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来时的模样,只是那泥土已经翻新,枝头已吐嫩芽,冷冷的温度带着一丝丝温暖的风,从南面而来,带来
家的想念。
这里是生离死别的界线。
两道人影并肩站着,一同向看了那忽汗皇宫的地方。
事到如今小师爷才知道,逝去的那人是抱着如何的心情,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迈向他的希望却是那人的死亡
。也是到如今才知道,那人在他耳边所言都是真的……字字真心,可现今想来却是字字刺骨。
那时那人的离去,是不是抱着悔恨和深深的悲哀呢?如果现在大声喊着那人的名字、对那人说出那三个字的禁语
,那人还听不听得见呢?
山月,我爱你。你听不听得见呢?
「风,强了。」祈临淡淡道着,看着小师爷,是一阵又一阵即将满溢出来的心疼。
小师爷只是撂了撂自己的发,没有响应。他只是想着这样的风,是不是能就此带走他的思念传达给忘川那头的人
知晓呢?
「你们还是趁夜黑快些走吧。不然等我大皇兄惊觉追来,你们可就走不了了。」阿罗斯是唯一送他们的人。
祈临朝他点个头,扶过小师爷的肩头,不想打扰他的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地轻声道:「朋朋,我们该上路了。
」
小师爷没有回应,只深深地望着那巍峨的皇宫,眼中燃烧着复杂的烈火,像是要把什么硬生生烙在脑海中一般。
憎恨?后悔?
不,再多的词汇也已经无法形容他的心情,他的心还能容纳得下什么呢?除了那人临走前的爱语,心里到底还有
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装得下什么东西呢?
若有,那也太奢侈了。
此时,空中传来一声鹰啸,阿罗斯又再次催促道:「快走吧,时间不多了!」
「朋朋,走了。」祈临明白事情已有了转变,忙道一声,抄起小师爷的身子往马上一跨执缰欲行,马儿似乎也知
道了事态的紧急,前蹄帅气地高高一扬,尖鸣一声,旋即便像风般奔了出去。
小师爷没有反抗,依旧往背后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皇宫,看着略显落寞的阿罗斯,聆听寂静夜空中响亮的鹰啸。
眼中逐渐蒙眬,远方摇曳的灯火太刺眼,闭上眼,他看见了某个俊美绝伦的男人朝他走来,依旧是那寒若冰霜的
风采,依旧是那清清冷冷的面容。睁开眼,却只有不断远去的异乡光景,与光景中的阿罗斯和他肩上的黑鹰。
越行越远……越走越远……直到彼此都只成了一个小黑点,他还是无法逼着自己将视线投在他们的回途。
「再回首,徒枉然。」祈临这么说着。
小师爷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回首,因为他怕……怕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得不去看、不得不去怕。
「哭吧。之后,就别再惦记着了。」
哭?他要怎么哭?他已经忘记要怎么哭了。
「以后,别再为他心痛。」
心痛?不,他已经不会再─
嘶……
什么?那是什么声音?
嘶……兹……
什么?这是什么?
小师爷抓皱了胸前的料子,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那是一种久违好多好多年的声音……有点怀念……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股声音一起流了出来……流着……流着……流向四肢百骸,暖暖的,有点腥味、有点潮
湿……
然后─心脏一阵紧缩!像是有上百只手紧紧握住了般。
然后─将它狠狠撕裂一道伤口,狠狠地从中剖开,再徒手挖掘着里头的血肉,直至穿了洞、直至将它抠得像是雨
天过后地上的烂泥一样……直到它比碎片更碎之后……
于是,小师爷恍然明白了。
突然其来的浓厚哀恸让他挣扎着往后头、往那其实已经看不见的宫殿嘶吼─
「山月─」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名字,但却不是简单的感情。
祈临闭了闭眼,忍着悲痛,将马催得更疾。
他知道,从来简单的事,在这一声中,都已经变得不再简单了。
「关山月─」
你听见了吗?
我的心为你再次裂了口子,被撕得碎得不能再碎。
你看见了吗?
我已成灰烬的心。
你有没有听见,我心痛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我心痛的眼泪?
「你会回天国吗?」
「会。」
「你觉得天国的春天好还是忽汗的好?」
「忽汗的春天不如天国好看。」
是谁说春天将要来的?
他们都不知道,寒冬才刚要开始蔓延。
第十章
翌年春,忽汗大皇子阿克斯正式登位,成为忽汗王。同时,忽汗三皇子阿罗斯由于发动政争落败,并以通敌叛国
之罪名,成为阶下囚,挑断手筋脚筋,废去武功,永生监禁。
天国方面,原太守一职撤换了人,虽不及关山月之灵敏睿智,但仍不失清廉正直。于此,原师爷一职也一并换了
人,小师爷此后不再是青天太守的小师爷,而只是祈王府中最受宠爱的祈朋。
另一方面,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对于关山月之死朝廷并没有追问,也没有派人去寻他的尸体,或许是基于忽汗
方面的原因,也或许是基于什么朋朋意想不到的因素。
就算如此,无论是朝廷还是以前在宜县的同伴,那些相识甚至是共处朝朝日日的人,全然没有过问过关山月的去
向,对他的死亡竟一点也不在意。
彷佛有只手将真相掩盖了起来,不见天日,为了不知什么的目的。
是在保护着什么,还是在谋划着什么?
朋朋不知道,他只知道,为了关山月伤心的人不止他,可若论为了关山月日日夜夜不能成眠的人,觉得一回首便
已跌得粉身碎骨的人,非他莫属。
死寂,在他活过来又死去的心里蔓延,落肉生根。只是肉里进了蛆,时时刻刻以那微微的蠕动来提醒他……自己
的茍延残喘竟是最爱的人以性命换来的!
他任思念与疯狂的爱恋在心里腐烂,阵阵传出的恶臭就如同那不被遵守的约定,都只是一种讽刺与谎言。
─已经不可能再相遇。
每天这么想起,他的心又腐败得更深,早已,无药可救。
他以为自己要这么腐蚀下去,曾经痛过的心又不再痛了,泪也在深深感到关山月已经死去的那一天流干,再能流
的,也只剩下血了。
他以为自己要这么过了一辈子,抱着悔恨,但,在半年后,命运的转轮脱了轨……
全新的契机来临。
那天是他生日,正值夏意热力之盛时期。夜晚,扫除热意的凉风习习,朋朋倚在一棵老树下,手里捧着的是一颗
金色的球。风大时,会轻轻吹动它,即刻便有一阵悦耳的铃声漫漫传出,衬着四周的黑,万籁俱寂,特是凄迷。
朋朋的眼神不在球上,只在那遥远的天幕,似专注又是恍惚地盯着某一处,不知在想着什么。有关山月在的回忆
?还是没有关山月在的未来?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人事已非,但也可能什么都没改变─如他对关山月的感情。
半年了。一到夜半时分无人闻问,他便会从自个儿的房里走出,先是到关山月以前住的院子去四处瞧瞧。
在迎接自己的是失望失落之后,他会愣愣地在关山月的房里坐上一阵。
直到自己确定房里真的没人住过的迹象,连摸过器具的手中都蒙上一层灰,才不得不死心,然后才是来到此处,
一个人,默默地望着广大的苍穹,感受自己的渺小与孤独,也才明白,失去了的他却还在期盼这不过是一场恶梦
。
梦,会醒,所以他才更清楚的明白,什么叫天上地下,人间黄泉。
「铃铃……」
手中的金球动了动,远方已隐隐传来鸡鸣。
朋朋收回自己眷恋的目光,抱着小球起身离开。
关山月的死亡,他没想过随之而去,正因为清楚自己的命是关山月以命换来,所以他不轻易去寻短。但若什么都
不做,他的心怎么受得了?所以,他要做的,从半年前就已经确定的。
「……临哥哥?」停下脚步,前方一道颀长的人影早已立在那里。朋朋微讶,打起精神笑问:「怎么了?」
祈临只是以一种复杂的目光凝着他,反问:「我才要问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半夜不睡,跑来这吹风,想得风寒吗
?」说完,眼角余光瞄到朋朋手中的球,心中又痛又酸涩。
是谁说伤痛可以随时间消逝?为什么他的朋朋却一直牢牢记着?一分一毫,只怕是连那人的一分一毫都不曾忘掉
过!
「……山月……」哽着声音,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个名字,却让朋朋瞬间变了脸,可祈临却不得不说下去。「山月
已经死了,这是你亲耳所听,你记得吗?」
「……我记得。」朋朋苦笑,心中又腐朽了几分。「但我觉得他还在身边。」
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后,事实却不得不让他绝望,他才不得不借着金球来睹物思人。「……我怕我会不记得
他的样子……」
「所以你要一次又一次的自虐?」
「……我没有,我只是不想忘了他……」
「可你明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就算你再怎么想着他,他也不可能再对你说上一句话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就当我是在自欺欺人吧……」
「……你要做的事我没拦过你,但我要你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你的命是山月换来的,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
「那么,就别再让我担心,也别让九泉下有知的山月放不下心。」
「……只是……山月真的死了吗?」
「……你亲耳听见他的遗言、亲手收下他的遗物,又为何要来怀疑?」
朋朋抚上了胸前,暖玉微微发热。遗言是永别,遗物是暖玉,这他都亲自收下了。但山月的尸体呢?人家都说亲
人死了会入梦,可为何半年来山月从不入梦呢?
那个男人曾说过,誓言从来都是谎言,那么遗言呢?遗言是不是也会是一种谎言?
但是,如果山月还活着,为什么半年不见其影不闻其声?是讨厌了他了吗?是恨了他了吗?所以才不愿相见?
一想到此,朋朋不自觉抓紧了暖玉。
「……也许,是我多心了……」黯然失色,自离开山月的那天起,他的天就不再有光亮了。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光亮?会不会有那一天?
「……千影,有事吗?」祈临忽道。
这时,一个黑影跳了出来,提着一样东西,恭敬地道:「大主子、小主子,方才有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千影上前,借着微弱的光将手中的布包打开。
祈临眼捷手快,抢上一步将朋朋的眼遮住,厉声道:「别看!」
朋朋却只是微微发着抖,坚定地将眼上的手挪开─一颗人头赫然出现眼前。
人头的面孔扭曲,似在死前经历了莫大无人能想象的痛苦,双眼暴突、青且黑,鼻骨塌陷,舌头长长地拖了出来
,上头的舌苔已经发黑。
没有血,这个人头是从脖子被人齐齐一刀用利器砍断,切口平整。施虐的人不是力大无穷的人,就是拥有绝佳宝
剑的人,否则……一个忽汗族勇士颈骨的切口怎么可能这么整齐?!
是的,人头正是在天国宜县犯了杀人案,引他们前去忽汗又一去不见踪影,最后不得不放弃追捕的杀人凶手!只
是,为什么人头会在半年后的今夜送来?是谁送的?为了什么目的?如何送的?为何选在这样的时间送?还有没
有其它人知情?
……一切一切,朋朋想问的太多了,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面孔……
死去的心好似又在那瞬间复活过来般,他抱紧了金球。祈临以为他是害怕了,便急忙要千影将人头包起,就在此
时,朋朋推开了祈临的手,死命地往府门奔去。
时正夜深人静,街上静得可怕,风吹叶沙沙作响,温度微凉。
朋朋甩开应守门却打着瞌睡的守卫,一鼓作气打开大门冲出了府,左右一望,什么也没有。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金球铃铃响着不停,和着风声,透着诡谲。
似是催魂铃,殊不知,催了谁的魂回来?
「朋朋,你做什么?!」祈临马上赶到,千影随后而来,手中多了一件披风,祈临接过,忙将它披上了朋朋的身
子。
朋朋却是来回周望几转后,才低头看着金球,喃喃自语:「没有……没有……」语调里带着满满的失望。
「这东西是谁送来的?」抓好朋朋带进府里,深怕他又自个儿跑掉,祈临沉声问。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间,送来这样的东西,是什么样的人有着这样的心思?他似乎可以闻到不寻常的味道了。
「是忽汗人,看样子只是一个跑腿的,是快马送来的。」
「谁指使的?」
「他没说,只是很奇怪的,他说这样东西指名给小主子。」
朋朋一听,本是黯淡的眼里透出些许光芒。聪明的他已经想到了些许可能,又惊又喜又不确定,更怕是自己空想
一场。不自觉的颤抖让金球里的铃铛铃铃直响,是喜悦的狂欢。
「不吉利的东西,朋朋的生日刚过,先拿下去。」
「是。」
「等一下!临哥哥难道不想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朋朋的眼亮得不可思议,像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重新找
回了一点日光一般。这是祈临半年来见过最开心的他。
「……我想,但你知道……」
「我知道。」朋朋打断祈临的话,他不是不知道,他不是没有刻意探听过,但─「关山月」这三个字没有再出现
过。
如今的意外,带来了希望。他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再见那人一面。
他也感谢,无论对方是谁,终究是将杀人凶手给送回来了。
─时间的接续从这里开始,渐渐天亮。
「小主子,觉人已经回来了,要立刻传唤他吗?」千影连一眼也没抬地对面前的人道着。
「铃……铃……」
那人只是倚着窗,支首,唇微勾,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一颗两个成人手掌大的金球。
金球是镂空的,大金球包着小金球,小金球再包着更小的金球,最后一个小小金球则是包着几颗铃铛。镂刻的图
样是龙与凤,很吉祥的图,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亲手为此人做的、亲手送的,并且叮嘱不能再遗失的重要吉祥物
。
「铃……铃……」
那人没有答话,甚至是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过,只一径笑吟吟地望着外头,可外头除了一片早已看腻的风景,还有
什么可看的?
不知情的人会如此想着,但知情的人,就是知道那是一种冲动。
─思念的冲动。
窗边搁了一只小茶几,上头摆了一碗加了冰糖的豆腐脑,不过照那完整的样子看来,凭窗思念的人大概是没空理
会它吧。
千影疑问的语音早已随着豆腐脑不断外沁的凉风袅袅消失,那人还是自顾着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将一个似笑非笑
的眼神递了过来。
「觉人是先进了宫吧?」
似乎预先没料想到对方会如此一问,千影不禁愣了愣,才又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