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阁传(第一部)————北战

作者:北战  录入:05-14

      风炎低声的倾诉,在熟悉的温柔气息的萦绕里,眼泪无声的在脸上流淌下来。拼命骗自己说这是在演戏,眼泪只是为了更逼真。可他惊诧的发现,随眼泪流出的,有无数委屈和痛苦的记忆。

      风静海紧紧搂住他,可怜的孩子……他的累是真的。没有足够的力量也没有羽翼的遮护,却要担负起沉甸甸的希望和嘱托,一不小心就会被宫里的明枪暗箭刺得遍体鳞伤。慢慢的,伤得次数多了,也就学会了冷酷,学会了伪装。在人前风风光光颐指气使,无人处却缩在冰冷的壳里偷偷的哭。

      “没关系,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我一定会在你身边,和你站在一起。”拨弄着他高束的发,风静海轻轻的承诺。阿炎,只要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保证……

      然而,被背叛了太多太多次,十五岁的少年宁愿把这一切看成各取所需的交易。简单的,谁都不欠谁。拼命压下快到了崩溃边缘的感情,风炎埋下头去,含泪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冷静的神色。“你答应的,不骗我?”身子轻颤,涩涩的声音犹带哽咽。

      “不骗你。”风静海挑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风炎狭长眼眸里浮动着的水气,难掩眼底深处那冷漠的神色。风静海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阿炎,我是真心的,所以不要对我作假,不要这样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认识他,否则他心头的茧不会结得这样深,这样厚。自己,也不至于爱得如此痛苦。

      这样的努力,风静海后来又尝试过许多次,有很多次刻意的讨好。曾于谈笑间坑杀敌国二十万俘虏的铁血将军,不知道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温柔,可以放下身段,低三下四到这地步。可是风炎依然故我,他的真心藏得很深很深,从不给人看一眼。抱着的,吻着的,却只是一个温柔的躯壳。

      风静海焦躁过,恼怒过,有时候很想狠狠撕碎他羞怯柔弱的面具,看看他的心是不是早已冷漠无情。可是他不敢。知道风炎外表柔顺,内心的高傲要强恐怕不下于自己。而那些笑容和亲近,虽然明知不是出自真心,却像是甜蜜的桎梏,牢牢的将他锁住。他怕,怕一旦将事情点穿,自己会连那一点点虚幻的柔情都抓不住。最终,还是无奈的选择陪他演戏。

      只是有一次,两人闲话时,风静海无意中提到当日南征时所见到的雪山,说那雪山如何雄伟,又如何岑寂。立于峰顶,可知浩瀚天地间,人是何等的渺小。那一次,风炎听得很专心,眼神不再冷漠,而是流露出一点真正的表情,像是思念着什么。风静海起初以为他是好奇,便打点起记忆里的南疆景致,细说与风炎听,可是风炎的神情又回复到最初的冷漠。

      后来,直到某一天,风静海才知道,风炎思念的是什么,才知道冷漠无情只是风炎的另一张面具而已。面具下奔腾的感情,执着而热烈,深重到让他心痛……

      

      如此又过了两三个月。春天来了。当日适逢喃叶族的若草节,以祝福来年的风调雨顺。风炎抽空去了趟恭王府。回来天色已黑,路上拥挤,竟和随从走散了。风炎驻马街心,茫然四顾,却不见人跟来。旁边忽然蹿出一人,一把抓住他的马缰。风炎一惊,马鞭劈头抽落,那人一把揪住鞭梢,仰脸笑道:“殿下,你的武艺还是如此不济。真叫人担心那。”一天的衣香鬓影,火树银花。漫漫人海中,英俊少年一手执缰站在马前,被灯火映亮的脸上有动人心魄的微笑。风炎不由粲然一笑:“小宁,是你?”

      来人叫宁铎,是当朝镇西大将军宁致远的幼子,自幼居于边塞。宁致远忠于皇族,对这三皇子寄望甚高,不惜叫儿子入宫伴读。宁铎年长风炎四岁,进了宫,果真对风炎诸事呵护,待如亲弟。明里暗里也替他挡下不少欺凌恶意。三年前被董家的人借故远调,跟随父亲征战。风炎骤折股肱,消沉了数月之久。两人情分非比寻常,此次久别重逢,自然欢喜无限。风炎找到一个随从,吩咐两句,和宁铎躲进了城里一处僻静的酒楼。

      两人坐在酒楼的雅座里,望着圣京城里的万家灯火,将分别三年来的件件桩桩细细倾诉。说到淘气胡闹的事,会笑得前仰后合,说到所受的折辱委屈,也会相对落下泪来。心机深沉的三皇子,也只有在这童年玩伴面前会像小孩子一样撒娇耍赖,心里的痛苦和恐惧也只能给他看一看。因为只有小宁,在他心里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记忆里,已很久找不到那样祥和美丽的心境了。酒酣耳热之际,似乎真有山花在身周次第烂漫。宁铎低声讲起西边的落日、古堡、流沙,讲起征人的夜笛吹散寒烟,枕边的铁甲在黎明时分会变得冰冷,讲起无名战士坟前的青草承载过怎样的梦醒梦破,讲起那些一叶扁舟相寄,飘摇于江湖间的畸零之人,聚散来去一如白云。然而,讲得最多的还是边疆的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地……不知什么时候,风炎歪在桌上睡沉了。落寂的月光撒在他雪白的颈脖上。清秀的睡脸上有微微的不安,亮着几点泪光。

      “我在这里。所以不可以再哭了。”小声叮嘱着,宁铎凑上前去,伸指拭去了风炎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动作是轻柔的,轻到如同羽毛飘落。

      “小宁……”风炎在梦中呢喃着,脸上绽出一丝微笑,绝艳一笑瞬间映亮了暗室。很多往事在梦里清晰得如同昨天。小宁刚来的时候,自己天天给他捣乱,戏弄他。他总笑一笑不在意。惟一会能让他着恼着急的是自己烂得不象话的武功,因为技不如人,自己也曾让他整得很惨,当时固然有怨气,现在回想起来却只留下一点点的甜蜜了。

      还记得小时候的联床夜话,身子虽被锁在深宫,心却可以飞到那样高远的地方。那时的自己还会傻气的发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去看看你说的边疆的雪。”小宁总会微笑着回答:“好,我陪你。”还记得有一次自己生病,小宁在床头整夜守着。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只要轻唤一声,总能看见他疲惫焦急的脸庞。还记得好几次被师傅责罚关在小黑屋里,还带累了小宁。可他从来不埋怨半句。屋子里又黑又冷,一觉醒来,常常发现自己窝在小宁温暖的怀里。

      可是被欺负的时候有人护着,哭泣的时候有人安慰,灰心沮丧的时候有人小小的拍一下马屁,这又像是好远好远以前的事。皇家亲情淡漠,父皇甚少注意自己,虽有德妃疼爱但到底有些疏离。好笑的是,真正能让自己感觉还是被在乎着,被宠溺着的,却是这个只比自己大四岁的少年--小宁。

      

      宁铎回京,给风炎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风炎这几年和董后在宫中明争暗斗,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就怕被人暗算了去,他是那样寂寞,也就只有小宁是贴心贴肺的人,可以说上两句真心话。小宁算是外臣,进不得内宫。于是风炎一逮着机会就往外面跑。也不干什么,只是两个人并肩坐在草地上,或者柳阴里,海阔天空的闲扯,常常一说就是半天,直到肚子咕咕叫着抗议。宁铎常常提到边疆的雪,纷纷扬扬,下了那么一天一地,即使已经讲过很多很多遍,风炎仍会一脸向往。只是有一次,宁铎无意中说了一句“边疆的老人都说,雪是无根的水。”听到了,风炎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伸手摸摸他的脸,很认真很认真的看他,很久,然后任性而孩子气的宣布:“你不是无根的水,我就是你的根。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不许食言。”

      宁铎握住他的手,宠溺的微笑,“好,一直陪着你。直到有一天你烦了,让我走得远远的。”那时候分明有一种别样的东西在他眼里跳动,风炎望着他,那一瞬,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那是三皇子的初恋,水一样的柔情,很多年后再回首,仍会惊讶于当时的傻气和执着。也许爱就是那样的,聪明如风炎,一旦陷身其中,也会如此义无返顾。几个叔伯的旁敲侧击,董后在暗处的种种谋算,宫闱中四起的流言,在他而言都已是微不足道的了。可除了他,几乎所有人都记得,当今圣上最痛恨贵族耽于男风。当年风光一时的大皇子,就是因为“宠幸娈童”,被父皇剥夺了皇子身份,死在千里流放的路上。风静海心中虽是恼怒已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知道即使不是他出面,也自会有人出面。这一段爱情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从那一天开始,两人几乎一刻也不愿意分离。对于热恋中的风炎来说,只要望向小宁澄澈的双眼,连天地的是否存在似乎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然而他不曾发现,为这四目相对的静好时刻,小宁默默承担着怎样的重压。风炎这样的异常,连小毅都开始察觉。一见风炎的眼光溜向门口,就举起小手,宣布昨晚剪灯花的时候手上被烫了一个泡,需要卧床静养。虽然那个泡以风炎的肉眼凡胎恐怕是看上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现的。不过这样的无理取闹总算让风炎惊觉自己最近对身边的人和事实在太疏忽大意了。如今的他,已不希望和恭王府有太多的联系,可是却也不希望看到恭王府倒向四弟那一边。还是该去看看。

      在王府门口几步外,很巧的碰上了四弟。风御在擦身而过的时候,冷笑着说:“三哥,你够狠。这一次,我输了。”风炎虽然聪明,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却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心中隐隐不安。

      他下了马,快步走到了王府门口,门房却不给通报。说是王妃正病着,世子不在府里。可刚才明明看见四弟从王府出来的。心里有一个阴沉的声音在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躲着我,他做了什么要躲着我?”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风炎根本没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推开门口的侍卫,“让我见他,我要见他。”侍卫一下跪了下去,大声道:“殿下贵为皇子,小人不敢阻拦,可世子的命令,小人也绝不敢违抗。殿下要进这道门,就请从小人的尸体上跨过去罢。”说罢拔刀横架于颈上,一副以死相胁的模样。风炎忧心小宁安危,心中乱成一团,嘴唇颤抖,却是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风静海一直站在门后的阴影处。见风炎这般的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哪里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心机深沉,狡慧如狐的少年。

      阿炎,你这样慌乱,却是为了旁人。怪不得,怪不得我怎样对你,你都不理会我!他心头气苦,就像被人在心窝狠狠捅了一刀,缓缓走过去,沉声道:“阿炎,这件事,是各位叔伯们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大家都是为了你好。你且细想去。想通了,再来见我。”

      风炎何等聪明,一听他的话音,已猜出七八分,大声道:“你说!你们把他怎么了?”他心中惊恐至极,嗓音嘶哑,几不成声。

      风静海冷眼欣赏着他的恐惧,淡淡道:“也没怎么,不过把他远远的外放了,让你们两个都冷静冷静。”他外表斯文帅气,私下里手段却极狠辣。当日南征,他麾下大军经过的地方,往往只剩青天和焦土。这次若不是碍着镇西大将军宁致远的面子,他哪里肯轻轻放过宁铎。

      风炎心中痛得不成样子,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墙壁。

      风静海心中又怜又恨,隔了半晌,方道:“皇后那里正愁抓不着你的把柄。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了。你素日最聪明的,如今是怎么了?”见风炎神色凄苦,像是身陷绝处的人失了最后一丝希望,不忍再说下去,将他拉近身前,抚着他的发柔声道:“阿炎,你倒是瞧瞧看,现下你连自己都护不住。我也不强逼你什么,你是明白人……放手罢。”风炎挡开他的手。他平日最有算计,心中隐隐意识到风静海说的都对,也知道董后心心念念要扳倒自己,现下见事情难以挽回,反倒冷静下来,咬着唇想了半日,狠一狠心,低声道:“就依你。”

      风静海一眼瞥见他眼中瞬间闪现的冷厉,心下一寒,又痛又怒,暗想:我处处为你,反要遭你记恨。我就该这般下贱么?他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如此委曲求全来着,怒意一生,一把抓住风炎的肩膀,要将他拉入怀中好好轻薄一番,风炎竟不挣扎,冷然道:“你敢碰我。”他语气轻缓,神色也是淡淡的,风静海知他性情沉敛,此番是动了真怒,望了他半晌,强压下心头火气,缩手退开一步。

      风炎回转身去,翻身上马。街上依旧是喧闹集市,人山人海,可是当日的英俊少年却要长长久久的离开自己。身为皇子,是没有和所爱的人相守一生的权利的。我的愿望很小很小,漫漫人海,我只要你。可是最终,我连你也抓不住。

      那天晚上,风炎伏在床上,哭得跟个孩子似的,连小毅都被吓到了。小小的孩子,竟也会笨拙的扯着他的衣袖,翻来覆去的安慰着:“哥哥不哭……小毅好怕……哥哥不哭……”风炎见他害怕,止了哭声,轻轻拍拍小毅的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一字一顿的道:“小毅,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哭。今日我所流的泪,总有一天要一滴不少的讨回来。”

      小宁从此在圣京消失了,风炎连送送他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托人给他带了一句话:“请君善自珍摄,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日。”

      

      第五章

      

      蝉声渐噪的时候,和大胜离国的捷报一起传来的,是小宁阵亡的噩耗。当四皇子风御带着一脸残忍的微笑在庆功宴上第一个把这消息告诉风炎的时候,风炎说了个“谢”字,静静扫他一眼。望见他的眼神,风御心下竟是无端一寒。原想好好羞辱风炎一番,不料他竟如此沉得住气。不由败了兴致,拂袖而去。

      风炎脸上平静,心中却翻江倒海地想着:小宁死了,小宁死了!那个耿耿丹心,炽烈浓情的少年竟然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永永远远,山高水长,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皇上还未驾临,一室寂静,所有窥探的目光都落到三皇子身上。小宁是因他而死的。风炎心中悲慨万千,直欲掀席愤起。可这情势,这时局却让他不得不静坐束手,忍气吞声。他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丝的痛苦来给旁人看,他不能叫想看好戏的人称愿。他们不配。如此浊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里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了那赤诚少年的鲜血。他站起身来,推开窗户,荷花初绽,错落的水榭歌台借得浓翠远山的一抹秀色,更添清幽气象。他忽然低低道:“怎么没有下雪呢?”蝉鸣转瞬间似乎轻了。不由侧过头,细细聆听青天下鸽子的飞声中,有没有英灵呼啸而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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