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力地抬了抬眼,望着上方沉声低吼的尼布甲尼撒,忽然好想对他说「放过我吧」,可一想到之前那几次三番的
恫吓,还是把话咽进了喉中、选择了沉默。
尴尬的状态,维持不到半刻,暴躁的狂王终被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踌躇模样激怒,手臂扬起.
还以为自己又会如最初被虏获时那般,无情地遭到掌掴,所以一剎那,整颗心被冻得冰凉!
可是,料想中的殴打迟迟没有降临。
很奇怪怎么还没动静,睁开眼却看到满脸怒意横生的男人,手臂悬于半空,然后缓缓地收起。
「哼」了一声,貌似不甘地拂袖离去。
房廷望着他渐渐步出宫室的背影,五味陈杂。
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和过去不同了……可又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自己也不明白,那胸臆中盈溢着的患得患失,到底所为何事?
「伯提沙撒?」
也不知过了多久,神游的时刻忽然身后有人这般呼唤,声音所起来好是耳熟。房廷怔怔地回过头,却望见一张熟
悉的面孔。
是……亚伯拉罕?
惊奇地发现身后,那面上有着疤痕的犹太男子,正是之前在耶路撒冷收留过自己的好心人!
此时,对方亦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瞪着自己。
不知为何,旧识相逢,却让房廷有股心慌的感觉。
房廷环顾四下,很幸运的是宫室之内现在除了两人并无旁人,这般才稍稍放下心来,问:「你为什么会在冬宫?
」此处不是犹太人的禁地么?
这话,应该由我问才对吧。
很快平复了乍见房廷的惊奇感受,亚伯拉罕不动声色,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
黑发黑眼,看似单薄的体格……虽然肤色比之前见时白皙了不少,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是少主人但以理
曾在迦南救助的异族男子!
耶路撒冷一役,改变了所有犹太人的命运,而这个男子又是如何逃过生死劫难,来到巴比伦,甚至一跃成为举国
瞩目的新宰相、受族人尊亲的护佑天使「伯提沙撒」?
根本就无法想象,而此刻亚伯拉罕也没有闲暇询问太多,因为他的时间有限。
危急时刻,被神秘的男人所救,虽然蒙去了脸面,但那无法遮掩的贵族气息教人一嗅便得知他的地位崇高。
神秘人说,可以让自己及同胞生存,不但如此,还有自由、以及还乡的机会一这听起来教人无比憧憬,只不过,
兑现诺言需在自己完成一项「任务」之后。
「我只要你,杀一个人。」
当时,已然破戒的自己亚伯拉罕杀过人,这违背了《摩西十诫》心想着上帝施予的报应,由自己一人承担就好,
于是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什么人?」这么问道。
「他叫……伯提沙撒。」
亚伯拉罕默不作声,迟迟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房廷小心翼翼地观望周遭的动静,因为不好追究他是如何进入宫
室的,所以犹豫了半刻才道:「亚伯拉罕……快点离开吧,如果被人发现你在这里的话,会没命的!」
亚伯拉罕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径自站着不动,僵局持续了一会儿,他才确认般问道:「房廷……你真的就是『神
之护佑』的天使么?」
质疑的口吻,听得房廷心头一颤。
虽然很多次很多次地提醒过自己,真正的「伯提沙撒」另有其人,可是经过了太久的时间,将近半年的工夫,他
开始渐渐适应这个原本不应属于自己的角色。
如果亚伯拉罕此时不问的话,或许都快要忘乎所以了!
一股强烈的羞耻心和着罪恶感涌上心头——「是」还是「不是」?此时房廷也不知该如何向亚伯拉罕解释,自己
那暧昧的身分。
「这其中有很多原委……一时也说不清楚,虽然被人叫作『伯提沙撒』,但实际上,真正的『神之护佑』并不是
我……」
这般积极地做着解释,可是教房廷奇怪的是,亚伯拉罕似乎对自己的话并没有兴趣,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方向,
视线却好像穿越了自己的身体——那仿佛,精神被抽离身体的恍惚感觉,瞧得房廷心头阵发毛。
「到底是不是?!」亚伯拉罕在乎的只有那一句话。
怔住了,迟疑了一秒,方才徐徐地吐字:「不……我不是。」
话音刚落,对方如释重负般吁了一口气,合上双眼说了一句「感谢主」。这诡异的膜拜姿态,就算房廷再迟钝,
也察觉到了不祥!
「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这么说道,亚伯拉罕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间所佩的铁剑。
「为了我的同胞,也为了我自己——」
「我不得不杀你。」
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离农祭还有几天,可冥冥地总觉得心中惴惴,似乎将会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事件发生一般。
离开冬宫之后,尼布甲尼撒闷闷不乐地行至马度克神殿,于高处望着杜拉平原之上那傲世独立的金头偶像,怅然
若失的空虚感漫溢上了胸间。
王权、帝位、疆域、国土……
被万人当作神只般尊崇的自己,应该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一切,为什么仍旧不满足?
因为「他」的缘故么?因为那个「伯提沙撒」,使得长久以来宁静无波的心湖起了涟漪。
到底,房廷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好不甘心……只要一想到一直为他的颦笑牵动着喜怒,尼布甲尼撒便愤懑不己!
「陛下……陛下!」
出神的时刻,尼布甲尼撒忽然听闻亲随的呼唤,转眼便望见传令官一路风尘地冲着自己的方向赶来,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
「怎么了?」眼见臣属这副慌张模样,实在是有失体统,尼布甲尼撒不悦地喝问。
「伊斯塔尔……犹太人烧了依斯塔尔!」
传令官口中的「伊斯塔尔」乃是新巴比伦城的象征——蓝色的城关「神之门」。它是巴比伦九道城门中的最大,
亦是最恢宏的一座!
烧了它,就等于践踏了马度克战神的尊严!
听到这消息,远眺正北方,果然夜幕之下,星星的火光正在往伊斯塔尔处汇聚。原本就不甚愉快的尼布甲尼撒见
状,更是勃然大怒。
立即召唤了拉撒尼、沙利薛、撒西金和三甲尼波,委派他们去到闹事处平定骚乱,一边下令立即关闭城门。
「陛下,把将军们都支走不好吧。您的安全……」
传令官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因为尼布甲尼撒投注过来的不耐视线而被迫中断。
好歹也是横刀立马数十载的武夫,这样的暴动又怎能唬得了他?
不过,就因为传令官的这句提醒,尼布甲尼撒的脑海中忽然间迅速掠过一个人的音容——房廷!
远离骚动,目前身在冬宫的他应该是再安全不过的,可若是没有亲眼确认,总觉得放心不下!
抱定了念头,尼布甲尼撒义无反顾地扭身,直奔那来时之处!
明晃晃的刀刃、凌乱的呼吸。嗡嗡不住的耳鸣就像催命一般,侵扰着疲惫己极的神经!
房廷拼命躲闪着,可是对手攻势凌厉,再加上自己这日未食一栗,浑身无力。眼看亚伯拉罕无情地抄起利刃朝自
己挥来,已无处可逃……性命,危在旦夕!
「住手!你要对他做什么?! 」
骤然而起的暴喝,凌空炸响!行凶之人被这声音震慑得一下子忘记了动作,及时赶到的侍卫们扑了上去,将其制
服!竟让自己逃过了一劫……
房廷惊魂未定,他跌坐于地,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气息紊乱,忽然手腕上一紧一回眼,发觉是赶来的
狂王,正抓着那里。他使劲一拽,自己便被强拉着站起,狠狠摔进了那具温暖的胸怀。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
什么,就听到同自己联系着的胸腔中,勃勃有力的心跳声。
节奏很快,跳得好急……是因为他一路跑来的关系么?真是巧合呢,在这种时刻出现,狂王真有那么在乎自己么
?他又怎会知道自己有危险?房廷满腹疑问,不过接下来男人一张口,便教他无暇再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把这个人给我拖出去——碎尸万段! 」狠戾的口吻,听得自己一惊.狂王他……要杀了亚伯拉罕么?怎么可以
!
「不!陛下——请您放过他!」一把拽过尼布甲尼撒的襟襬,房廷这般叫道。
尼布甲尼撒听得一愣,低头看他吋,琥珀眼储满了不可思议!「你在说什么,伯提沙撒?还在替这种凶徒求情么
?他差点就要了你的命!」愠怒的音调,透露着深深的不悦,妄顾房廷的要求,尼布甲尼撒一抬手臂就要示意侍
从们把犹太人押出宫室。
房廷不依不挠地环上了那条胳膊,央求道:「陛下,求您……求您先饶恕他,再从长计议……」
已然湿润的眼睛,黑曜石般闪闪动人,尼布甲尼撒瞧得一怔,铁石做成的心肠陡然软化下来。狂王,动摇了。就
因为这个黑眼睛的男人!此时被侍从捉住的亚伯拉罕,并没有惊惶失措,相反,他异常镇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整个灵魂己然被满腔的仇恨支配——尼布甲尼撒!这个毁掉圣城耶路撒冷的暴君!这让千万同胞妻离子散、背井
离乡的恶棍!
他发过誓,他一定要敦他血债血偿!复仇的念头,使得自己在一瞬间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亚伯拉罕使劲挣扎
摆脱了迦勒底卫士们的钳制,一把抓过之前那柄被缴掉的利刃,朝那两人扑将过去!
然后,使劲地一刺——
几乎谁也无法用言语描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房廷只是怔怔地看着亚伯拉罕挣脱了侍卫,朝自己这边冲来……然后,身体被搡开了……踉跄之后,但见一个高
大的身影堵在了自己的面前……
脑中一片空白。
确切地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只觉得胸部好疼……就好像亚伯拉罕的刀剑,刺入的……是自己的心脏!
「陛下……陛下!」
失神良久的房廷被围绕的随侍们的呼唤惊醒。发觉狂王的身体正倚在自己的肩上,沉重得几乎支持不住,而一摊
手,尽数的鲜红惹眼……
是血……是他的血!
从那被利刃穿透的左胸,汩汩涌出!
此时,才是真正的手足无措!
战栗,战栗……如骨鲠在喉,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扭曲。房廷抖抖瑟瑟地伸手,想要
碰触淡金头发遮盖下的面孔,却被抽去血色的那张青白吓得不敢动弹。
万万没有想到,狂王居然会以身做盾保护自己!
尼布甲尼撒或许自己也不明白,当时在想些什么。身体就这么不由自主地挡在了「他」的身前,就那么一瞬间,
从未体验过的彻骨之痛伴着天旋地转笼上了视线。
混乱中,看着那扑将过来的凶徒被随侍们乱剑斩杀,忽然松了一口气,觉得伤口不再疼痛,只是飕飕地凉,低头
一看,血渍早己殷红了整片前胸。
是剌中心脏了么?他感觉浑身的力气被渐渐稀释,直到再也站不稳了,才颓然地靠上了身后的肩膀。
努力支撑起沉重的眼皮,发觉倚靠之人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伯提沙撒……不……是房廷。
吓坏了么?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好想伸手去拭,那扑簌簌地从黑眸中坠落的泪滴,可偏偏连抬一抬胳膊的力道都被无情抽走了……
「怎么回事?!」
第一个赶来的是四将之一的沙利薛,他负责剿灭城南扎巴巴地区的叛民,那里离冬宫最近,所以闻讯立即赶到。
虽然之前就听说狂王遇刺的消息,可当见到真人倒在血泊中,他依旧是大惊失色,毫不顾忌地冲了进来。
「陛下……陛下?!」沙利薛用力握了握尼布甲尼撒的手,冰冰凉凉,心中又是一惊,改而探向鼻下,仍有气息
,便大呼:「还愣着干什么?!快传御医!」
众侍从方才反应过来,有人急奔出去,刚好撞上紧接着赶到的拉撒尼和三甲尼波。
见状同样是吃惊不小,不过拉撒尼更加镇定,立刻下了命令教禁卫们包围冬宫,不让暴民和别有用心的人进入。
三甲尼波则小心翼翼地抱起狂王,将之放倒在软塌之上。
「是刺伤,没伤到要害。」最后赶到的撒西金——禁军中最好的医生,他替狂王包扎完毕之后,这般诊断。
「废话!谁要听你说这些!」沙利薛听到他这么冷静地说,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然后杏眼一瞥,望见房廷还怔怔
地守在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狂王昏迷着的脸孔,更是火冒三丈!
他一个箭步上前,狠狠攥过房廷的襟口,怒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说!是不是你让陛下变成这样?你这
个混帐!」
无意反抗,房廷就这么不吱一声地任沙利薛牵扯、摇晃着,怎知这番越加煽动了沙利薛血液中的力因子。
「混蛋!」美男子嚷道,扬起拳头,就在这时候手腕被人从后面及时扼住。
「拉撒尼! 」发觉又被那平素里总爱与自己作对的同僚阻挠,正欲发作,拉撒尼却冷冷地说了一声「不关他的事
」,接道:「侍卫们说,刺客原是来刺杀伯提沙撒大人的,只是误伤了陛下。」
「不管怎么样,那还是他的错!」
「尼甲沙利薛。」
重重地唤了一声美男子的全名,听得他一怔,古怪地瞧向一脸严峻的卷发男人,只听他说:「你,憎恶伯提沙撒
大人么?」
「那又怎么样!」毫不避讳地大声应对,沙利薛忽感周围一阵骚动,再一回头,众人又纷纷噤口。
「所以你才趁着暴乱,派刺客来行刺他……如果被人看到还可以推诿是犹太人所为,与你毫无干系不是么!」
「你说什么?!」
「别装傻了!那柄刺入王胸中的剑,不就是你那边用的『无鞘剑』么?!居然为了一己之愤,竟将王置于如此危
险的境地!你到底该当何罪!」
「你胡说什!什么刺客?什么剑?我根本就不知道!」
沙利薛矢口否认,可当拉撒尼交予他看那柄染血的凶器,立时脸色铁青!
细小的剑身,锋利的剑刃——没错,那的确是自己统领的两百「鹰之骑」所用的铁剑。是哪个混蛋想要栽赃自己
,特意用这个来行刺?
沙利薛忿忿地咬牙切齿,环顾四下,恨不得立刻揪出那陷害自己的家伙,将之一剑刺死!
「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还是想狡辩么?沙利薛!」
「咳咳,没有证据,你们还是不要再争啦……一切还是等陛下醒后,再做定夺吧。」胖胖的三甲尼波挤到剑拔弩
张的二人中间,一边陪笑,一边安抚。
拉撒尼这才收敛了一些怒气,也不再看沙利薛,只是径自跪在狂王的榻前,喃喃道:「就不知道王他……什么时
候能醒了?」
听到这话,房廷不禁打了个寒战,视线拉回转向那双眸紧闭的男子。
虽然过去一直就想逃离他,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完全没有了那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