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黎只走到那里,他母亲最后躺的那里。他再没勇气往前一步,早已泪流满面。
姑妈后来告诉他,他母亲是用尽力气将他推出来的,她的一只手最后就那么留在了门外。当时楼里的街坊都往外跑,是
对门的叔叔将段黎拖出了楼道……
段黎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形,但他能想象当时必然是一片混乱。
这场事故后来获得了赔偿,并以天燃气泄漏最终盖棺定论。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而回不去的,只有段黎。他身上
的烧伤和远去的声音,时刻都在提醒他,他丢失了那段最美好的生活。
姑妈是段黎二十二岁那年跟姑丈一起移民的,当时他们强烈要求段黎一起,可段黎拒绝了。他认定自己早该是一个人了
,已经受他们照顾很久。
一个人,既然已经定论,那么最终,也就只能是一个人。越早适应,越好。
随心所欲会这么离开,段黎想到了,也想不到。想到是因为过往的经历,想不到是……他昨晚对待他的态度,如此的亲
昵。
段黎说不上来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明白,或许,随心所欲只是想玩玩。
想到这里心被刺痛,可他坚持对自己说,无所谓了,总算有了个结果,有开始必然有结束。无论结尾如何,它就是结尾
。还是感谢他,至少,他给了一场实在的美梦,从头到尾,还算完美。
出饭店,段黎才发现今天大风。风呼呼的灌进他的衣领,灌进旋转门内,吹着路边的枯枝,吹着路灯上悬挂的海报。
他伸手拦了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脑子基本是空的,想了想,在卡片上写下:机场。
姑妈说温哥华是个好地方,段黎想是时候过去待一待了。不是逃避,是整理心情,顺便,尽尽孝道。
从机场签了票回来,段黎到家不晚,他在楼下买了三明治和色拉,上楼煮了咖啡,一个人静静地在餐厅吃。吃完就躺进
了浴缸,足足泡了两个小时。昏昏沉沉的出来,就滚到了床上,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得通报各路神仙——小爷长假。
构过计算机,开机,MSN登陆自动冒了出来,段黎直接给关了。进邮箱,一一发送了长假通知,之后却忍不住开了随心
所欲以前写给他的那些信。
他一封都未曾删除。即便现在,他再看,还是会笑——他真是超可爱的。段黎知道,以后他再也不会看它们了,可他仍
旧不想删除。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就好比记忆,存在了,你无法抹杀。不必徒劳。
那些信,段黎看到四点多,越看越精神,丝毫没有睡意。这注定,今夜他又将无眠。他知道这不好,相当不好,却无法
控制自己。
混混沌沌中,不知道为什么,段黎又想起了昨夜。从来没有人那么亲吻过他的疤痕……他是第一个。他曾以为,那是他
动情了。
段黎捏着额头,好吧好吧,什么都好,假的也好,至少,他可以认为他是真的;至少,他还不能算是伤害了他;至少,
他没有让他尴尬。选择这么离开,结束一切,为那些虚幻的情感画上一个美妙的休止符……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床头的闹钟滴答滴答的走,段黎越来越无法入睡。真是讽刺,昨天明明是他很长时间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次,换来的却
是今夜的失眠,或许,还会是往后无数个夜的失眠。
Whatever,that’s all,all over with a happy ending.My dream.
这是哪部电影的台词来着?
段黎记不得了。
此时此刻他还能记得什么呢?
哦,对对对,后天的飞机别耽误,快快入睡,然后起来收拾行李,后天一早飞离这座城市。只是这一次,归期待定。
段黎知道自己真的需要一次长假了,从未如此疲倦——不是工作,而是生活。
「你要跟手机结婚?」
「这话说的……」夏晔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春儿。她撑着桌子,指了指他手里的手机,「你最近天天不离手。」
夏晔干笑了一下,无奈的把手机放回桌上。
「等电话?有急事?」春儿坐到夏晔对面,把手里帮他倒的热水放下。
夏晔抹了一把脸,抬头冲她笑:「没什么事。」
春儿撇嘴,耸了耸肩:「是吗,那是我的错觉了?」
夏晔靠在椅背上,勾着嘴角,手放到桌上,下意识的又拿过手机,旋转。
女人确实很敏感。一个善于观察的女人,更是如此。
「对了,你申请假期的事怎么样了?」春儿随意问着。
「还没下来,大概快了。」夏晔看着自己动作着的手指,淡淡地回答。
他前几天去医院拿半个月前的体检报告,检查出胃又有溃疡的倾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天天没心思吃饭,能不废了
吗?
可就算夏晔知道的再清楚,该到吃饭了,也是一点胃口没有。
他习惯有沉草哄着的日子了,那家伙最大的乐趣就是,一天两次提醒他吃饭,到点还不吃,等着吧,绝对收到他的快递
。
夏晔一直没敢跟他说自己胃不好,这要是让他知道了……夏晔深知后果不堪设想。他记得弓丞曾经问过他,是不是一定
要等切掉半个胃以后才知道停止?现在夏晔学乖了,主动提出休假、养病。因为这段时间,他不想住院,而且,他也不
能住院。
「你上次才刚胃溃疡一次,这回又开始。你到底怎么照顾自己的?」
「该怎么照顾怎么照顾啊。」
春儿看着夏晔没出声,样子严肃。
夏晔咧开嘴笑,从抽屉里拿出胃药:「干么这么严肃啊?」
春儿一把将夏晔手里的药拿过去,「你想吃多少?两个小时吃一次药,医生是这么跟你说的?我怎么看不出来您这是遵
医嘱?」
「……」夏晔收起笑容,看着她。
春儿皱眉,叹了口气,把药放回桌上,站起来,撑住夏晔椅子的把手,弯腰看着他,「小夏,你最近怎么了?每天心事
重重,心不在焉。动不动就看手机、看计算机。
「工作比什么时候都拼命。天天的午饭如果不是我或者安迪给你买回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去吃。你在公司都这样子,
回家到底知不知道吃饭?你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这么折腾,生病好玩是吗!」
「我已经申请休假了。」夏晔语气慵懒。
「如果不是检查出来胃有溃疡倾向,你知道休息?」春儿的声音提起来,「你要是再溃疡一次,就可以切除半个胃了,
你知道什么叫自觉性吗?」
夏晔松下身子,往后靠,偏开眼神看着计算机屏幕,不想跟春儿对视。
「小夏,你……」春儿语塞,半天没继续吭声,然后重重叹了口气,「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身体是你自己的,如果你都
不乐意保重,我无话可说。」
夏晔茫然的看着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的Live Messager,看着上面那个黑色离线的小人儿、看着显示为零的邮件提示,耳
边响着春儿的话,脑袋里却只有一个想法: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谢谢。」
在春儿离开办公室之前,夏晔冲她道谢。她停了一下,没有转身,也什么都没说,关门出去了。
夏晔继续握着手机,把脸埋在手臂之间。
半个多月了,沉草就没跟他联系过。无论是MSN、邮件,还是手机短信,全都没有回音。他每天守在网上等他,但他从
未上来过。邮箱里都是信,可没有一封是他寄来的,手机更是毫无音信。
现在,夏晔只要一听到手机短信声、MSN上线声,或者新邮件的通知声,神经就会骤然紧绷,期待地奔过去。但是从来
,从来都只有失望而已。一次又一次的期盼,继而一次又一次的失落,这些就好像是在轮番考验夏晔的极限一样。
夏晔趴在胳膊上,按出手机里的电话簿。往下,往下,再往下,找到那个让他看着心就忍不住收紧的名字。
沉草,你有没有看见手机里我的名字?你能否明白我的意思?你是否怪我那天把你一个人留下来?你是否以为我只是跟
你玩玩而已?
不是的,真的不是!可是,你真能知道吗?
这些天,夏晔想了很久,想到他们开心的对话,想到他们默契的交谈,想到那份莫名而来的对彼此的热情……却惶惶然
发现,其实,他跟他,还是陌生人。
他们聊天,他们交流,他们分享彼此的生活,看上去一切都那么好。可,冷静下来再去想,他们其实并不真的了解彼此
。
夏晔清楚的、了解的,是那个符号——一个叫做秋日沉草的符号,而沉草,也只是晓得一个叫做随心所欲的符号。于现
实中,于生活中,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谁,而他,也不知道谁是夏晔。
他们再亲密,还是隔着一道叫做生活的底线,而构筑它的,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他如此热情与投入,却丝毫不清楚他
的想法。
你真的,想走进我的生活么?也愿意让我走进你的生活么?
一切全是未知。
真的,真的,我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却还在祈盼你的一个答案。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体验过那么多生活,写下过那么
多心情,发给我过那么多感动你的声音。我曾以为,像我一个如此平凡的人,是不可能触摸到你的。
可你却给了我机会,让我身陷其中无可自拔。你知道吗?我曾经在你面前自卑过许久,相对于你的色彩斑斓,我不过黯
淡一片。
当夏晔知道沉草是哑巴的刹那,那种心情到现在他也无法具体描述,似乎,他拥有太多了,所以老天拿走他的一部分;
似乎他太过优秀了,所以才要背负这种缺失;又似乎……那一瞬间,知道沉草秘密的瞬间,夏晔迷茫过。
沉草的完美被打碎了,而这碎片也蔓延到了夏晔的心里。
那个刹那,夏晔听见了什么破碎的声音,可这种声音没有让他远离沉草,反而是庆幸自己摸到了他的真实。
沉草的光环褪去,变为一个让人衷心怜惜的家伙,夏晔清楚的明白了他从没戏弄他,也似乎窥见了他心底隐藏颇深的自
卑。这些的所有让夏晔坚信,这场游戏中,他掉下去了不说,他也没跑了。
但是,夏晔却不能就站在他面前跟他说:我爱上你了。
夏晔担心,如果他这样说,他猜他或许会感动,或许会高兴,可然后呢?他不确定沉草的感动会不会变成怀疑,不确定
他的高兴会不会变为压抑。如果他跟他那样说了,他真的就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他的说辞吗?真的就能从此和他在一起?
他跟他都清楚,大多数正常人有谁会愿意找一个哑巴?就连沉草本身都介意的事,夏晔又要用什么来向他证明他的不在
乎?或者,就算沉草相信他的不在乎,相信他爱他,又能不能相信他对他的爱,并不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和同情?
夏晔并不想继续追逐的游戏,但他没得选择。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他不能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在他身上。如果沉草不能自己想通,任凭夏晔说什么,也不过只是一堆不
切实际的空话;如果他没有意愿从自卑里站起来,就算他追得有多紧,他们也不可能顺利在一起。
看着手机上的号码,手指停在拨通键上摩挲。夏晔只需要按下去,就能跟沉草说明这一切。可他想要的不就是他的态度
吗?
如果,他现在打过去,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又代表了什么?夏晔很痛苦。
真的,沉草,我只想你能告诉我,你是需要我的。
夏晔把电话放下,手捂上头。头脑中充斥的不是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是沉重的压抑感。他不知道沉草是不是也这么痛苦
过,在他猜想他的所作所为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挣扎过?在相信和放弃之间。
是的,他们都是凡人,谁也不是圣人,他有他的踌躇,他也有他的。在夏晔看来,不能开口讲话不是什么问题,真正的
问题是——这情感到底值得不值得信赖,这情感能不能从虚幻过度到真实。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夏晔吓了一跳。他迅速抬头,拿过手机。是不是他?是不是他?!看着屏上显示的名字,夏晔的身
子一下子垮了下去。
不是。他自嘲地笑了笑。他真的还会跟我联系吗?
「黑子?」
夏晔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把桌上的药拿过来,淡淡的应了一声。
「你……怎么了?」弓丞的声音有些不确定的疑惑。
「没事。」夏晔打开药瓶,倒出几粒药,拿过水杯。
「我想问你休假的事。」
把药混着水喝下去,夏晔换了只手,「大概过几天下来,应该没问题。有事?」
他皱眉,有点不耐烦。夏晔并不想这样,弓丞是他很好的朋友,他不应该这么对他,但他真的很不想讲电话,他怕沉草
这个时候会打进来。
朋友关心我,而我却怕为此耽误男友,有品么?他情不自禁这么问自己。
「我想问你,你休假有没有打算去看看辛姨?」
弓丞的话让夏晔一愣。自从他母亲跟她那个华侨老公移民以后,他们已经四年没见过面了,除了网上聊天以外。夏晔想
着也许该去看看她,但是……
「我没想好。怎么?」
「没什么。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去辛姨那儿待一阵子。你们不也很久没见了,正好散心,加上让辛姨
好好给你小子补补身子。」弓丞温言说着。
夏晔心里一暖,朋友的关怀大概是人生中难得的珍贵之物。他靠上椅子,轻轻地笑:「谢谢。真的,谢谢。」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你是我好哥们,关心你也是必然。说句难听的,就你这么过日子,死家里都没人知道!」
「……」夏晔只是笑,说不出任何话。他现在身心俱疲,没办法像每次一样,跟弓丞瞎扯。他料想不到,沉草对他的意
义竟然达到了这样的地步。
「你中午吃饭了吗?」
「吃了。」
「那就成。我打电话就为跟你说这个,你考虑考虑。我觉得你现在需要好好放松,一股气拼了四年,是时候享受一下战
绩了。」
「嗯,我知道了。我考虑。」
「考虑好了告诉我。」
「好。」
挂上电话,夏晔没有焦距的看着手机,脑袋里突然浮现出那天沉草离开饭店的样子——落寞和失望。沉草不会知道那天
他在远处看着他,也不会知道在他走后,他曾回到那房间,在那张床上,坐着,就只是那么坐着,直到打扫的人来了才
离开。
沉草,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我知道一个人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是什么滋味。我能感受到,你所感受到的一切。
那间屋子里,你跟我坦白了一切。震撼,那么强烈。
我从来不曾想过你不能讲话。但是,我并不怪你的隐瞒。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被人知道的事,你有,我也有。
我疼惜你,甚至一度很自责。我怪自己,我不应该逼你出来,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为什么逼你,那是因为你跟我,已
经把彼此弄到了一个位置,那位置,已然不是打字可以满足的。
我们总要面对,无处可逃。谁也不可能一辈子在虚空间谈恋爱。既然我有勇气见你,也既然你有勇气透露你的秘密,我
们还差什么呢?无非是那个态度了。
我不知你是否能感觉到,我虽然嘴上说着不正经的话,但是对于情感的态度,对于情感的认知,我是有担当的。我能跟
你发生那事,就是我给你的回答。我的态度,已然表明,那么现在,我等你。我等着你主动告诉我——「你可以了」。
夏晔放下手机,打开MSN的邮件。看着草稿箱里积满了两页的mail,主题统统都是沉草。他向下拖着鼠标,看着那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