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既定的历史中,尼布甲尼撒并不会如此早亡,可是仍旧放心不下……只想亲眼看着他康复,睁开那对琥珀眼
。
矛盾的心情,纷乱难理。
可又有另一种陌生情绪,正在悄悄洋溢……
房廷没有刻意地去理会,便已清楚地感受到了。
狂王之于他,已经不单单是梦魇中那个霸道的角色,而是……
第九章
直通「神之门」的幼发拉底河,源远流长,眼看就要到了泛滥的时节。
巴比伦。
十月农祭大礼的举行迫在眉睫,可是初平犹太暴乱的朝中,却在此时乱成一团。
「王到底伤得有多重?居然三天不与朝会?!」
「听淑吉图们讲,似乎不是致命伤,不过仍然意识不清。将军们已经将陛下搬到马度克神庙通天塔的最顶端疗伤
了。」
「唉……虽然性命无忧,不过在这种关键时刻受伤,真的没有关系么?」
「说不定,这是马度克的旨意……因为王违背了他的意愿,庞信一个异族男人……」
「嘘!小心被听到——『他』还在呢!」
尽管大臣们忌惮房廷在场,话音降得很低,可是窃语阵阵还是窜进了他的耳朵。
无一不是对自己的指摘与咒骂,虽然之前就经常遭到莫名的言语攻击,可是自狂王倒下后,群臣的这股怨恨似乎
又变本加厉了。
默默地忍受旁人或鄙夷或憎恶的目光,房廷自朝会开始便选择不置一词。实际上,狂王不在的时候,并没有人真
正当他是「巴比伦的宰相」。
自己就像一尊用作摆设的傀儡,在高位之上静静听闻下方的朝臣们言来语去,仿佛被人忽略了存在。
这般念道,目光不觉游移到议事殿之外,巍巍通天塔之上的那座金殿——马度克神庙。
忽然心痛如绞。
房廷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如果没有狂王于背后的支持,面对百官会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
「农祭就要到了,可现在王又在卧床养伤,也没有皇嗣可以代他主持大典,这可如何是好?」
「不然……还是推迟一些时日吧,待王痊愈再……」
「这怎么可以!几百年都没有变更过的祭典日程,哪能说改就改!又不同儿戏!」
房廷出神的片刻里,座下的大臣们仍然为即将来临的庆典争论不休,忽然一道声音打破了僵局,提议道:「列位
同僚,不是还有『那个』么?怎么就忘记了呢?」说话的是撒西金,他面无表情地发言,教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深谙他心思的拉撒尼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如果王赶不上农祭,就要启用『那个』制度么?」
一旁的三甲尼波不解地问道:「什么『这个』、 『那个』?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
「就是『代王制』——于高位大臣中选出一个『王』,王不能参加典礼的话,便由得『代王』主持!」
撒西金这么一说,不少朝臣亦被点醒,有人还连连称妙,道:「如果是万不得己的话,用这个也不失为一个好办
法。」
「我反对!」
众人议论纷纷,就在几乎要达成共识之际,拉撒尼出言阻挠:「你们不会不知道『代王』的真正含意吧?『代王
』便是给忘了呢?」
「什么?!」听到美男子这副阴阳怪调,正觉得奇怪,拉撒尼忽然心下一沉,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何人。
「诸位——我们的『宰相』伯提沙撒大人,绝对是『代王』的不二人选.以他的忠诚与胆识,是不会教吾王和马
度克神失望的,不是么?」
三日后。涓涓流淌的河水,郁郁葱葱的椰枣林。层层迭迭的山岳台与祭坛,于日光之下闪耀夺目。
第一次从马度克神庙俯瞰全城,是在十月初临,巴比伦丰收的季节里。高处不胜寒。
看到这片在现代几乎是无处可觅的瑰丽景致,房廷此时于心中只迸出了这么一句煞风景的话来。
只因今晚,便是农祭了。
身着一袭不合身的华丽衣袍,任风轻轻吹起一角,房廷倚靠在帷幕翻飞的露台之上,思绪缥缈。
之前与诸朝臣们的对峙,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失去了狂王的支持,房廷觉得自己正如飘摇的芦苇,任人牵拔,
这般被迫承担了「代王」一职,未来的风向,越发不明晰了……
读过史籍,房廷自然知道巴比伦这个「代王」的习俗——
一般,这是当王犯有某种应施以惩罚的严重罪过时,才会被釆用的仪式。不过在王伤病时亦可施行。
仪式最开始,朝中的某个高级大臣会被挑选出成为「代王」,这「代王」被当作代替真王的人接受神罚或平息神
怒。而「代王」只是名义上的「王」,并无实权,统治国家的仍是幕后的王。
在王的惩罚期结束后,「代王」亦被废除,真正的王重新复位。
自己所知道的经常釆用「代王制」的王,有新亚述统治时期的阿萨尔哈东。由于体弱多病,他曾三度启用「代王
」,自己则隐姓养病。而在那三个代王中,有一个及时地死去,另两个被杀,他们都享受了国葬的待遇。
这些,都与拉撒尼所述相吻。也就是说对于自己而言,成为「代王」并不荣耀——它,是致命的。
任何人司此职,最后的结果唯有死路一条,也难怪当时拉撒尼百般劝阻自己不要理会沙利薛的挑衅。只可惜,那
么多人成心刁难,都是巴不得自己去死的,想要视若无睹,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当时不在殿前答允,他们也不会善罢罢休吧。
「陛下他,一定不会答应这种事的!」
好心的男人事后这么说,是为了安慰自己么?
但,若总是寄希望于狂王的庇护,这样的自已是不是太没用了?
房廷这般念道,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不自觉地,又联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如果,当时他没有推开他,那么现在躺在榻上于生死门前徘徊的,便是自己了吧。
快七天了,狂王仍未恢复,发着低烧,时昏时醒。房廷守在床前,未曾听得他说过只字词组,不过那冰凉的大掌
却像有意识一般,一旦碰上自己便会死死钳住,挣也挣不开。
就算变成了这个德行,还是不肯放过他……尼布甲尼撒,真是非同一般的强势呢。
不过越是如此,只会教自己越加心痛。
抬起了胳膊,欲遮住挡那射进露台刺目的光,可还是有细小的金线漏过指缝钻了进来。
到底,我算什么人?
这么想着,房廷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沉。
穿戴的额冠、大围巾衣、裙裾,携佩的绶带、令牌与宝剑,待会儿将成为扮演「代王」时所使用的道具。
这些都属于狂王……
房廷默默地寻思,念起每每被他占有时的情形——狂王总是霸道地宣称,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真不明白,一无所有,连姓名——伯提沙撒这个更名——都不属于自己的人,有什么值得男人如此执着地维护呢
?
夜晚姗姗来迟。
盛典中的马度克神庙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听说尼布甲尼撒王近日玉体有恙,没能赶得上今年的农祭,便教一个『代王』替他执行仪式。」
「咦?这样的话,今晚岂不是又见不到王本人?那么多天了!这要教我们几时才能回国述命?」
「依我看,实际上是很严重的病情吧,不然也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祭典。照这样下去,埃及那边又要趁机蠢蠢欲
动了。刚刚笼络了犹太人,下回不知又要盯住哪片土地?」
「……」
在觐见朝贡的外国使节中,听众人就巴比伦王的缺席为话题议论纷纷。居鲁士始终保持沉默着,偶尔有示好的使
臣前来敬酒,他也笑脸相迎,落落大方。
一旁兀自担心着的米丽安,却在此时沉不住地开口:「王子,如果尼布甲尼撒王病重的话,那么米底同巴比伦联
姻的事……」
「就暂且搁在一边吧。」居鲁士这般轻松地回道,彷佛对自己这次的使命根本就不在乎。
「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米丽安愣了一愣,回过神,「什么暂且搁在一边!如果您再拖那么久才回国的话
,不知道王又会怎么责罚您呢!」
「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笨女人。」一旁的希曼插话,立即惹来米丽安的一记白眼。
「阿斯提阿格斯王如果知道巴比伦王的现状,说不定就不愿嫁女儿了。王子一定是考虑到了这点……」
「不,希曼,我并没有去想这些,」打断了侍从自以为是的推断,居鲁士微笑着说:「只是懒得去管那么麻烦的
事,外公嫁女是他的事,我只管说媒,其它的都和我没有干系。比起这种无聊的公务,你不觉得趁现在身在国外
,好好享受一番才是最要紧的么?」
嘴角抽搐了一记,听他这么讲,希曼忽然觉得,自己最近越发不明白那年轻主人的心思了。
「而且,今次又能看到有趣的东西。」
「王子指的是……」
「『代王』仪式——几十年也难遇上一次,这可是比坐庙礼还要稀罕。」
居鲁士这么兴致勃勃地说着,瞧得两心腹一怔。
一男一女遂相视一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件事:他们那总是从容不迫的王子,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像个「
孩子」啊。
祭祀,开始了。
举步为艰。
房廷每走一步,便会觉得加诸在身上的繁冗服饰、诸多权物便会自己增加分量。
好沉,好重,就像有一整座小山压在肩头。
时不时的,身后跟随的祭司还会推搡,催促他前行。
却一句抱怨都说不得——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被万人瞩目着的自己,绝不能在此时出任何纰漏!至少在狂王醒来之前,要好好担当「代王」的角色。
哪怕明知道这使命一终结,迎接自己的便是死亡。
丝竹声响起,「代王」的仪仗队沿着螺旋的长梯拾级而上,一边就听得到高台之上祭司祈祷,歌队高声吟颂着创
世史诗——这是为了纪念马度克神被困在阴间的苦难。
接着到达了马度克神殿的主庙埃萨吉勒,紧接着的环节便是——净庙。
房廷过去曾经在书本上看到过类似的仪式方式:祭司和淑吉图们清理完庙宇后,焚香膜拜,然后接受人民砍下的
一颗公羊头,再用羊血涂抹寺庙的墙壁。眼看着剩下的羊的尸体被投入河中,房廷知道,牠象征着带走了上一年
巴比伦人民的罪过,沿着幼发拉底河,流向远方……而那弥漫于整个大殿,羊血的腥臭味道,就像在提醒着他,
自己也和牠一样,不过是一只「替罪羊」而己啊。
「陛下!」听到有人这般呼唤的时候,房廷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
己此时「代王」的身分。
居然连称谓都改了,「假戏真做」得倒像那么一回事。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王」,除了这祢谓,一
切如旧。
「别发呆了,大家都在等您呢。」身后的一名恩吉高级女祭司这么催促道,声音冰冷。
忽然觉得后脊一阵发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房廷看到原本狂王所占据的王座之前,立着大神官,一袭雪白的祭
司服,瞧得刺目。而四下便是朝臣与各国的使臣,密密匝匝,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心跳得好快——应该是怯场吧,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畏缩。咬了咬牙,房廷深呼一口气,朝王座迈出了第一步。
只要熬过接下来仪式的高潮部分,今晚的祭典便可以告一段落了。
「其实过程很简单,只要您把令牌与宝剑交予祭司,然后祭司打您一个耳光之后,令牌等物再交还予您就结束了
。」
「哦,请不用担心,那只是象征性的动作,并不是真的要您挨打。」之前拉撒尼这般向自己解说的时候,似乎是
相当轻松,这教房廷放心了不少。其实自己也能理解,两河流域的闪族人笃信「王权神授」,这种仪式看似具有
「侮辱性」,可实际上则是象征「神之子」的王在「代民赎罪」。
自己只要按部就班,照着拉撒尼所说的去做就行了。交接令牌的时刻,房廷心中这么想。
可是下一刻猝不及防、猛然袭上神经的痛楚,却教他在一时之间,脑中空白一片。怎么……回事?狼狈地跌坐在
王座之前,不可思议地望着头顶诡笑着的大神官,房廷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被打了,自己是结结实实地挨
了他一记巴掌,在侧颊上。耳鸣阵阵,一时间还辨不清周遭的景象,就听闻身后起伏的骚动——陡升的怒火却先
于感观直击心头!
分明就是那班好事的大臣存心刁难,故意教自己当众出丑!
太过分了!
努力想爬起来抗争,可房廷忽然觉得膝盖上一沉……怎么回事?
眼睛一瞥,就发觉大神官的尊足正踏在那里,曳地的华丽长袍将之巧妙地罩住,除了近身的自己,难有人能从其
它角度瞧出端倪!
「诸位——吾王说,愿替万民受过!为了巴比伦来年的丰收,他甘愿遭受神罚!」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在这时候吼了这么一句,听得房廷又是一怔!
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他们还要继续方才的行为吧?!
鼓掌的、欢呼的、热切的响应——方才的起哄无疑是火上浇油,房廷仓皇地环顾了一下亢奋的人群,忽然觉得自
己此刻就像一只砧板上的鱼,无法动弹,只得任人宰割。
「『陛下』,好好享受吧!这可是『马度克的恩赐』!」
大神官弯起了唇角,于头顶之上轻哺,然后扬起了手中的令牌,就欲挥落。
「神圣的仪式,就要变成一出闹剧了。」蓝眼睛盯着王座近端的房廷与那迦勒底诸人,沉默良久,居鲁士才迸出
了这么一句。
「王子……就这个样子袖手旁观,不用管他么?」眼看着那个有过数面之缘的异族男人正当众受辱,动了恻隐之
心的米丽安这般问道。
还记得祭典开始时,这个「神之护佑」以「代王」的身分重新粉墨登场,王子还貌似玩笑地说,自己早就知道巴
比伦的「代王」非此人莫属。
可是,祭典过程中似乎出了什么问题,那象征性的惩罚忽然变成了真正的「处刑」。
很意外呢!
不过当看到居鲁士一脸动容的模样时,米丽安蓦地感到了意外中的意外。
伯提沙撒,到底是什么人?怎有能耐教那从来就是波澜不惊的少年主人,露出这种表情?
「我,不能去救他。」居鲁士一脸不耐,这般回答。
米丽安这才反应过来,暗嘲自己的胡涂。
怎么能忘了呢?居鲁士王子可是米底的贵胄,虽然地位崇高,可是作为一个外国的使者,于巴比伦的庆典上是没
有发言权的。关乎到两国的利害关系,所以绝不能随随便便地就轻举妄动。
「而且,如果伯提沙撒这点屈辱也承受不了的话,也没有必要带他去米底了……懦弱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也
不值得我那么执着。」
第一次,那么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着实教米丽安和希曼吃了一惊。
原来,王子对那人仍抱有憧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