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晏笑了笑,笑容生涩:“怎么会……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缌缌,你不是想去南方瞧瞧吗?还记得我曾经提起过的琼
州吗?年无四季,果蔬不断,很美的一个地方……”
少年若有所悟:“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方晏吃了一惊,顿觉自己情绪太过外露,以至于被蔚缌瞧出了异常,连忙收敛心神:“没有,你多想了。”
蔚缌撑着双臂坐了起来,神情庄重:“大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总是瞒着我?”
贤王心头酸楚,只是强忍着:“真的没什么事,我岂会瞒你?好了,夜已经很深了,接着睡吧!”
少年摇了摇头,指指自己挂在床头的外袍:“大哥,烦你递给我。”
方晏疑惑:“做什么?”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悲戚之色:“今日太累了,竟忘了告诉你,温公有一封书信是单独留给你的。”
方晏吃了一惊:“老师有信留给我?”
少年点头,接过方晏递来的外袍,从内袋中掏出一封信:“温公留下了四封信,一封给瞻儿,一封给萧公子,一封给我
,还有一封便是给你。在国公府时,皇帝在一旁,我觉得你那封不便拿出来,故而藏下了。大哥,你看看温公写了些什
么!”
方晏拆了信封,展开素笺,就着烛光细细读将起来,过会儿双手轻轻发抖,眼中泪光盈然,喃喃道:“谦恭温良,屈深
忧多……老师……”
蔚缌叹了口气:“大哥有所不知,温公留给我的那封信里提及大哥,母非惠得,承气不可言,忧虑不及悦……温公很担
心你……”他转过目光,定定地瞧向贤王:“大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专注,瘦削的脸庞带着几分凝重之态,十六岁的少年仿佛突然长大了一般,从未有过的肃穆与沉稳出现在了这
个孩子的身上,方晏被那目光瞧着,不觉心神紊乱,缌缌……
第七章
夏日温暖的风送来四声更响,窗户大敞,偶有蝉鸣声声,方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缌缌……”
蔚缌修长的手从薄被中伸了出来,掌心微汗,按住贤王撑着床铺的左手:“大哥,我确实没什么本事,对大哥也不能有
所帮助,可大哥是我最关心的人,我想与大哥同喜同忧。”
方晏痴然:“最……关心的人……同喜同忧……”
少年郑重地点头:“大哥,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贤王望着少年真挚的双眸,心下思绪万千。缌缌本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孩子,若非遇见自己,将他带到京城来,只怕这
会儿仍在四处游山玩水,过他单纯快乐的生活。正因了一时的私念,让他跟随自己来到京城,十六岁的少年遭遇了人生
最悲痛的悍然变故,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横剑自刎,当他抱着老师冰冷的身体跳入碧波汹涌的大海中……方晏只觉一股
寒意从体内最深处慢慢升起,不行!不能和他说,已经累他受了那许多罪,如何还能再让他为自己担忧牵挂?更何况,
这件事将会向着什么样的方向演变,自己现下疏无把握,若是……暗暗咬牙,放松了脸部表情:“你此番回来怎么变得
如此敏感易虑了?真地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何时欺骗过你?”
蔚缌怔然半晌,眼中掠过一抹黯然,低下头轻声道:“大哥不曾欺骗我,是我不好,以前总是伤害大哥……”
方晏心弦微颤:“缌缌……”
少年抬起头,笑容若有若无:“不过,大哥即使不说,我也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京城里热闹繁华,
王府内面面俱到,父亲与爹爹很快便会知道我安然的消息,我不回云岫了,我要留在这里。”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孩子气
的狡黠,轻轻眨了眨眼:“好了,睡觉吧!”
方晏呆愣:“你说什么?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缌缌……”
蔚缌只当没听见,自行钻进被窝里,却又皱着眉推开被褥:“天气真热。嗯?大哥,我累了,你也快些休息吧。”身体
往里挪,空出一大块床铺:“一起睡。”
方晏抓住他的胳膊,脸色微沈:“缌缌,待老师的丧事完毕,你立即离开京城。”
少年打了个哈欠:“睡了。”果然闭上眼,再不理睬坐在床头兀自焦虑的人。
他是定下了主意,不一会儿便晕晕胡胡地沉睡过去,苦了可怜的方晏,呆呆地靠坐着,眼前是少年微带憔悴的绝丽容颜
,贤王不由自主慢慢笑了起来,起先是平和甜蜜的微笑,而后却是生涩迟滞的苦笑。
缌缌,你不能留在京城,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你拖到这危险的旋涡中来!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
辅国公的大丧安排在三日后,期间谷梁文轩收到岛上朋友的来信,不愿再耽搁,与众人作别后,独自返回。方晏虽不清
楚谷梁文轩究竟是什么人,却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十分亲和,谷梁文轩的离去令他微感怅然。
蔚缌似是完全下定了决心,辅国公大丧已过,仍是一字不提离开之语,呆在王府里,白日与两个弟弟读读书练练剑,晚
来留宿主院,方晏不与他同床,他也不介意,自己好吃好睡,身体经过细致的调养,慢慢恢复了以前的圆润健康。
双胞胎见哥哥不吱声,更是乐得不提回庄之事,尹氏兄妹毕竟年长,约摸明白些蔚缌的心思,并不催促,几人竟安安稳
稳在王府住了下来。
他们不着急,方晏却上了心火,很快地,宫里传出陛下第一位龙子尚未成形便流失的消息,太妃为此素衣斋戒,祈求上
苍垂怜,为圣朝再送一名健康的龙子。
皇帝每日照常上朝理政,看不出丝毫异样,除却偶尔召召贤王入宫商议国政,并不象以前那般无事便将弟弟拉进宫内漫
无边际地谈天说地。
好在因为辅国公的离世,皇帝下召一年内上至皇族官吏,下至普通百姓,均不得呈办婚庆喜事,首先便是取消了本定于
秋季的才女大选。如此一来,方晏着实松了口气,至少这一年谁也不能再逼着自己纳妃了。
皇帝不动声色,却不代表后宫没有反应,皇后易柳的几番举措令方晏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易柳是个极为聪明精干的女
人,贵妃突然落胎令她提高了警觉心,在皇帝的默许下,大肆盘查贵妃失胎的原因,最终查出是贵妃宫中一位宫女受另
一名不起眼的才人暗托,将安胎药换成红花给贵妃服用,导致了龙子的流失。
这还了得!微不足道的才人与宫女当夜被绞死在冷宫内,贵妃用人不查,律下不严,也应受些教训,皇后诣旨贵妃降为
嫔,闭门思过一年。
风波就此草草平息,方晏知道皇帝终究还是放了自己母妃一马,否则岂会这般简单。他寅夜进宫求见兄长,意欲代母谢
罪,被皇帝插科打诨地混了过去,却拉着他说了半宿的废话。
贤王不是一个没头脑的人,皇帝法外施恩,不曾将事态扩大,他却清楚母妃会因此更加有恃无恐,其后还将使出什么手
段他一时半会儿也摸不透,可亲儿哪能怨母奸,他可以暗地里制止,却不便明面上与自己的母亲当面锣对面鼓地较真起
来,如此夹在兄长与母亲之间,早晚会有出事的那一天。
所以,缌缌不能留在京城!方晏没办法劝得了蔚缌,无奈之下找到尹氏兄妹,表明自己为难的处境,希望二人相助让蔚
缌可以安稳地离开。
竹雪微笑着拒绝了贤王的请求,只言小少爷既然自有打算,也不好违了他的心意,王爷不必为此忧虑,毕竟现下还没有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呢!
方晏怎能不忧?事情若发生了再走或许就来不及了,既然尹氏兄妹不配合,贤王暗自留了主意,好歹要将蔚缌送走。
事有凑巧,云岫在津沽的陶瓷分铺不慎买进了一批劣质的瓷器,数目颇大,掌柜为了收回成本,冒充优等品摆上货架,
不料却被买家识破,声誉大损,尹氏兄妹滞留京城,离津沽最近,接到消息后,只得匆匆赶去处理善后。
双胞胎不舍得离开哥哥,随同兄长仍旧住在王府,如此一来,蔚缌搬进了原来的院子,总不能让方晏日日靠着枕垫睡觉
。
竹雪临走前与蔚缌略微说了些方晏的境况,少年心下更是有了计较,这么温和的一个人,对自己始终一心一意,如何能
够薄待了他?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大哥,不想再失去第二个,好歹要留在他身边,说不定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自经历了那桩惨事,心智成熟了不少,再不似以前一般任性胡为,自小的良好教养开始慢慢表现出来,加之他对方晏
实有情意,到这关口,索性拿方晏当自己的亲人一般,谁会在亲人有难的时候甩手离开?
方晏素来温文,不仅蔚缌,连双胞胎兄弟都觉得他十分可亲,平日里跟着兄长一起称其为大哥。这两个孩子自与温瞻认
识以后,常往国公府跑,教教温瞻武艺,和温瞻一起读读书,三个孩子玩得很是投缘。小墨常与温瞻说起云岫之事,七
岁稚子很是钦羡,三人约定以后一定要带温瞻往出云山一游。
萧彤华既决心入仕,果然闭门备考,所幸温瞻有小砚小墨纠缠着,倒也让他空闲了不少,有时看书看得疲惫,出门见到
三个孩子指手划脚地练着武艺,倒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蔚缌经过一次大难,恍然明白自己的功夫实是差得离谱,轻功好有时候并不能救己救人,若不是武功太差,见识过少,
如何被人轻易擒住,大哥也不会与自己阴阳永隔。
痛定思痛,蔚缌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蒲歆知道这个儿子懒惰,赵无咎又护得紧,庄中上上下下一昧怜惜着
,不好过多管束,却给他下了死要求,让他将云岫所有的武学招术、修练方法背得滚瓜烂熟,以望他哪日兴起时还能练
上一练,如今果然有了用处。
住在王府中游手好闲浪费时间实是不妥,蔚缌开始做起了他自小最讨厌的事情──练功,记忆由浅入深,少年天资聪颖
,小时候多多少少也曾打下了些基础,他的脸皮又是少有的厚,故而常常向弟弟小砚请教,没过多久,功力大幅提升,
连一向最擅长的轻功也增进了不少。
如此一晃一个月悄然滑过,这日方晏从宫中回来,不知为了何事,竟在前厅置了宴席,所请者不过三人,正是蔚缌兄弟
。
一桌子铺满了琳琅菜肴,小墨目瞪口呆:“方大哥,你今日碰着了什么喜事吗?”
方晏微笑:“没有,自你们来到京城,我还不曾请你们吃一顿像样的宴席,今日突然有了兴致,故而让厨房准备了。可
惜不能饮酒,否则定要喝个痛快。”
蔚缌只当他解决了一件棘手的公务想要放松一下,并不多问,却开口劝道:“我们不喝,大哥可喝得,要不,我陪大哥
喝两盅?”
方晏摆摆手:“你胃弱,酒乃烈物,还是不要喝的好,我又不是个酒鬼,何必定要饮酒?”
少年笑道:“人常说无酒不欢,陪我们三个吃饭,真是没趣得紧。”
方晏双眸流盼:“若能日日与你们一起吃饭,方晏死而无憾。”
蔚缌愣了愣:“大哥如何说这样的话?”
方晏自知说漏了嘴,连忙打岔:“虽无酒,我们却可以茶代酒,今年的新茶放到现在怕是已沈了,不过,我府里的全是
贡品,用来代酒再好不过。”
他亲手执壶为三人斟茶,不知为何,那执壶的手微微颤抖,以至于到蔚缌面前时,竟有几滴茶水洒在了杯外。
少年隐隐觉得今日的方晏不大对劲,却又看不透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手握茶杯,心里反复思量,难道是宫里……
方晏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我们先干一杯。”
蔚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右手慢慢高抬,细小的杯沿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茶水溅洒在杯侧。
双胞胎觉得好玩,站起身与方晏干杯,嘻嘻哈哈一饮而尽,小墨由衷地赞叹:“贡品就是不一样,果然比云岫的茶好喝
。”
方晏叫过侍立一旁的梅疏鸿,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红衣人连连点头,几步走出厅门,再回来时手中捧着两个茶罐,送
到双胞胎面前。
贤王温和地笑:“可惜只剩两罐了,待明年再上新茶,我给你们留着,这两罐送给你们。”
蔚缌饮尽杯中茶,皱眉道:“他们又不走,何必特特送给他们,若喜欢喝平日里叫人泡来便是。”
方晏转头望向他,笑容缱绻,带着无尽的爱怜之意:“他们今日便要走了,既喜欢便给他们带走吧!”
双胞胎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小墨好奇道:“方大哥,我们没说要走啊,你为什么说我们今日便走?”
小砚忽地低声道:“不好……”身体晃了晃,小墨功力浅,话刚说完便软软地趴在了桌子上。
蔚缌眼前发花,强自提起精神:“大哥,你……”身体向下溜去。
方晏上前将他拢进怀里,手臂紧紧收住,喃喃道:“缌缌,你不能留在这里陪我遭难……若过得两年,我还活着,定会
去云岫寻你,缌缌……”
蔚缌努力睁大双眸,却觉眼前愈来愈模糊,方晏清俊的脸庞渐渐看不清了,耳语般的呢喃传进心里,少年大急,大哥…
…意识慢慢消散开来……
第八章
碧纱窗下洗沉烟,薰风唤昼眠。
蔚缌模模糊糊醒来时,旦觉四肢酸软,头脑沉滞,体内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一般,只是半点力气都提不上来。鼻间隐隐荷
香沁心,夏日温暖的风带着丝丝水汽浸润着五官双颊,少年深深吸了口气,神智完全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自己身处在一个雅致的小阁中,藕荷色的镂空纱制长幔随着轻风微微飘拂,透过纱帐,可以看见敞开着的琉璃
镶边精美窗框,窗下有一个向内沿升的小窗台,红长的彩陶颈瓶中插着一枝含苞欲放、亭亭玉立的芙渠。微微侧过头,
屋子另一侧还有一排宽大的折叠式窗户,其下置着一张红檀书案,案前一个修长的身影背负着双手静静地凝望窗外。
蔚缌撑着手臂慢慢坐了起来,身体异样的沉重引起了他的疑惑,试着提用真气,骇然发现丹田似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一
般,真气一丝一毫都用不上来。
蓦然拉开丝帐,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犹记得昏迷前是被方晏紧紧抱在怀里,难道方晏他……
窗前的人听到了响动,倏然回过身来,瞧见蔚缌半坐着的模样,惊喜连连:“你终于醒了,朕正担心着呢!”
这个人朗目疏眉、清俊优雅,却不曾穿那套尊贵的衣服,随随便便一身滚银边云纹白袍,长发束起,舒适闲淡,正是圣
朝的天子至尊方荀。
蔚缌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你……”
方荀笑眯眯地走到床边坐下:“醒了便好,已经睡了三日了,再不醒,朕一定找黄需算帐。怎么样?饿了吗?想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