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蔚缌躺在被窝里,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适才一场大哭,倒觉得有些疲惫了,昏昏地睡了过去。
方氏兄弟进屋时,正见少年微微蜷缩着紧闭双目,方荀迫不及待地走到床前,伸手抚了抚蔚缌的脸庞,皱眉道:“瘦了
很多!”
方晏默默地瞧着兄长的举动,轻轻叹了口气:“皇兄,今日下午我便要将老师的骨灰送回国公府,您看什么时候举行大
丧为妥?”
方荀坐在床沿边,眉目黯然:“想不到你我连老师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着。晏弟,说起来,朕真是无用之至,竟在自己
眼皮子底下让他们把人劫走了。”
贤王摇头:“智者千虑,尚有一失,皇兄日理万机,有些情况注意不到也是常理!皇兄,温瞻和彤华已到京中来了?”
皇帝沉默半晌:“前段时日,你病得糊里糊涂,他们进京后朕怕有什么闪失,直接将他们接进宫住了一段时间,三日前
才放他们回国公府。”
方晏点头:“幸得皇兄想得周全,温瞻年幼,彤华内敛,突逢噩耗,如何能够承受得住!”
方荀叹息:“瞻儿倒也罢了,朕是担心彤华。你不知道,朕与他讲了老师过世的消息以后,他三天不曾说过一句话,把
瞻儿吓坏了。”
方晏神情沉痛:“彤华对老师的心皇兄与我自幼便知,只可惜老师这些年只念着师母……”
皇帝有些无奈:“还记得小时候。但凡出宫老师便带着我们去瞧那姐弟俩,彤华的性子要是象他姐姐那般朕也不至于头
疼大半个月。”
贤王低声道:“现下好了吗?”
皇帝苦笑:“什么好不好的?瞻儿就在他身边,无论如何他也得顾念着瞻儿吧。这孩子,母亲早亡,现下父亲又过世了
,做舅舅的如何能够一蹶不振,彤华那脾性你还不知道吗?再痛苦,为了瞻儿也得振作起来。”
方晏犹豫:“那今日下午……”
方荀打断了他的话:“朕与你一起送老师回府,无论如何,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方晏正待再言,却见床上的蔚缌忽地翻了个身,一只手伸出被外下意识地按压自己的身体。
方荀坐在床边,一把抓住蔚缌的手:“怎么了?”
贤王皱起了眉:“不好,怕是胃疾发作了,刚才便喊饿,午膳怎地还不曾端来?”说着,便要向门外走去。
少年疼得厉害,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低低地喊:“大哥……”
方晏连忙回身来到床前:“缌缌,很疼吗?”
蔚缌睁开眼,面前是两张清俊的脸,两双晶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一时倒是被骇住了。
方晏扶着他半坐起身,方荀连忙将被子向上拉了拉,蔚缌仍是回不过神:“皇……皇帝……”
方荀微笑:“很高兴你仍是记得朕,现下还疼吗?”
少年蹙了蹙眉尖,方晏觉得有些心慌:“药呢,我去给你倒杯白开水。”
蔚缌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大哥,我身上的药都没了,烦你去问问雪姨,她那儿或许还有。”
方晏取了个枕垫垫在他身后:“先别睡了,一会儿用过午膳再睡。”
少年摇摇头:“现下睡不着了。”方晏点点头,转身急匆匆向门外走去。
方荀听着弟弟与少年的对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待贤王出了门,方才淡淡道:“缌缌与晏弟可真是亲如兄弟。”
蔚缌笑了笑:“大哥一直对我很好!”
皇帝紧紧地盯着他:“念着你的不只他一个,你眼里就看不到朕吗?”
少年觉得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额角:“陛下,你我相识不久,如何说这样的话?”
方荀眼色一沈,正待开口,却听房门吱呀一声,贤王带着院子里的几个人走了进来,双胞胎兄弟最先蹦到床前:“哥哥
,你不舒服吗?”
竹雪手中托着个小小的玉瓶,蔚缌接过倒出一粒药丸,就着方晏递来的开水吞服下去,过了片刻,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
几分血色,方晏悄悄松了口气。
门外传来侍女娇甜的声音:“王爷,午膳备好了!”紧接着红珊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瞧见一屋子的人,不由怔愣:“
王爷,都在这儿吃吗?啊,奴婢参见陛下!”
方荀挥了挥手:“起来吧!”
方晏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略瞧了瞧,待要送到床前,却听蔚缌轻声道:“大哥,我起床吃,不用端过来。”
小砚掀开锦被,小墨取了床头的外袍搭手搭脚地帮着兄长穿好,蔚缌不觉笑了起来:“你们俩个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小墨扮了个鬼脸:“哥哥,我们既然懂事了,回家后,你要帮我们说好话啊!”
一屋子的人俱都失笑,竹雪拍了拍小墨粉嫩的脸颊:“没有用的,我一定会请庄主狠狠地把你们俩打一顿。”
小墨“咯咯”地笑:“雪姨,你说这话我一点都不信,全庄数你最心软!”
小砚沉稳,一语不发,拉着兄长的手走到桌边坐好。蔚缌瞧了瞧托盘,惊讶道:“怎么只有一份,你们不吃吗?”
方晏微笑:“你吃吧,适才我吩咐他们将午膳摆到了前厅。嗯,陛下,您用过膳了吗?”
方荀似乎有些不高兴,沉着脸摇了摇头:“不曾。”
贤王连忙吩咐红珊:“到厨房去,你亲自下厨,多做些精致的菜。”红珊敛衽一礼,亭亭嫋嫋地离开了房间。
蔚缌确实觉得饿了,虽然一屋子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仍是很快地将一碗鸡蓉粥吃得干干净净,方晏亲自将空碗放回托盘
里,温和地嘱咐:“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去吃饭。”
少年蹙了蹙眉:“大哥,什么时候送温公回府?”
方晏轻声道:“用过午膳便送老师回府。”
少年抬起头:“我要一起去。”
贤王抚了抚他的鬓发,点头答应:“好。你先休息一会儿,回头我来唤你。”
少年摇头:“不用了,睡了一个上午,够久了,我看会儿书,大哥,你一定要来唤我。”
方晏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离开,勉强压下情绪,看着少年坐到了书桌前,方才招呼众人出了方院往前厅去用膳。
膳后,皇帝亲自捧上温涵之的骨灰罐,带着众人一路往国公府而去。早有易扬先头传了信,刚到国公府外的巷口处,便
见着孙楚带着一群家人披麻戴孝跪在石板路上。
皇帝声音沉闷:“老师回府了!”
顿时通巷哭声大作,蔚缌莫名觉得有些寒意,不由自主靠近了方晏,贤王伸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
府门前站着两个人,左边的人身穿白色的长袍,水般长发用一根白色的缎带随便挽住,右边的却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看
那样子似乎比双胞胎兄弟还要小上几岁。
皇帝迎面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将手中的瓷罐递给孩子:“瞻儿,这是你父亲。”
孩子眼中全是泪水,顺着白皙光嫩的脸颊慢慢滑落,抱过瓷罐,低低地喊:“爹爹……”忍耐不住,抽泣着哭出声来。
白袍年轻人缓缓弯下腰,目光痛楚,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瞻儿,让……让姐夫进府吧!”
孩子抬起头,清秀的小脸上泪横交错:“舅舅……”
年轻人眼中闪过泪光:“姐夫在看着你呢,别让他难过,进府吧!”
蔚缌蓦然别过脸去,大哥……这会儿他已明白了门前这两人的身份。年幼者正是温涵之的独子温瞻,而他身旁那个年轻
人,应是辅国公曾经提起过的妻弟萧公子。
韶光犹在眼,沉吟往事,浑似前生无据。
骨灰罐被安置在前厅朝南最大的香案上,众人拜祭后,温瞻十分知礼,走到蔚缌面前跪下:“多谢蔚叔叔送先父回京落
葬。”
少年直愣愣地望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心口一揪一揪疼得透不过气来,好半天方才回了神,弯腰扶起温瞻:“你
……就是瞻儿吗?”
温瞻脸上泪痕未干:“叔叔也知道我啊,爹爹曾给我写过信,信里便提起过叔叔,谢谢您送爹爹回京。”
蔚缌觉得这孩子眉眼间象极了温涵之,心里的疼痛愈发地纠缠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忍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温公留给你的,好生收着。”
温瞻接过信,小嘴撇了撇,似乎又要哭,勉强忍住,屈身又要下跪,蔚缌一把托住了他:“别……这儿还有一封信是给
萧公子的,瞻儿,去拿给你舅舅。”说着,又掏出一封信放在孩子的手上。
孩子虽然年幼,却极为懂事,向着蔚缌弯腰行了个礼,几步走到萧彤华面前,声音带着哭意:“舅舅,爹爹有信留给你
。”
年轻人怔然半晌,慢慢抬起手,指尖明显地颤抖,取了几次方才从孩子手中取回了信,却不看,顺手塞进怀里,将哭泣
的孩子拢到身边:“瞻儿……”
温瞻终究年幼,到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喊:“爹爹……爹爹……”
萧彤华痛不欲生,谁能料到再相见时竟已天人永诀,姐夫啊姐夫,我的这份情从不曾冀你回应,只求你平平安安、健健
康康地与我同在一片天地间,可是到最后这点儿期盼竟然成了奢望,姐夫……
众人无不戚然,双胞胎兄弟扑到兄长怀中:“哥哥……”
蔚缌眼前有些昏花,抚了抚小砚的秀发:“你们与瞻儿年龄相仿,去,和他说说话,好好劝劝他……”身体有些发软,
竟不由自主向下瘫去。
站在他身边的方晏见他气色越来越差,只是担心不已,这会儿瞧着他慢慢向下滑倒,顿时大吃一惊,一伸手将他抱住:
“缌缌,你怎么了?”
蔚缌睁着眼,迷迷糊糊地望了望他:“我怎么了?”
尹竹风连忙搬来一把椅子,方晏挽着蔚缌坐好:“缌缌,你哪儿不舒服?”
少年这会儿有些清醒了,慢慢摇头:“我没事,可能是刚才糊涂了……小砚小墨,你们去和瞻儿说说话,跟他说……节
哀……顺变……”
眼前人影重重,似乎听到了弟弟们的尖叫声,微微侧了侧头,意识顿时断了线。
第五章
醒来时身边围了一群人,蔚缌吃力地睁开眼,便见着方晏焦急的模样:“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少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生疼,小时候高烧时的那种感觉重新回来,滋味可真是难受之至。
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药来了!”蔚缌听出这是弟弟小墨。
双胞胎凑到床前,小砚探头瞧了瞧:“哥哥醒了。”
一只手腕被温软的小手抚上,小墨似乎松了口气:“脉相平稳了许多。”小脑袋凑了过来,细眉深深地皱起:“哥哥,
过忧伤身,你得放轻松些。”
蔚缌笑了笑:“我知道了!”声音低沉暗哑,失了血色的双唇微微开合,惹人怜惜。
方晏莫名觉得此番蔚缌回来似是变了许多,说话时再无以往那种眉飞色舞的神态,却多了几分沉稳与压抑,不免暗暗担
心。缌缌毕竟才十六岁,遭逢变故,不要郁了心才好!
明黄衣袂闪了闪:“这可醒了!觉得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蔚缌瞧着皇帝殷切的脸,淡淡一笑:“多谢陛下关心,现在好多了!”就着小砚的手半坐起身,接过小墨端着的药碗,
看都不看一眼,送到嘴边仰首一饮而尽。
小墨从怀中掏出一块软糖:“哥哥,吃块糖吧,那药苦死了,我刚才尝了一口,吃了两块糖才把那苦味去掉!”
蔚缌似是怔了怔,苦吗?垂目瞧向绣着百合花的锦被,苦……抬眼望着弟弟稚嫩的小脸,伸手轻轻抚了抚:“药也能随
便乱尝的?”
小墨的长睫蝶舞般跳跃着:“神农尝百草,小墨试百药。”小砚别过脸,有些忍俊不禁,尹竹风赞许地拍了拍小墨的肩
膀:“好孩子!”
蔚缌知道弟弟故意耍宝逗自己高兴,顿觉窝心不已。环顾四周,这一屋子的人眼睁睁地望着自己,或长或幼,谁不在期
盼着自己能够早日走出阴霾,大哥已经过世了,难道果真要让活着的人永远为自己担心吗?
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怜取眼前人。
蔚缌暗暗握了握拳,转向方晏:“大哥,我们现下是在王府吗?”
贤王与他素来心意相通,见他突然焕出了些许神彩,惊喜莫名,连忙回答:“没有,午时你突然晕倒,把大家都吓坏了
,现下还在老师府上。”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让大家担心了。嗯?瞻儿与萧公子呢?”
小墨跳下床踏,走到墙角拉出一个孩子:“哥哥,瞻儿在这里。”
蔚缌失笑,冲着温瞻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嘴里却斥责着弟弟:“你倒真是会装大人样,怎么也称瞻儿?”
温瞻眨巴着大眼,想必是哭了很久,眼眶到现在仍是红通通的,柔顺地走上前解释道:“蔚叔叔,是我让小墨哥哥这么
称呼的,家里人都叫我瞻儿。”
小墨嘟起了嘴:“叫瞻儿不是更亲切吗?哥哥,你为什么总说我,小砚也是这么叫的。”
小砚皱着眉头:“就你话多!”却冲着小墨伸出一只手去。
小墨顿时噤了声,委屈地瞧了兄长一眼,磨磨蹭蹭挨到小砚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蔚缌知道两个弟弟不用人烦心,不再去理会,探手抚上温瞻的鬓发:“好孩子……”其实他自己不过十六岁,这样成熟
的模样展现出来,周围的人不仅没觉得好笑,反而暗暗惊心,尹氏兄妹互望一眼,俱有悔意,早知如此,当初不该离他
而去。
温瞻抬起头:“蔚叔叔,爹爹前几个月给我写信,写了很多关于叔叔的事……”
房门吱呀一声,打断了温瞻的话,众人望去,萧彤华慢慢走了进来,年轻人定定地瞧向蔚缌,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少年十分机敏,隐隐觉得这位聪慧机敏的萧公子已瞧出了几分端倪,不过,他既不点破,自己也没必要说出来,那份情
,那份永不能再续的真情这辈子就永远埋在自己心底吧!
温瞻习惯性地走过去拉住萧彤华的手:“舅舅……”
年轻人勉强笑了笑,牵着孩子来到床前:“蔚公子。”
蔚缌望着他,突然觉得一阵心酸,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悟出来,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萧公子。”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一时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方荀见蔚缌精神还算不错,略略放下了心,想想自己出宫已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