眼泪,倒有一点泪盈於睫的意思。过了好半天,苏陌才听到何授小声叫了一声:“妈
……”
第二十一章
那个女人额头上似乎也有些汗,有些生分的样子,可这样怯弱的一声妈喊到她耳里,眼睛里也是一片湿润,终於赶
上前拍了拍何授的背,随着手滑落,她说了一句:“好孩子,我在家里面,这段时间,心慌得厉害,妈是担心你过
得不好。”
何授身子晃了一下,苏陌赶紧扶了他一把,何授站稳了身子,又红着鼻子叫了声妈,这下谁都没有再说些什麽,只
是互相看着,看了一会又各自避开眼睛,只用眼睛悄悄偷看着。苏陌昨天晚上遇到的,这个硬气且坚强的女人,此
时在儿子面前拘束紧张,连一点棱角都不见了。苏陌心里一软,挤出个笑容,努力的搞热那气氛,最後伸出手,左
手拉着何授的手,右手拉着女人的手,把两只手在手里合做一块,再放开手。
这母子俩都是一幅紧张到不行的表情,保持着这样牵手的姿势,苏陌佯装看不见那尴尬,只在前面把二人往购物街
上领,後面两个人打惯了骂惯了,一别六年,不用打骂了,都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相处,只能这样僵硬的牵着手
,很快手心里都有了汗。何授低着头走的时候,摸着她掌心里层层老茧,小声地叫了一声:“妈,这些年,还好吗
?”
那女人愣了一下,然後把掌心里握着的手,紧了又紧,连声说了好几句:“好,好……”
苏陌默默看了,只是笑了笑,在前面领着。
几人到了那商业街上,苏陌暗自打量何授母亲的目光,那女人哪怕多看一眼橱窗里的衣服,他都赶紧抢进店里,叫
服务员拿下来看。她看中的衣服什麽的,大多都是那种饱暖厚实的,不多,更不贵,苏陌总是努力的讲价,直讲到
那女人眼里有了差不多的那种神态,才掏钱付了。掏钱的时候,女人眼里总是有些尴尬的意思,苏陌就一直和何授
眨眼睛,直到周围电昏了一圈老少,何授才终於开窍过来,和他母亲说了一句:“妈,他先垫着,别担心,回去我
会还他的,我们总是这样。”
那女人这才放心下来。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人去的是吃家常菜的地方,但地方大,难得是干净,特别是那种小包房,往那一坐,空调
一吹,伸直了胳膊和腿,坐得很舒服。苏陌嘴几乎没停过,他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可这时候他硬着头皮努力说
,一边说还一边笑,努力地接那女人说的每一句话,後来觉得脸皮都有些抽筋了,他轻易不上什麽饭局谈判桌,除
非是什麽上千万的单子,可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费力讨好过。可後来眼睛瞄到何授一脸感激涕淋的表情,又觉得不是
那麽辛苦了。
他只觉得心痛,那样讨好而卑微的笑容。於是偷偷从餐桌下握了何授的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照常往另两人碗里
蝴蝶穿花一样游刃有余地夹菜,嘴里还来上一句两句:“阿姨,我们说到哪了?”
何授觉得这个时候,心跳得厉害。
後来吃饭吃到一半,那时何授母亲正对何授讲家里的事情,她说:“阿授,这几年家里过得好了,你不要担心。”
何授嗯了一声。
女人又说:“欠的钱都还清了,如今再没有人上门要钱了,日子过得舒坦了。”
何授还是嗯。苏陌觉得有些奇怪,後来发现何授手心里都是汗,再一看,他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水,脸惨白一片
,嘴唇死死的咬在一起,手不停地颤抖。苏陌脑袋里轰的一声,知道何授瘾上来了。
他记得何授说过,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可这时他脸上还是要强笑着,说些有的没的事,然後轻轻地拍一拍何授的
背,示意他先去洗手间洗把脸。
何授捂着嘴,躬着身子一路小跑出了包房,苏陌装作无事一样对着女人疑惑的目光,估摸着过了几分锺,苏陌就站
起来,笑着说:“阿姨,何授该不会是掉厕所里了吧,您先吃着,我去看看他。”
听到女人哎了一声,赶忙跑过来,冲到厕所,又把厕所门後面搁的那个“厕所维修中”的牌子拿出来,摆在门前,
这才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看到何授死白着脸,不停地用冷水洗脸,身子却软软地往下滑,赶紧上前抱住了。何授仿佛见了救星
一样求他:“我不行了,给我点,我不行了,一点就好,不然我这个样子,不能出去见她了。”
苏陌恶狠狠地跟他说:“你求我救你,你这样我怎麽救?我告诉你,你妈就在外面,你想想你妈,你怎麽忍心吸这
个!”
何授浑身一颤,脸色惨白着,只是看着苏陌说:“苏陌,我难受,好难受,救救我,救救我……”
苏陌狠狠吸进去一口气,想着时间过去了,那女人该着急了,当下从口袋里拿出那包东西,放在手心里,何授不敢
去碰,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苏陌。
苏陌一手握空拳,一手握纸包,一脸认真的跟何授说:“呐,选只是手,是白粉,选这个,你可以现在就抽,爱多
少抽多少,我不管你。”
苏陌举起另一只手,说:“选这只手,你一点白粉都抽不到,以後都不能抽,你得乖乖听我的话,绝不能跟我对着
干,你选什麽?”
何授显然是有些不能理解,两个条件似乎太过天差地别,带着苏陌式的不可理喻。何授就惨白着脸努力思考,最後
一只手在他脑海里慢慢变成了一包包白色的粉末,另一只手在脑海里幻化出苏陌这两个大大的加粗字。仿佛一格一
格的慢镜头播放着拙劣的幻灯片。在那个名字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摧枯拉朽土崩瓦解。
苏陌看着何授一脸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後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哪
只手都不选,只是湿漉漉地抱住了自己的腰,哪怕脸上冷汗流的阡陌纵横淅沥哗啦,眼睛在汗水里还是努力地睁开
,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说:“我选苏陌。”
苏陌愣了一下,然後伸出袖子帮他把汗都擦了,把他拉了出去,说:“你妈会担心的,我们出去吧。”
何授此时还不知道,那只空荡荡的手里,握了一个很不得了的东西。
苏陌曾经决定谁都不给了的……东西。
何授那天的表现,也许真的比以前坚强一点点,汗照样出,眼泪照样在眼眶里转,身子照样佝偻,手也还在抖,可
嘴唇咬的死死的,一句都没再说什麽,努力跟着他们到处走,甚至还能在该说话的时候应几声,虽然偶尔会不知所
云回答得南辕北辙,也还算撑下来了。
他母亲那一次只是来城里看看,看看就走,知道儿子没事了,就得立刻往家赶,下午将女人送上火车的时候,何授
痛得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了,只能咬着牙朝女人努力地挥着手喊妈妈小心点,然後那些回忆里的泛黄照片在这一个瞬
间重现光鲜,阡陌纵横的角落里,该开花的开花,该发芽的发芽,一片片花开如锦,一片片稻浪连天。
苏陌在後面扶着何授的肩膀,站得直直的,然後在看不到那个女人後,在耳边听不到车轮声後,半搂着何授的肩膀
,把那个将自己的唇咬得血迹斑斑的可怜虫紧紧搀扶着,伸手拦车,准备打道回府。何授脑子在那一刻已经不是很
清明了,很长时间都保持着那个挥手的姿势,嘴唇一张一合地喊妈妈,苏陌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用自己的背部挡下
探询的目光,把何授护得死死的,然後塞到车上,上车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肩膀被濡湿了一片,不知道是泪水还是
汗水。
苏陌一边对司机飞快地说了地址,一边小声地对何授说:“呐,你做的很好,你今天表现得非常好。”
那些话慢慢地飘进何授耳朵里,何授眼睛眨了很久,似乎终於听见了,然後蜡黄的眼窝和苍白的面颊共同营造了一
个虚弱的笑容,在阳光下突兀地显现,连笑容都是可怜巴巴地蔫着,气息奄奄人命危浅,一碰就碎,得放在常温下
时常浇水有空施肥好生养着……
也不知道养多久,才会见到他每天都这样笑着……
回到家里,何授躺在床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瞳孔都是散的,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後来实在累了,就躺在
床上昏睡了一会,眼睛半闭着,鼻翼微微地翕张,大概是太久没见阳光,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白色,近乎可以看到
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苏陌在床边守着,好不容易合了会眼,睡了半个多锺,後来听到耳边微微有响动,很快惊醒
过来。看到何授半撑起身子,面孔微微有些扭曲,眉头皱得紧紧的,鬓角不停地出汗,头发都湿透了,粘在脸上。
他咬着下唇,眼睛痛苦的睁着,一只手用力拧着另一只胳臂,狠狠拧着,拧出血印来,喉结微微抖动着。
苏陌看了心里难过,上去把他两只手拽开,在怀里抱紧了,何授在他怀里轻微地挣扎,後来越来越大力,苏陌硬是
不放手,何授在他怀里挣了几下,看挣不开,就不用力了,只是後来突然就流下泪水,顺着脸庞安静地滑下。何授
哽咽着说:“我真是混帐……可我真难受……苏陌,我受不了了,疼……疼死了……我受不住。”
苏陌静静地听着,似乎没什麽反映,任由何授一滴一滴汗掉在自己身上,後来何授低低喊了一声,然後张口咬在苏
陌肩膀上,苏陌身子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放松自己,搂得更紧了些,任他咬着,何授这个时候近乎痛得胡涂了,一
口下去也分不清力度,很快就见了血,眼睛里的泪不停地滴下去,顺着弧度滑进伤口,咸咸的液体流进体内,比想
象中的还要痛,内里外里的伤痛,都合成一股,都分不清是哪里痛,谁在痛了,直到彼此的怀抱都被汗湿,不再温
暖了,仍没有一个人放开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授松了口,牙上粘满了血迹,眼睛红着,满脸泪水,也分不清是可怜还是可笑,就这样深深印
在苏陌眼里,何授哭着在床上往後爬开几步,说:“你流血了,你……还是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吧……我管不住自己
的。”
苏陌像是听不见一般,半个肩膀的白色衬衣都染成了红色,表情还是那样静静的,不惊不炸的,他慢慢露出一个笑
,说:“怕什麽,你能忍,我为什麽不行?真没出息。”那个笑容,何授很久以前见过,不是那种温暖的笑,也不
是那种自嘲的笑。
而是挑高了眉眼,下颚微抬着,有一个优美的弧度,用眼角看着自己笑,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骄傲得不行,帅
气得不行。
第二十二章
放弃该放弃的叫做成长,放弃不该放弃的叫做无奈,不放弃该放弃的叫做无知,不放弃不该放弃的叫做执着。
───────
看了那笑容,何授默默低了头,慢慢躺倒在床上,把自己努力缩起来,缩了一会,干脆拿被子蒙了脸,露出半边红
透的耳根,说了声:“给我讲些什麽吧……”
苏陌顿了一下,那笑容慢慢淡了去,他问了一句:“你想听什麽,我的初恋故事,还是苦难的奋斗史?”
何授显然被说中了心事,结结巴巴地露出脸,犹豫着辩解说:“不,我……不是……”
苏陌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有些漠然地说:“已经过去的事情为什麽要提呢,更何况我不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