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覆地说着不是我不是我,宋春再也忍不住,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将他自地上直拖了起来,咬着牙道:「你为
什么要害死他?为什么?」
墙上火把的光映着宋春的脸庞,一张俊美端丽的脸这时候却扭成一团,李默突然间认出了他来。他看了宋春一阵
,猛然闻哈哈大笑:「宋春,哈哈哈,宋春,不错,你的九郎是我弄死了的,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淫贱,
四五个男人都满足不了他,哈哈哈……宋春,他是死在我床上的,你知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他的样
子……宋春要不要听我给你讲讲,你的心肝宝贝儿临死说的什么话儿?」
宋春气得浑身发抖,将李默狠狠推倒在地,喝道:「用刑!」
侍立在一边的狱卒们一拥而上,将李默架上刑具,回头望着宋春道:「大人,给他上什么刑?」
宋春手一挥道:「什么最难熬,就给他上什么。」
说完,转身便往外走,才上得三四级台阶,听得李默疯抂大笑:「宋春,他虽是我弄死的,可是他临死最恨的人
却是你,哈哈哈,宋春,若不是你骗了他,他又怎么会乖乖地让我操弄,宋春,我已经被报应了,你就等着吧,
他早晚会来找你的……」
宋春再也听不下去,猛跑了几步,奔出屋子去,外面黑夜沉沉,四下里冷风阵阵,宋春只觉得心痛得站不直身子
,他双手捂着耳朵,然而李默那句话却仍是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耳边。
「……他最恨的人……却是你……你骗了他……骗了他……」
他一人独自站在黑暗中,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到身后的牢门呀地一声开了,有人走了出来,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
,只听叶长青道:「大人,再弄下去,他熬不过今晚的。」
宋春慢慢看向他道:「你们在什么地方抓到他的?他身边没人吗?」
叶长青道:「在城外一个乱坟岗子,有兄弟出城看亲戚,遇到他在乱坟岗子那儿乱晃,那个弟兄当下便认出他,
带了回来的。」
宋春拧了眉道:「乱坟岗子?什么乱坟岗子?」
宋春近年来官越做越大,事情越来越多,成天就是衙门到家里,家里到衙门,过去最喜欢闲逛的地儿都绝足不去
,别说花街梆巷,就连城里一些景致清幽的地儿也不去,更别说出城。
这一日带了杏儿出城,按着叶长青说的方向一路寻来,杏儿突然手一指前头道:「公子,那里可不是有座破山神
庙?」
宋青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前方不远的山坡下有一片杂木林,林子边上一座山神庙,却是墙倒梁倾,连门都不知
拆到哪儿去了。
从那破庙往南,林子愈深,全是松柏一类的树,经了一冬的风霜,这时候虽是春暖了,却仍是萧索地立着,倒是
几株柏扬树吐出了些嫩绿的新叶,林子下便是些乱七八糟耸立着的坟头,有的只余半块残碑,有的连碑也没有,
倒是些野草长得茂盛,树上栖着几只乌鸦,默不作声地蹲在树枝上,看来便是叶长青说的乱坟岗子了。
杏儿往后退了一步道:「公子,这里静悄悄的,也没个人,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再迟了关了城门,便不好
了。」
宋春却充耳不闻,抬脚便朝那乱坟岗子跑去。
眼前一个个坟头,却不知哪一个下面躺着九郎,这些年来,他始终没有见过九郎的尸身,他心裹总存着万一的妄
想,也许九郎并没有死,他只是离开了自己,有一天也许还会回来,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毕竟他还那么小,才
刚刚十六岁,鲜嫩得像枝头才绽放的花朵,怎么会一夜间就凋零了?
就算骗骗自己也好,九郎还活着。
然而此时站在这乱坟岗子边,第一次真切得觉得,九郎不在了。
听人说,有冤魂的的地方,草木总是格外茂盛,这里松柏森森,直指苍穹,野草生得蓬蓬勃勃,坟头的小花开得
绚烂绰约,也许九郎是真的躺在这里,有他那样的人在这里,所以那些树啊花啊草啊,才会这般生机勃勃吧?
宋春站着痴痴地想了一阵,渐渐泪眼模糊起来。杏儿虽然害怕,看了他家公子的样子,心裹也跟着发酸,跟在宋
春身后,将随身带的香烛纸钱拿了出来,焚上香,点了火,宋春只是呆呆地看着,一语不发,那泪却怎么也止不
住。
五年他没给九郎烧过一次纸钱,一则他始终不相信九郎便这般没了,二则李默家裹权势滔天,他宋家虽然世代公
卿,却还扳不到李家。宋春自那年后,行事便冷酷狠绝,凡事不做则已,要做便要做绝。他那时候便立下誓言,
不将李家连根拔出,他死了也没脸去见顾九。现在李家倒了,九郎埋骨之地也找到了,可是那有什么用?那个人
终究不在了。
纸钱化了灰,在风裹翻飞中,香烛的火光惊动了树上的乌鸦,呀呀叫了数声,拍翅飞走,一阵风吹过来,将那坟
头的青草吹得倒伏,几朵浅黄的小花在风中摇曳,霎时之间,心如刀割,宋春泪落如雨,喃喃地道:「九郎,九
郎,你若真有魂灵,可出来相见,你要索了我的命去,也由得你。」
才说了几句,突然前面坟头间青衣一闪,杏儿吓得大叫一声道:「不得了,顾公子来显魂了。」
宋春失魂落魄,神不守舍,泪眼模糊中只瞧见面前硕长的身影,黑发在风中轻拂,那身影宛然便是故人。他再也
顾不得许多,扑上前去,一把将来人死死抱住:「九郎,九郎,真的是你吗?」
那人被他抱在怀中,并无挣扎,反而伸手轻轻抚了抚宋春的脸:「你怎么了?」
其时天色已晚,宋春泪眼模糊,根本瞧不清这人的面容,然而听了这轻淡柔和的说话声,却再无怀疑,死死抱住
这人:「九郎……」
那人身子轻轻一挣,宋春双手用力抱住,拼命摇头道:「九郎,不要走。」
杏儿这时候也上来拉他:「公子,公子,这不是顾公子,不是他,你醒一醒,不是啊。」然而宋春却如失了神智
一般,只是不肯松手,那人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九郎。」
宋春泪流不止,喃喃地道:「九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我骗了你。你怎么恨我都行,怎么罚我都
行,你别离开我。」
杏儿也急了,宋春的样子,便如得了失心疯一般,心里又怕又急,几乎要哭出声来。
那青衣人突然说道:「你们找的是不是顾九郎?」
这句话一出,杏儿一惊,伃细看了看这青衣人,容貌清雅秀丽,五官秀而不媚,是个温婉俊丽的少年,恍然间觉
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那青衣少年道:「原来真是找九郎的。」他清秀的脸庞上浮出一缕浅笑,凑在宋在耳边轻声道:「公子,想见九
郎的话,跟我来吧。」
宋春神智稍稍回复一些,怔怔地看着他,这不是九郎,虽然也很美丽,却不是他的九郎。那少年道:「我叫阿伽
,九郎曾与我比邻而居,公子若要寻他,便请跟我来吧。」
说完,转身便往坟地走去。宋春生怕失了他的踪影,急忙跟上。
这时天色已晚,杏儿一把拉住宋春道:「公子,去不得。这人无端端自坟地里钻出来,只怕不是人,公子咱们回
去吧。顾公子早已经死了五年了,你别上他的当。」
宋春如痴如醉,哪里听得进杏儿的话,挣脱杏儿的手便去追那青衣人,杏儿扑上来死命抱住,宋春又打又踢,却
始终挣扎不开,杏儿泣道:「公子,都是杏儿的错,你杀了杏儿吧,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
宋春一把拉住杏儿道:「你放开手,杏儿,你不想我死在这里,你就放开手……」
杏儿看他急得眼都红了,远处青衣人的衣袂在坟间出没,似乎立时便要消失,趁杏儿愣神之际,飞快挣脱,直追
了下去。
杏儿回过神来,拔脚便追,然而明明见得宋春刚刚还在前头,转眼间便失了踪影,再追得一阵,四下却只有坟头
,但听得冷风阵阵,再也不见一个人影。
杏儿哭喊了半日,却哪里有人?呆了一阵,突然间回想起来,那个青友少年,正是会清门外他们曾遇见过的少年
。
他受宋春之命,去打听过,那是一家江淮上来做生意的夫妇二人,带了内弟一起上京,这是生平头一次上京,跟
顾九郎全无半分瓜葛,他说与宋春听,宋春好生失望,却终于还是没有再去问过。
然而谁料却在此会遇到?
荒山野岭,乱坟岗上,这少年却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想到这里,杏儿激泠泠便打了一个冷战。
宋春望着那少年的身影直追了下去,渐渐似乎跑出了那片杂木林,四周很安静,脚下也不再是乱七八糟耸立的坟
头,一条青石小径直通向山间,那少年的身影在前面若隐若现,宋春此时已经不顾一切,咬了牙一直追去。
那少年脚程极快,宋春全力跟着到后来是一路小跑,头发跑得散了,脚下鞋也丢了一只,然而却依旧死死地跟着
那少年,一不留神,又摔了一跤,这时候已经狠狈得很了,然而他如痴如狂,一心一意地紧跟着那少年,谁知那
少年转过一个弯,便不见了人影。
宋春趺跌撞撞跟上来,茫然四顾,却再也瞧不见那少年的身影,耳边有流水潺潺之声,和着风声,山间愈显得清
冷,这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天色渐晚,山上的林木都变作巨大的阴影,流水哗哗自脚下淌过,再没半个人影。
他呆了一阵,有一点心酸,想哭却哭不出,胸口堵得慌,回过身去,连来时的路也不见了。
到这时候,一直发烫发热的脑子才冷静下来。拖着步子在山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个少年,不是顾九,只是声
音有几分相似,九郎早已经死了。
按李默的说法,九郎是被他折磨死的,死得那样惨,那样不堪,就算现在杀了李默,又能怎么样?九郎再也不回
来,他这一生,再也不会快乐了。
这个时候他也没觉得害怕,也许那少年是个鬼魅,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的九郎现在也是鬼魅,如果那个少年是骗
他来要害死他,他也觉得无所谓,至少那样,或许会见到他的九郎也不一定呢?
山里很安静,回响着他的脚步声,翠调而寂寞的足音,他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就顺着那条路低着头走,再抬起
头,突然看见前面有一点灯火。明亮的,桔黄色的灯火,在这冷寂无人的山间,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刻,他本能地
朝那一点代表温暖的灯火走过去,只是座茅屋,甚至没有他家的门厅大,然而灯火却跳跃着,带着一点暖意诱惑
着他。
他伸手在木门上轻轻拍了拍。
陈旧的木门,无端端给了他一种亲切感,他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木门轻轻打开,一条清瘦的人影倚在门边:「公子,你找谁?」
恍然间,这张脸仍然明媚如昔,即便是夜色如染,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他的九郎,他日思夜想,魂
牵梦系的人,也许相见来得太过突然,宋春泥塑木雕般地看着这个人,他本已经绝望了,他本以为不到死,他就
再也不能见到他,他现在已经死了吗?
宋春用牙狠狠地咬了舌头一下,一股锐痛在口中弥漫开来,有腥甜的东西颐着唇角滴了下来,很痛,很痛,滴下
来的血是热的。我还没死,他想。
他张开口,说不出一个字,嘴唇抖得像风中瑟索的树叶,他想说,九郎,你还活着,想得我好苦。但是他喉头只
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甚至叫不出一声九郎。
面前的男子,容貌如昔,双眸沉静幽深,唇边似乎挂着浅浅的一缕笑,与当初路过的笑容,一模一样。
宋春眼前一黑,身子往前扑到,倒在男子张开的双臂中。顾九扶着宋春,有一瞬间,他不太能肯定这个是宋春。
他记得宋春,总是弯着一双桃花眼,笑嘻嘻地瞧着自己,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些儿色迷迷的,又有些儿得意洋洋
,宋春那时候,就是一个轻佻浪荡的公子哥儿,他没见过这样眉宇间锁着深重的忧郁,脸色这样苍白的宋春,虽
然五官仍旧很漂亮,很好看,但已经完全脱尽了昔日的轻佻气,一张曾经神采飞扬的脸蛋,变得苍白而沉静。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宋春的脸,手指使如烫着了一般,快速地抽了回来,桌上点着灯,灯下坐着青衣少年,好奇地
瞧着他道:「九哥,人我给你引过来了,要怎么办,就看你自己了。」
顾九回头对他道:「文秀,你过来帮我扶他一下。」
那少年扁了扁嘴道:「我为什么要扶他?」
顾九不再说话,独自扶着宋春,一步步往床跟挪,那少年看了一会,叹了口气,走过来帮着顾九将宋春扶上床躺
好。
顾九便瞅着宋春发怔。
那少年便道:「子时快到了,动手吧。」
顾九双手发颤,搁在宋春颈间,一点点收拢,便在此时,宋春突然张开了双眼,他瞪着眼看了顾九一阵,突然间
抓住顾九环在他颈间的双手,颤声道:「九郎,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顾九呆呆地看着他,宋春涕泪交流,一下了坐了起来,将顾九一把揽入怀里:「九郎,你还活着,你没有死,这
真是太好了。」
顾九僵直着身体任他抱着,宋春的眼泪滴在他的后颈窝处,滚热的泪水,死死抱着自己的双手,那样的真切,顾
九轻轻咬住了下唇,别过脸去,不看站在床头朝他使眼色的青衣少年。
宋春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说着话,那些话颠三倒四,几乎是语无伦次,似乎欢喜得有些傻了。他一直死死拉着顾九
的手,顾九稍微想挣脱一下,便被他攥得更紧,他这般喃喃地说了半晌,突然间拉着顾九道:「九郎,咱们回去
吧,我如今搬离了家,自己一个人住着,那是我们俩的家,我们回去。从前我对不起你,从今后,我要一心一意
对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拉了顾九便朝门口奔,那青衣少年身影微动,一步挡在门口,张冷笑道:「姓宋的,我九哥心
软,我可不糊涂。你以为你是谁呢?你凭什么带九哥走?」
宋春愕然停下脚步,转向九郎道:「他是谁?」
顾九这时才得拂开他手,冷冷地道:「宋春,物是人非了,我再不会跟你走了。」
宋春张大了嘴道:「为什么?」
顾九低头思忖一会儿,良久抬起头来,双眼直盯着宋春道:「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若是你有一点儿对不起我,
我会怎么样?」
宋春往后退了一步,喃喃地道:「我记得,你说过,若是我有一点儿对不起你……」
「若是你有一点儿对不起我,我就会这样掐死你的。」
顾九缓缓上前,双手环住宋春的脖颈,一双白玉般的手,慢慢收拢,宋春顿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顾九的手慢慢扼紧,宋春渐渐呼不出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间,似乎又回到多年以前,九郎也是这样,雪白
的双臂绕在颈间,他轻轻地咬着牙说:「我会这样掐死你。」
他神智渐渐昏迷,脸上却绽出了笑容:「九郎,现在我知道,你在我身边了。我记得你这双手,冷冰冰的……」
是啊,九郎的手一直那样冷冰冰的,白玉般的肌肤,好像是玉雕就的,却是一点热度也没有,纤细而冰冷。
没有关系了,九郎,他最后再睁了一次眼,原本是我对不起你的,如果还有机会,我真的只想好好地和你一起。
宋春慢慢合上眼帘,身子软软地坠下,不知怎的,顾九心中突然一软,蓦地放开了双手,宋春身体失了倚靠,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