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阁传(第一部)————北战

作者:北战  录入:05-14


      楔子

      

      远瀛外的长云之岛。

      这是秋夜,时有草虫呢喃。上弦月已移至西天,洒下一片青蒙蒙的光。蚀刻尺度和神秘符号的铜轨在涧水的推动下缓缓运转。墨色的星盘映出银河深处幽微的变化。指尖抚过那串神秘的符号,屈屈伸伸的十指,掌握着星辰的全部变化。苍老而疲惫的脸上,那一刻,竟有神一样的庄严。

      “老师,那是……”凝望着星盘,白袍的青年忽然失声惊呼。银河深处划过的那一道幽蓝。那是……

      “星泪之海!”老者的脸上也显出惊诧莫名的神色。“怕是眼花了吧……”消失了数百年的奇异天象,只有在古旧的典籍中有过描绘。他观星五十年,渴望一窥其鳞爪,终究一无所获。如今,在他走近生命的尽头,星泪之海终于出现了。

      惊呼声未落,天空中忽然充斥着奇异的“咻咻”声。无数道幽蓝的星光宛如破天的利刃疾射而下,消逝于半空,幻化为甘露。微红的寂光在远天不时闪现。

      奇景稍纵即逝。青年拂去脸上的水珠。“老师,根据《定天论》的记载,明年这里的草原也许将开满魂兰。”老者不语,目光投向星盘。伴随着刚才的“星泪之海”,胤的分野新生一颗小星。

      铜轨缓缓转动,蚀刻的符号在星天下闪着神秘莫测的光。那初临尘世的小生命的悲欢,就在老者手中数十支算筹的开合间起起落落,许久,老者深叹一口气:“小凌,要记着,以凡人鄙陋的智慧,永远不要妄想窥测诸神之心。”白衣少年眼中闪过怜惜的光芒,“老师,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实际只动用了二十八支根筹。”

      老者默然良久:“亦不只这些。”

      占星师计算星命,在根筹的基础上,演化出刑天,真阳,辰龙等数十种辅算方法,需要动用不等数目的其他算筹,而根筹的数目却是一定的。动用了二十八支根筹,就是对方仅有二十八年的寿命。

      这个孩子幸运地得到诸神以星泪之海为其出生庆典,却不幸地只被赐予了二十八年的寿命。幸与不幸间,诸神之心,着实叵测。

      

      第一章

      

      战国末年,喃叶帝国分裂为五国。胤为其中之一,有远古尚武之风传世。风姓为胤皇族之姓。然当时国君风离性好诗文礼乐,手制宫词调数十篇,纤柔靡丽,幽艳在骨,又善吹笛,被诸亲贵大臣目为“吹笛之君王”。虽然,男儿血性,不折于时俗,况胤以武勇取士,百有余年,士族习武之风,亦未曾稍减。

      

      远天下,忽然传来“呜嘟嘟--”的震天战角声。无数只马蹄踏过地面。大地在颤动。没有风。宫殿檐角的铜铃却在“叮当”地乱响。空气里有低微的“咝咝”声。

      马蹄声近,今日是上将军风静海凯旋而归之日。为了庆祝这次凯旋,国君甚至用上了万马踏地之礼。将军为恭亲王世子,时年二十一岁,是胤国最为年轻的名将。

      圣京城门外,国君风离领着诸亲贵大臣亲身列阵出迎。这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对于凯旋将领的最高礼遇。国君宽袍缓带,端坐御马之上,神情闲雅。紧随马后的是诸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较长,身份尊贵,顺理成章地分立于国君左右。而皇族和外戚董氏的贵族武士亦分为两队,紧随两位皇子。看似自然而然,却于无意间透露出王嗣之争的冰河暗涌。

      片刻之后,蹄声更加急烈。远处一彪军队疾驰而来,武士们一色黑衣黑甲。一时旌旗连云,烟尘蔽日。这正是胤国被称为“黑色死神”的重甲铁骑兵。对方来势极快。深知纵使十万大军也挡不住这五千铁骑的一冲,况又在国君驾前,皇帐下的武士们均不由自主地伸手握紧刀柄。

      铁骑兵当先一匹枣红色骏马一声长嘶,在烟尘中硬生生顿住脚步。紧跟着的五千铁骑也同时整齐划一地停在了数十丈开外的地方。然后一切都静了,除了时不时传来马儿的喷气声。

      当先那人拉着缰,操纵着马儿用贵族一样优雅的碎步走到国君面前,翻身下马,举手一扬,身后五千铁骑一齐滚鞍落地,执缰肃立,军容极其严整。

      烟尘散尽的时候,皇帐下的众人才得以一窥这传奇中的青年名将的真容。黑衣黑甲愈发衬出他清扬的刀眉,跌进了九天星辰的黑眸,以及朝阳一样灿烂的微笑。

      举步,撩战袍,横剑当胸,单膝点地,然后,微笑。仿佛被那粲然的微笑刺痛了似的,国君背后的一个华服少年以袖掩口,轻咳了几声。

      “见过陛下。”青年将军朗声道。国君风离的脸上有融融笑意,“静海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只会痴缠着人要东西的孩子了。”话一出口,青年将军的俊脸竟有些微红。风离微笑着下马,拉起他的手,将一枚黑黝黝的铁扳指套在他的右手中指上。风静海脸上微露错愕,皇帐中也一时群相耸动。铁鹰扳指,那可是象征着风族第一勇士的绝大荣耀。这份赏赐无疑是极重了。

      风离正色道:“静海,可知十年前你要这枚扳指时我为何不允?”

      风静海深持剑礼,低头答道:“因为当日侄儿当不起这一称号。”

      风离微微颔首:“英雄的荣誉,是压力,亦是束缚。十年前,对于铁鹰扳指而言,你的手臂缺乏力量,肩膀也还太瘦弱。而今小鹰的翅膀硬了,该是振翅高飞的时候了。我却又要用这扳指作了拴鹰的链子生生地缚住你,你该不会怨怅吧?”

      风静海不由惶恐地踏前一步:“侄儿不敢。”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效忠陛下,虽死无悔!”举手一扬,铁鹰扳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黑亮的弧光。身后的五千铁骑也齐声喝道:“效忠陛下,虽死无悔!效忠陛下,虽死无悔!”

      摧山坼地的吼声中,风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但愿你不要忘了才好。”这个侄儿眼中流露出的勃勃野心,他深信自己不会看错。

      尽管低着头,青年将军仍旧敏锐地觉到从国君背后射来的那道狡慧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吼声甫落,风离轻轻击掌。皇帐下的武士们潮水般地向左右退去,空出一条道来。内臣们手捧金盘鱼贯而出。金盘上,刑山美玉,瀛海明珠,粲然生光。错金的各色金银器皿,花纹繁复秀丽,精美绝伦,显是各地进贡内廷之物。艳丽的织锦,绸缎竟有数百匹之多。末了,引入二十名满头珠翠的女子,粉颈嫣颊,个个均有倾国之色。众人的赞叹声不绝于耳。风离浅笑,扬声道:“宋国美女,甲于天下。亦只有宋国的美人,方配得起我们大胤的英雄。”一帐武士,轰然叫好。

      风静海生长帝室,幼居宫掖,于这些绮罗脂粉看得极淡,拜谢了赏赐,向下属打个手势,手下会意,取来一幅卷轴。

      “陛下恩典,无以为报。这是我此次南征,诸国割地之图。所割四十五城,尽为膏腴之地,请陛下过目。”风静海躬身道。

      风离身旁的内臣闻说,忙上前接过卷轴,轻轻展开。无人发觉缭绕而起的淡淡血腥。一幅素绢轻轻易易的遮住了敌国二十万被坑杀者的枯骨和无数孤儿寡母的眼泪。国君举手在地图上轻轻摩挲,良久之后,朗声笑道:“静海吃亏了,一枚铁鹰扳指,如何抵得这六百里膏腴之地?来人!”

      一名内臣忙答应着上前。

      “取羽林军的虎符来。”

      “这……”见惯了大场面的青年将军愣了。不只是他,皇帐下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羽林军,是大胤与金吾卫、重甲铁骑兵齐名的精锐军队,负责掌控京畿安全,是国君的嫡系部队。京畿又是帝国心脏。得到羽林军的虎符亦就意味着得到了国君的绝对信任。

      “静海以后就留在京城吧,至于你麾下的十万铁骑兵,我想交给董荣将军。要塞对面的昌夷人又在蠢蠢欲动了……”国君眉头紧锁,显是深有隐忧。

      国君左首的华服少年闻言,不动声色地和皇族的两位老王爷互递了一个眼色,看见右首武士中一些蠢笨愚钝的正自眉飞色舞地为主子的得势高兴,少年偏过头去,眼中微露讽刺的笑意。却不料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落在风静海眼里。

      他们的料想与风静海不谋而合。这次董氏明里是白得了一支精兵,可细细想来,一旦京畿有变,纵使百万雄兵,远在千里之外的撒尔奔,济得什么事?却正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了。那董荣又是军中名将,威望极高。若是外调,京中乏人坐镇,董氏到底是吃了暗亏的。

      风静海望了那少年一眼,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在远征南国时见过的一种皮毛如火的小兽。小小人儿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却如此狡慧如狐,真不知在深宫的尔虞我诈中,是经了怎样一番创巨痛深的历练。

      聪明如他,却没有深究自己怎会有这番想法,只是转而想到如今的圣京正是浪尖风口。三皇子和四皇子明争暗斗,势同水火。自己的态度,对于王嗣的继承举足轻重。想要置身事外,恐怕不是容易的吧。

      风离看他发怔,轻咳了一声道:“静海,凯旋了,也该去一趟宗庙,告慰列祖列宗的神灵。”

      风静海点头:“陛下说的是。”抬头的时候,眼角无意间扫到那少年,黑眸清亮,正一眨不眨地打量自己。心头无端突地一跳。随即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了。纵然如今贵族中盛行男风,自己也不该见了个美少年就走不动道。难不成是像帐下那伙色狼说的,从军三年,便见个老母猪都觉得“她”眉清目秀。真有些不象自己了。他不禁摇头苦笑,一夹马腹跟上了国君的车骑。

      同光十三年秋,帝国青年名将风静海初见三皇子风炎。

      

      

      宗庙祭祖归来,风静海松了缰绳,任爱马火云缓缓踱着步。宗庙离皇城不算近,中间隔了一片莽莽苍苍的荒原,原是皇子们练习骑术和比试武艺的地方。外人轻易是进不去的。

      忽然,长草中传来一阵簌簌声。一只雪白的小兽腾跃而起。风静海一夹马腹直追过去。那小兽奔跑甚是敏捷,兜来兜去,竟一时捉它不住。还不时停下来啾啾而鸣,两个小眼珠骨溜乱转,像是知道风静海未带弓箭,一副谅你能奈我何的样子。风静海好胜心起,暗暗勾紧一脚的马镫,觑准那小兽在火云蹄边疾奔,压下重心,来个水低捞月式,伸臂一探。那小兽一声锐叫,已被他抓住后颈,拎了起来。仔细打量,发现那小兽竟是只小白狐。

      风静海正得意,草丛里忽然又窜出来一个漂亮孩子,四五岁模样,看看那只白狐,又看看他,大声说:“快把小白还给我,炎哥哥知道了要生气的。”

      风静海见那孩子衣饰华贵,料其身份决不普通,多半是个小皇子,便问:“你炎哥哥是谁?”

      那孩子道:“你好笨,炎哥哥自然就是炎哥哥啊。”

      风静海有生以来,倒是头一遭被人骂笨,竟是哭笑不得。

      那孩子走上几步,对兀自在奋力挣扎的小白狐左看右看,柔声安慰道:“小白你再忍忍,我马上去叫炎哥哥来救你。”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半柱香功夫,隐约传来那孩子的声音:“喏,欺负小白的就是他了。”风静海一抬头,见离自己约莫五十步远的地方,站着日间所见的那个修眉俊目的少年。他微微一笑,觉着这小狐和它主人倒着实登对。皇族嫡系皆是单名。那孩子唤他炎哥哥,他该是叫风炎么?不错的名字,只是不大适合他。记得他是站在左首皇族武士之前的,是三皇子吧?

      风炎黑亮的眼睛望了望风静海,挑一挑眉,快步走到火云旁边。那孩子抓着他的衣带,跌跌撞撞地跟着。风静海心中油然而生作弄之意,用两指拎了小狐,丢到他怀里,趁他手忙脚乱捉狐狸时,探身在他光洁的额头轻印一吻。风炎身子一僵,退了一步,眼中微显怒意,还未及开言,那孩子已大叫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炎哥哥是我的,不许你喜欢。”风炎脸一红,抱起那孩子转身就走。那孩子搂着风炎的脖子,送上无数香吻。一面还忙不迭的关照风静海:“你这样我要生气的,所以下次不可以了噢。”

      风静海大笑,圈转马头,打马扬鞭离开了。风炎听他马蹄声远,忽然停了步,转身望着滚滚而去的烟尘。良久之后,他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孩子,若有所思的说:“小毅,你说的不错。他……也许真的有点喜欢我。”

      落日下的荒原,连天的野草一离一离地演绎着枯荣衰盛的轮回。风炎深深的黑眸里全是复杂的神色。大风吹过,他的长袍猎猎作响。

      “小毅,喜欢炎哥哥吗?”

      “嗯……”

      那叫小毅的孩子口里咿咿呜呜的答应着,小狗似的在风炎的脖颈间蹭来蹭去。风炎宠溺的微笑,拨弄着他柔细的头发,思绪一时间回到了养母德妃逝世的时候。当日德妃的那一席话仿佛犹在耳旁。

      “年长的皇子里头,只有你母亲出自皇族。亲王们自然亲近你些。也只有你有实力和董氏母子抗衡。我疼了你这些年,不求别的,只求你千万要争一争。若将来是你掌了权,小毅兴许还有条活路……我就这点子骨血,哪怕丑陋些,蠢笨些,只要能平平安安的,我就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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