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夜的时候,时夜便醒了。
他四肢的伤口上了药後已减轻了许多疼痛,但是稍一动弹仍能觉得痛彻骨髓。
“唔......”他哼了声,手腕稍稍一动,额上立即逼出几滴冷汗。
睡在一旁的林傲早已入眠,正快意地打著鼾,那里注意到时夜早已醒了过来。
自从他肚子变大後,连翻身也不便,每晚他总要在床上折腾好一会,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才能入睡。林傲下意识地又想翻身,结果压到肚子让他恼火不已,顿时就睁了眼。
“岂有此理......”他气呼呼地喘了口气,总觉得这肚子是个累赘,後悔当初怎麽会答应众人说自己要生这个孽种出来。
时夜白日失血过多,早就口干难忍,只不过被司空云海下了些宁神的药後一直昏睡到现在。
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竟虚弱得提不上气,“林......”
好在林傲醒了便又要折腾会才能入睡,夜深人寂,时夜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林傲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听到时夜在叫他,心里一惊,急忙转了头过去。
“夜郎,你在叫我?”林傲隐隐看见时夜的眼中映了窗外的月色。
时夜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是气若悬丝地低声说话,“水......”。
亲自喂时夜喝了几杯水,林傲看他缓过气对自己摇摇头,於是把仆从都摒退了下去。
他端详著时夜苍白的脸色,和那满头夹杂的银丝,目中一黯,便感慨起来。
但是他想到时夜的四肢经脉已重接,日後行走有望,这才有了些安慰,“神医说你的手脚已经接好,以後便可慢慢由你自如操控了。”
听见林傲这番“好心”的劝慰,时夜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盯著林傲,笑容渐褪,一字一句说道,“我有今天,也拜你所赐。”
林傲没想到时夜听见这消息不但不如自己意想说高兴,反倒又出言讥讽自己,脸色一变,又有些微微要发怒的模样。
他松开时夜,狠恨喘了几口气才转过头。
林傲摸著自己鼓胀的肚皮,歪了头,也做出一脸不快对时夜道,“我这肚子,也是拜你所赐。”
九十.时日将近
时夜经过司空云海一番悉心治疗之後,本是不能动弹的双手已可微微抬起,只是因为经脉刚接好,手指间还多有些用不上力。至於他的双腿,断骨已被钢钉重接,血肉复愈指日可待,那时他便可开始慢慢下地练习走路了。如司空云海所言,日後时夜自然能下床迈步,若恢复得好,或许连拐杖也不需要。
“实在是感激不尽。”林傲在杨鼎的搀扶下拱手向司空云海道谢。
司空云海淡然地挥了挥手,一副不足挂齿的超然模样。他看了眼林傲的肚子,笑道,“阴帝的伤势已然无碍,那麽,便由在下好好替阳帝你看看这肚子吧。”
林傲听他这麽一说,脸上立即一阵发白。
“还是不必了吧。”
司空云海叹了口气,摇头道,“看来阁下还是不知道危机已近啊,你以为男人能怀孕生子是应天顺命吗,你根本就没有女人生孩子那部分,这孩子出生之日,或许就是你的死期也不定。看你这肚子,应该也就在这月内了。”
是啊,女人产子不都是由......而自己却是......
今日已是二十,还有几天便是下月?
林傲猛然惊觉,吓出一头冷汗。他只以为既然自己怀了孩子生出来便是,从没想过这孩子到底要怎麽生出来,他摸了摸肚子,想起若是用利刃剖开这肚子......自己岂不死了?
一时间天昏地黑,为了时夜的伤势而疲累林傲终於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身子一软就昏了过去。
“神医......”杨鼎见林傲昏了,急忙叫住司空云海。
司空云海上前探了他的脉象,叫人把林傲扶到了床上。
“放心他没事,只是有些脱力罢了。我话还没说完,他这麽怕做什麽......唉。”
杨鼎听司空云海话说又话,替林傲盖了被子,问道,“莫非神医已有让师傅顺产之法?”
“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男人怀胎,不过关於天官赐福的记载却是看过些。书上所言,凡是服用了天官赐福又受人奸淫的男子,日後将会怀胎数月,肚大如鼓......”司空云海边说边轻轻拍了拍林傲的肚子,这般大小,已是快到生产之时。
“那又如何......”杨鼎看了眼仍是神色紧张不安的林傲,忽然发现他眉目一动,竟然已醒了过来。
林傲满脸虚汗未尽,强撑著坐了起来,靠到床头。
他神色恹恹地看了眼日益成为累赘的肚子,默然片刻,对司空云海道,“我已打定主意要把这孩子生出来,你不必劝我,剖腹取子也好,杀鸡取卵也罢,就这样吧。我活了四十几年,连孩子都生过了,还有什麽遗憾。”
随即林傲便想去看看时夜,叫了杨鼎将自己扶出去。
司空云海愕在当场,待到林傲走後才笑出声,他话没说完,这位阳帝便自顾自想好了悲惨的结局,也不知他是真不怕死,还是给吓傻了在说胡话。
林傲一步三叹,走到长生殿门口时,甩了甩手,不要杨鼎再跟著。
进了屋去,时夜已被人扶了床,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著,很慢也很艰难。
“你怎麽下床了,不是才接好伤骨吗。”
时夜看是林傲进来,微微喘了口气,也不再费力练习迈步,站定了就那麽盯著林傲。
“我很久没走动过了,你就让我走走吧,反正我也逃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傲知道时夜终究看自己不顺眼,但也因这一切都是自己作孽而起,只能无可奈何。
他叫人把时夜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到一边。
“这......你喜欢小孩子吗?”
时夜笑了下,转头看著别处,问道,“你怎麽这麽问?”
他看见林傲正摸著肚子,立即知道对方心里的什麽。说来,他强逼林傲喝下天官赐福,不过是因为一时泄愤和加以控制罢了,倒也不是真要林傲替自己产子,可如此,生米已成熟饭,倒叫他觉得有些不大习惯了。
时夜每天看著林傲满面纠结地挺著肚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偶尔又因贪吃多吃了口肉就吐得昏天黑地,这样子,倒真也算可怜。堂堂阳帝落带这如同妇人般的境地,恐怕林傲心里不比武功尽失的自己好过多少。
“如果我说喜欢,那你是不是要冒著生命危险把孩子生出来?”
林傲今天的神色很不对劲,一脸忧愁,全然不似那些时日的飞扬跋扈。时夜也不知这人脑子里到底在纠结些什麽,明知自己对他无爱,他又为何执著著要产下孩子。
“我不是为了你。我只想说,要是这孩子生下後,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如果喜欢的话就好好养大他吧。毕竟,也是你的骨血!”
说完一句,林傲冷然扬眉,嗤笑了声,用手指敲了敲了桌子对时夜又道,“你可别误会,我不过早年立誓不杀女人和小孩罢了,还有,这孩子是你硬要我生的,怎麽,现在又不想要了?”
时夜听见林傲既然这麽说了,浅浅勾了下唇角,笑道,“我这样一个废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那里还能照顾一个小孩。如果你产子有险,就打掉吧。”
杨鼎在门外偷偷听到了林傲和时夜的对话,他本想进去告诉林傲,司空神医已有十足打算让他父子平安,却没想到林傲竟跑到时夜这里交代遗言来了。
不过仔细听下去,那向来和师傅不睦的时夜竟难得为师傅著想,或许这是此二人感情出现转机的一个契机。
若是时夜真那麽无情,又何必为了天鹰盟的少主甘愿自伤自贱到此种地步,虽然自己的师傅有时候有些犯傻,但待人也算真心热忱,便是一处优点。时夜慢慢知道了师傅的好,以後想必也会......
杨鼎淡淡地笑了声,轻轻敲了敲门。
时夜和林傲二人听了杨鼎转述的司空云海的话,顿时面面相觑。
林傲想起自己刚才对时夜说的话,脸羞得绯红,急忙扯了嗓门骂道,“这混帐司空云海,话不说我,害老子吓得够呛!”
时夜此时只是浅笑,杨鼎在一旁看著,以为他在替林傲高兴,结果却发现时夜的眼里辗转著几分惆怅忧郁,心思看来并不在自己师傅身上。
刑锋自下山之後,带了身伤势,好在他自身武功未失,回到暂居的屋中调养了月余也渐渐好了起来,不过那只被拶子用过刑的手好得并不完全,弯曲时仍是使不上力。
他在灯下坐了会,听见一旁睡著的刑嵩在梦中模糊大骂,无非还是些诅咒时夜的话语。
“儿子!”刑嵩突然大喊了一声,手脚乱动,刑锋知道他是做了恶梦,赶忙过去扶住。
“爹,我在这里。”
刑嵩睁了眼,目光变得往日清明了许多,但那份浓重的怨恨却时刻藏在眼底,丝毫不去。
他一把紧握住刑锋的手,并未察觉他的手为何伤痕累累,只是自顾地说起话来。
“为父纵横半生,没想到竟会栽在时夜这妖人手里!”
刑锋点点头,眉目拧紧,感到怀中的父亲正气得浑身发抖,不过听见刑嵩言语渐渐清晰,刑锋心头倒也稍微舒缓了一点。
“儿子,你一定要替为父杀了时夜这妖人,杀了他,哈哈哈哈哈!”
刑嵩说到後面竟大笑起来,刑锋察觉到他不对劲时,刑嵩已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双目一瞪,带著至死不休的怨恨断了气息。
“爹!”
山间的小屋里先是迸出一声嘶喊,接著便是痛苦的哭泣声。
九十一.危机渐近
快下雨了,霉臭的气息压抑在空气里,让人很不自在。
杨鼎看著长生殿里已掌起了灯,吩咐好下人做好份内之事之後,他又心情忐忑地前去拜见林傲。
不知是不是因为临盆在即,林傲的性子又变得古怪暴戾起来,再加上时夜总是副冷冷淡淡,不大愿意搭理人模样,更让怀了他孩子的林傲心情郁结烦躁,不时找机会撒气,连司空云海一再的告诫也不肯听。
果然,刚走到长生殿门口,杨鼎便听到林傲那特有的大嗓门正在咆哮。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
林傲腆著肚子很不舒服地坐在床上,身旁坐著面无表情的时夜。他扭了扭脖子,脸涨得绯红,抓起手边的杯子就朝时夜脚边砸了过去。
“我知道你想我死!你......你他妈想我死了!”
时夜瞥了眼碎在脚边的茶杯碎片,淡漠地抬眼看了看林傲,唇角竟有一丝微微的笑意。
他不说话,就那麽看著怒气冲天的林傲,既不害怕也不担心。
“你倒是说句话啊!”林傲探手一把扯住了时夜的手腕,猛地一拉,看到对方因为吃痛而脸色微变後才笑了起来。
“这孩子也是你的骨肉,你是条大虫,是个畜生吗?”
时夜的手腕刚好不久,被这麽一拉自然是很痛的,他仰起脸,眼神稍微有些改变,不似之前那麽淡然无物,倒多了些许愤怒。
“什麽话都是你说的,我说什麽,有什麽用?”
“这麽久了,你对我连一句好话也没有,你这算什麽?!你忘记你那天为了那个小兔崽子求我时说的话吗!说什麽再也不忤逆我的意思,说什麽我要你死你就去死......全他妈是狗屁!”
林傲的心中早就因为这个日益沈甸甸的肚子而抑郁和屈辱非常,只是他性子刚烈,不肯在人前示弱示软,但是每每想到时夜这个始作俑者到这时候对自己依旧是副敌对的态度,他的怒火和憋屈便是再也压制不住。
他看见杨鼎进来,随即叫道,“徒弟,你去把他时家的家规给我拿来!”
杨鼎不知林傲是什麽意思,只好从柜子里取出了时家的家规。
那本薄薄的册子,林傲一见,眼珠象要烧起来似的变得通红,最开始,时夜便是让赵四拿了这东西来侮辱自己。
什麽只许听相公的话,只许满足相公的欲望......林傲想来,忽然大笑,笑得嚣张狠戾。
他随手翻了几页,把纸撕了下来,在时夜面前摇了摇,冷笑道,“当初你拿这东西来辱我,要我听你的话,现在风水轮流转,你已答应从今以後都听我的,是吧?”
“不错。”时夜不疾不许地应了林傲,看了眼他随手抖动的两页家规。
的确,当时他是想以此物来杀杀林傲的锐气和傲气,他们二人各怀心思,能勉强凑在一起,必定少不了一番争斗,自己先下手为强便不容林傲有翻身之时,只是没想到,天道有数,运命轮回,自己也有落在林傲手里毫无办法这一天。
“好!那你把这该死的家规给我吞下去!”
林傲把两页纸捏成团,递到时夜手边,他倒要看看时夜这故作镇定的样子还能装多久。
时夜的手刚接好经脉不长时间,仍有些不能自抑的颤抖,他从林傲手里轻慢地接过已被揉成纸团的时家家规,冲著林傲笑了下,当真张嘴嚼了起来,尔後更是强咽了下去。
林傲被时夜的举动惊得一愣,他转头看了眼杨鼎,面容渐渐扭曲。
时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轻咳了两声,这才把纸团完全咽到了腹中。
他目不斜视,神色变地奇怪的肃重,对林傲道,“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你答应我的事,我也希望你能遵守。”
“混帐!”
林傲大骂一声,差点从床上跌下来,一只手直朝时夜抓去。
他拖住了时夜的衣襟,竟然把他从椅子上拉到了地上。时夜苦於腿脚不便,只能半跪在地上,仰头看著林傲。
“你的孽种就快从我肚子里出来拉!你还在想著那个什麽刑锋是吧!”
杨鼎赶紧扶住了情绪激动的林傲,不等他劝上几句,就听林傲发了狂地叫骂。
“我真该把你这个天生的贱货送到燕归楼去!你去那里等你的情郎吧!求他搞你,最好是搞死你,什麽狗屁阴帝,你真是个比老子还下贱的杂种!”
林傲在气头上竟连自己也一起骂了进去,却是丝毫未觉。
周围的仆人都呆呆伺立著,面面相觑。
“去你娘的!”林傲再也不管杨鼎拉著自己,他抬手一抡便打到时夜脸上,“滚,滚出去!贱货,畜生,去找你的刑大少,找他玩死你这个贱货!老子才不想和你这样的人渣结为什麽夫妻,才不想给你这样的混帐生孩子!”
杨鼎看见林傲神色越来越激动,赶紧叫人过来按住林傲,让他不要再折腾了。
就算他受得了,这麽个大肚子也受不了。
“师傅,您别气了,小心肚子......”
杨鼎一边好言劝著林傲,一边叫人去把司空云海请来,混乱中他瞥了眼时夜,却发现对方仍半跪在地上,低著头,一声不响。
见了沈默的时夜,林傲虽然手脚已被杨鼎他们按住,可仍扯著脖子,又冲著时夜乱骂一通,把他肚子里会的那些恶毒的话会说的都说光了,还嫌不解气。
“还不快带阴帝出去!”
杨鼎此时也怪时夜,到这时候仍不知道见风行事,其实自己师傅这人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多说两句好话,他也就解气了,可你若是执意要和他对著干,只怕真要把他激得凶性大发,伤人伤己。
时夜前脚被人扶出去,司空云海後脚便赶了过来。
他看见时夜脸色灰白,神情颓然,正想问怎麽了,却被人催著进了屋去治那个闹腾不停的林傲。
时夜被带到偏殿去休息後,其余的下人急忙赶著回去服侍他们现在的主子林傲,也没一个人想留下来照看下仍是伤病缠身的时夜。
时夜靠在床头,平静地坐了会,忽然浑身都轻轻颤了起来。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一把捂住了脸,嗓子中哽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