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理元强颜欢笑:“阿初乖,听哥哥的话,以后……等我……哼!”
第56章
冯采薇立于起居室的窗前,眼见顾理元下了汽车,向楼内大踏步走过来了,便微微一笑,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耳朵竖
着,就听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房门无声打开,顾理元走进来,摘下帽子向冯采薇一点头:“妈,我来了。你找我有
什么事?”
冯采薇在十二月天里也拿着把折扇,不为扇风,只为拿着它指东指西,作为手臂的延伸。此刻她便用折扇向旁边一点:
“坐吧。”然后又按铃,让佣人送热茶上来。
顾理元脱下外面的短大衣。然后疲惫的坐了下来。冯采薇见他那西装前襟上染着几块黑色的油污,袖扣也掉了两个,只
余长长的线头。便以扇掩口笑道:“怎么弄成这么个狼狈相?不像个工厂老板,倒像是个卖苦力的了。”
顾理元低头看看自己,也不禁笑起来:“你在电话里催的那么急,我就忘记换衣服了。没法子,你也将就一点吧!”
此时佣人将茶送上来,随即关门退下去了。顾理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爸爸呢?”
冯采薇压低声音:“他昨晚上去昆明了——千万不要同别人讲。现在国防委员会是不能够回去了,只好再找别的地方。
近来也不知怎的,诸事不顺,他心里着急,呆不住。”
顾理元点了点头:“是这样……”
既然“是这样”,那他就不好再继续追问自己进商业部的事情了。犹豫一下,他转了话题:“妈,这么着急找我过来,
有什么事情?”
冯采薇瞟了他一眼:“好事情。关于阿初的。”
顾理元端着茶杯,扭头看着冯采薇,也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微笑。
冯采薇一见他这样直盯盯的望过来了,便不由得要低下头:“胡太太这回可是找了一个好的,你要是再不满意,可就是
你过分了。”
顾理元放下茶杯,把身上的西装上衣脱下来,然后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怎么个好法?”
冯采薇嗅到了顾理元身上的那种男子气息,又混合了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就有些脸红:“这位小姐出身名门,模样是最
好不过的了,又知书达理,一点市井的习气也没有。听说当初差一点就要嫁给陆选仁的儿子呢。后来得知陆家公子有点
什么毛病,这门亲事才搁下了。你说,这样的姑娘,可配得上你弟弟么?”
顾理元听了,并不上心,只说:“这样完美的女孩子,怎么就乐意嫁到我这里来了?”
冯采薇一笑:“她们家里早就分家了,现在各房过各房的日子,都困窘的了不得。胡太太说,这位小姐的父亲新近生了
结核病,急需一大笔治疗费,否则就是等死。阖家没了办法,才不得不牺牲女儿救父。”
顾理元听了,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生出,反而平白的有些恼火:“是么?牺牲女儿……原来还是个孝女啊!孝女今年多
大了?”
“二十岁。比阿初还小一点点呢。”
顾理元听到这里,当即对着冯采薇的侧影翻了个白眼,气哼哼的道:“好不好的,都是听那个胡太太说。到底怎么样,
还得看到本人才能知道!”
冯采薇听他语气有异,又晓得他的心思,便抿嘴一笑,也不计较:“对了,嘉仪现在怎么样?都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谁晓得!我白天在厂里,她就在家睡觉。我晚上回家了,她又跑出去跳舞看电影去了。”
“那可不怪嘉仪!先前在重庆你是怎样对她的?现在可好,只顾着阿初和那个工厂,见了她就拉长了脸。嘉仪再不自己
找乐,就要活活闷死了。”
顾理元用力点头:“好,好。嘉仪天天吃喝玩乐是对的,我为了工厂累死累活是错的。我明白了!”
冯采薇见他今天是异常的别扭,倒不舍得再多说什么。而顾理元心中愤懑,也没有兴致多谈,勉勉强强的又坐了一会儿
,他便起身告辞去了。
三天后,第四次相亲如约举行。
照理讲,相亲这种场合,女家是可以来的略晚一些的,以示矜持,不算失礼。不想这回男家更为矜持,居然足足迟到了
半个小时。胡太太口中尽管还敷衍着,然而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心中只恨顾理元太能摆谱,有个傻弟弟还得意上了。
幸好女家倒不见得如何介意,只一脸沉痛的坐着,既不喝茶,也不嗑瓜子儿,仿佛要为那出嫁女儿默哀似的。
终于,雅间房门一开,侍应引着顾家兄弟进来了。
顾理元自然是走在头里的,进门抬头一看,他倒是愣住了:“哎?你们……”
这时女家一方站起了一名青年男子:“顾先生,好久不见了。”
顾理元立刻镇定下来:“你是……曾锡尧,对不对?”
曾锡尧垂头丧气的点点头:“顾先生还记得我?”
顾理元回手拉过顾理初:“阿初,还认识这些人吗?哥哥先前带你去过他们家的。”
顾理初看看桌上众人,忽然眼前一亮,笑嘻嘻的开口道:“大姑娘!大姑娘你来啦?”
曾婉婷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低的应了一声。
胡太太在一边见了,心道这双方看来是认识的,只是态度又不冷不热,真是不清楚这其中的情形。无奈何,只好硬撑着
继续两面招呼,极力的欢笑:“怎么?原来双方都是相识的?那就更好了,免得听我啰啰嗦嗦的介绍了——”
顾理元一抬手,止住了胡太太的欢声笑语。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是曾家的大房?”
这回曾太太答应了一声:“是的。”
“曾锡臣是三房?”
曾锡尧答道:“那是我五哥。”
顾理元哼了一声:“曾锡臣不是个好东西!当年租界刚一沦陷,他就立刻压价,害我赔了将近十万!结果怎么样?那几
船纱在大连不也被日本人扣下了么!十万块钱我赔得起,他可是血本无归!”
满桌子的人听他骤然提起了前仇旧恨,不禁一愣,随即就窘迫起来,无言可对。胡太太见这顾理元的劲头与往日大不相
同,也有些打怵。
顾理元掏出烟盒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根叼着点上了。深吸一口,他一边吐烟一边将面前这排曾家人扫视了一遍。然后转
向胡太太:“姑娘不少啊!给我弟弟介绍的是哪一位?”
他这种表现,堪称是无礼之极。胡太太偷瞄了一眼曾家的反应,同时笑道:“就是这家的二小姐曾婉婷了。曾小姐今年
刚刚二十岁,还在大同大学读过两年书,真是才貌双全呢!”
顾理元用鼻子重重的出了口气,把余下的半支烟直接在桌布上按熄了:“是么?那可真不错!阿初也上过学,在侨民小
学读了两年,成绩跟不上,我就不让他念了。”
此言一出,众人立即哑然。
过了半分钟,胡太太又找出话题来:“曾小姐不但是才貌双全,而且性情也好,文文静静的,平时就喜欢读读书,写写
字。而且心灵手巧的,什么都来得。真是个少见的好姑娘啊!”
因为事前菜单已经拟定好了,所以此时侍应开始一道道的上菜。一时忙乱,在座众人倒暂时有了一段可以名正言顺不说
话的空闲。胡太太本来词穷,这个时候正好也开动脑筋,整理思路。
顾理元的心火都拱到脑子里了,哪还吃的下饭菜。只恨不能掀了桌子,把曾家的这几个姑娘全部拍死。他乌云盖顶的又
坐了二十分钟,说出的话没有一句是中听的。待到顾理初吃饱之后,他便噌的站起来,连个理由也懒得编,只说有事,
然后便带着顾理初匆匆走掉了。
顾理初吃饱喝足,还想抢空儿向曾婉婷告别,结果刚说出“大姑”两个字,就被他哥哥一把从屋内扯到屋外,一个没站
稳,险些踉跄着摔了一跤。
他这主角一退场,曾家人自然也就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为了省下车钱,曾太太决定带着儿女步行回家。路上,曾锡尧
沮丧道:“看来,这个事儿是不成了。”
小女儿曾婉玉愤然道:“不行才好!我还不想二姐嫁给傻子呢!那个白头发的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么看不起人!”
曾锡尧道:“你懂什么?他现在是苏饮冰的女婿。政界商界都来得,同先前可是不一样了!”
曾婉玉不服气:“那他就能欺负人了?妈,你愿意让二姐嫁到那样的人家里去吗?”
曾太太长叹一声,并不回答。而曾婉婷先是一言不发的,听到这里,忽然用手绢子捂了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顾理元带着顾理初又回了工厂,忙到晚上七八点钟时才回了家。一进门,却发现苏嘉仪正坐在客厅内读一本杂志。便有
些惊讶:“你今天怎么没出去玩?”
苏嘉仪见他回来了,便把杂志一扔,冲上去抱了他笑道:“我觉着,好像已经有很多天都没有见到你啦!”
顾理元推开她:“想我了?”
苏嘉仪嘟起嘴巴:“废话,你说呢?”
顾理元回身指挥顾理初:“去洗手换衣服,然后准备吃晚饭!”
苏嘉仪见他不理会自己,便摇头跺脚的拽他:“你怎么回事呀?人家和你说话呢!”
顾理元蹙了眉头:“我累都累死了,还说什么?有话等我吃完饭再说!”
苏嘉仪瞪着他,一张脸渐渐冷了下来:“你不爱和我说,那我就不说了!吃你的去吧!”说着跑去门口拿下衣帽架上的
毛领子大衣,一面穿一面嚷道:“张妈!让小李把汽车开到楼门口来!”
顾理元向她走了一步:“你干什么去?”
苏嘉仪头也不回:“要你管?”
“你又要回娘家了?”
苏嘉仪一听到那个“又”字,便红了脸,踩了高跟皮鞋且走且道:“好笑!你以为我除了娘家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吗
?”
顾理元一听她不是回娘家,立刻就放了心。自顾自的走去餐厅,准备吃晚饭。
苏饮冰从昆明千里迢迢的返回上海,旅途劳顿,他又胖,更是倍感辛苦。然而家中并无一人怜惜他。冯采薇为了迎接新
年,正全身心的指挥佣人打扫房间,添置什物。见他回来了,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回来的倒快!”
苏饮冰心里有气,然而因为被冯采薇忽视惯了,所以也只好压着,不敢发泄:“嗯,快。”
冯采薇命佣人把一口古旧的大箱子从楼上搬下来,然后将箱中的东西装到杂物室内的柜子里。箱子打开,里面乱糟糟的
什么都有,其中又有一个信封,其中装了些老照片。冯采薇见了,就把信封拿到客厅,仔细看那照片。苏饮冰想换件厚
点的衣裳,叫了她几声也不见回应,亲自走过来,却发现她正对着几张照片发呆。探头望去,他脸上立时灰了光彩:“
我说看什么这么入神呢,原来是陆选仁。”
冯采薇扭头横了他一眼:“怎么?三十多年的老陈醋也要吃?”
苏饮冰讥笑一声:“没有兴趣。不过你当初要是嫁了他,现在可否会为他殉情呢?”
冯采薇并不示弱:“恐怕一定是会的了。所以还是嫁给你好呀,不管你怎么样,我是无论如何都能长命百岁的。”说着
就故意把那照片排整齐了,对着里面的英俊青年微笑。
苏饮冰一扬头:“可惜呢,陆选仁当年偏偏没看上你,一心只爱你那个远房表妹冯淑媛啊!”
“是呀,我对此是很感难过的。不过你一定很开心了,否则怎么能那么轻松的就娶到我?”
苏家这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为了三十几年前的一段情感,叽叽咕咕的吵了一下午。最后苏饮冰被气的离家出走。冯采
薇也不在乎,只将照片夹到书中,珍重放了起来。原来早在她在家做小姐的时候,便同时认得苏饮冰与陆选仁。那时这
二人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其中陆选仁尤其英俊逼人,而且风度翩翩,惹出了冯采薇满心的暗恋。可惜冯采薇落花有意
,陆选仁流水无情,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一个远的十万八千里的亲戚妹妹冯淑媛掳了去。从此她心灰意冷,随随便便
的就嫁了苏饮冰。而苏饮冰年轻时虽不是什么美男子,但白白净净的,倒也是中上等的人物。哪晓得一过三十岁就开始
发福走形,最终胖成了一个大馒头。让冯采薇哪个眼睛能看得上他!
苏饮冰心里也晓得这些前因后果,所以感情生活上一直过的很是气闷,他又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所以只好一闷到底
,无处排遣。
此刻他负气离家了,无处可去,便索性坐汽车到了锦江饭店,独自点了一大桌子川菜,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全部吃光
,撑的长衫爆开,辣的满面红光。然后喝着冰苏打水休息了一会儿,觉着不再满嘴喷火了,才捧着大肚子站起来,摇摇
摆摆的结账离开。
司机连扶带推的把他弄上了车,然后自己坐回驾驶位,扭头问道:“苏先生,您接下来要去哪儿?”
苏饮冰仰面朝天的想了想:“去城南看守所。”
凌霄第一次见到苏饮冰的真身,感到很是震撼。心想这个身材这个相貌,当皇帝都够了。又晓得他有如一只八爪鱼,虽
然这个大身子目前是赋闲在家,然而触角却深及政府各个重要机关,无论如何是轻慢不得的。便做出热情大方、恭敬有
礼状,一路引着苏饮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苏先生,您请坐。”他把苏饮冰往沙发上让。
苏饮冰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去,只听啪嚓一声,就把那旧沙发给坐塌了。
凌霄慌了神,拼死命把苏饮冰拽了起来,再看那沙发,布破架折,已然显出一个大坑来。苏饮冰很觉抱歉:“哎呀,真
是对不住啊!”
凌霄赶忙摆手:“不不不,这个办公室内的设施,都是有年头的了,太老太旧,质量不行——您没伤着吧?”
苏饮冰如此肥胖,是跳了楼都能再弹起来的,哪里就会伤到。所以摇摇头:“我没事。”
凌霄出门,找了把非常坚固的木椅子搬进来:“您请坐这一把。”然后自己站在一边,静等吩咐。
苏饮冰重新坐下,先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随即从从容容的开了口:“上次我派人过来询问沈静的事情……”
凌霄赶忙答应:“是的,我记得。沈静就在看守所内。”
苏饮冰面无表情的点头,脸上的肉随之一颤:“带他过来,我见见他。”
凌霄很为难:“这个……他是政治犯,没有戴局长的批准,是不准同外人见面的啊……”
苏饮冰一挥手:“我晓得你们的规矩。不过没有关系。小戴要是追问起来,我去同他解释好了。”
凌霄一听戴局长都变成小戴了,哪里还敢犹豫,只好开门叫人去带沈静过来。
其时沈静正在同李慕文扯淡,正扯的兴致盎然,忽然警卫过来,说凌所长要见他。这可把他吓了一跳,暗暗叫苦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