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离伤 上——秋墨枫

楔子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清越的朗诵声如涓涓细流，在这更深人静的月夜缓缓淌过，不但丝毫不显突兀，反而驱走了一份清冷孤寂，安人心神。

“殿下向来不喜玄学，今日怎有兴致读起了老庄？”苍老的声音如冰刀插入，冻结了一切生机。声音飘飘缈缈，不知源

于何处，却又充盈全室，隐含不悦。

“呵呵，”俊朗的少年一笑，如春风和煦，化开了一室寒冰。“非是对庄子有了兴趣，而是对这篇名二字有了兴趣。”

嘴角弯开优美的弧度，带着三分嘲讽七分戏谑，“一个能令你深恶痛绝，而又让父皇头痛无奈的名字，我又怎能不对它

有兴趣呢？呵呵，秋水……”

一声长叹，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缓缓道：“天下大兴，秋水长流。秋水山庄的历史，比大兴皇朝还久，势力根深

蒂固，又极得民心，直可与朝廷分庭抗礼。平心而论，秋水山庄身处高位而不仗势欺人，执掌武林百年以来一直主持正

义，的确令人神往钦佩。但是，它毕竟与老夫有灭门之恨，所以，”语调决绝，带着满腔愤恨，“老夫誓灭秋水！”

少年笑靥更甚，一双含星美目眯起，仿佛看着最为美丽的猎物。犹如灭世之神宣读着判决生死的名单，低沉的吟叹响起

：“秋水……”

第一卷：招婿

01异军突起

时大兴天和二十三年，天下大定，海晏河清。中秋佳节，安宁了十年的天下终于迎来了一件盛事，举国欢腾。从庙堂到

江湖，人人争先。空白了十年的风影阁《武林大事史》翻开了久违的新页，上书：凤台选婿！

顾名思义，乃当朝大昭公主于洛阳凤仪台上遴选驸马。此举本为朝廷之事，牵涉到武林，却是因为其关系到朝野势力分

布。大兴王朝建国百年，国富民强坐享太平。但江湖一脉势力，却是自成一体。以秋水山庄为首，领六派七帮四十二堂

口，势力遍布天下。另有七大世家各自为政，不理纷争。武林齐心合力，俨然与朝廷成对峙之势。秋水山庄百年来不受

招安，却也从不挑起事端，处事极得民心，是以历代皇帝也无借口出兵剿灭。而大昭公主凌洛华，却又是天下第三股势

力。

大昭公主并非皇家之女，其父乃先护国大将军王凌昊天，其母周氏，乃中州侯幼女、当今皇后亲妹，可谓家世显赫。凌

昊天一生战功彪炳，助天和帝开疆拓土三千余里，创不世功勋，遂裂土封王，位极人臣。又与天和帝结为连襟，时人以

周氏“洛水双姝”比之大小二乔，传为佳话。洛华出生之际，其母难产而死。其时凌昊天领军在外，皇后伤心妹子早逝

，又怜甥女孤苦，遂收为养女，躬亲抚养。小郡主直至四岁方出宫回家，承欢乃父膝下。凌王为人严厉，对这独女却极

为宠爱，一身本领皆倾囊相授。小郡主亦是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青出于蓝。传闻其修习家传“月华流纱”神功，修为

远胜同龄俊杰，前途不可限量。凌王常叹：“有女如此，夫复何求？”竟终生不曾续弦生子。

天和十三年，苗族天一教兴起，集结苗民造反。凌昊天领兵讨伐，联合秋水山庄庄主秋如海共抗魔教。此战虽然未曾祸

及中原，但极为惨烈，不但魔教全军覆没，正道也痛失一位惊才绝艳的武林盟主。凌昊天、秋如海二人身陷九宫绝阵，

与天一教主及其八大长老同归于尽，双双英年早逝。风影阁《武林大事史》评：此战为江湖百年来罕见大战，天一教死

伤三万，大兴军陪葬八千，苗区至今夜闻鬼哭；而正道因凌、秋二人之故，实力得以保存……

凌王薨后，天和帝下诏厚葬。乃于洛水之滨建凌王台，上立一十三块神道碑，镌刻凌王功勋，以为标榜。其女洛华册封

为大昭公主，爵比亲王，尊宠无双。其时洛华不过十岁，但在乃父耳濡目染之下，平日处事已极具风范，出入皇宫和中

州侯府之间，进退得宜。四年后，公主以豆蔻之年，赢得凌王亲军上下归心，于中州侯幕后掌握凌、周二家实权，在朝

中自成一派，势力庞大。声威比之乃父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下震惊！

是年正值公主双十年华，乃上书请旨选婿，准奏。天和帝下诏，更凌王台名为凤仪台，大兴土木，在台上建起亭阁楼榭

，以作选婿地点。乃广发乘龙帖，邀天下名门子弟、少年俊杰赴会受选。凤台选婿昭告天下，朝野轰动，上自皇子龙孙

、下至寒门学士，世人云集响应。

须知大昭公主不但权势熏天，兼且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风影阁主少子风秀林自号“独爱美人”，当年正是凭借一幅《

大昭临朝图》名扬天下，成为丹青国手。而公主美貌也由此被世人所知。如此倾国佳人，又岂能不被天下须眉所求？

选婿之举始于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其间众人须通过武功、文试、兵略、阵法四项考核，全数过关者才能于重阳之日入凤

仪台，接受公主亲选。前来参选者成千上万，到了重阳，能过关的却寥寥可数。除四位皇子外，其余俊杰皆一时之选。

皇子身份贵重，未免损伤，特免武试。九位尚未纳妃的成年皇子均有参选，待文试、兵略、阵法三关过后，尚余四位，

分别为二皇子慕容凌云、五皇子青云、九皇子流云和十三皇子霁云。其余王公贵族则有紫衣侯东方胜和威远大将军少子

谢文彪。而江湖豪杰中则有秋水庄主秋若叶、神拳掌门王应一，以及太原原家少主原正康。这九人之中，青海掌门已逾

而立之年，秋水庄主却年仅十七。皇子之间行辈虽远，实则年龄差距不大，二皇子年届廿二，十三皇子也已盈盈十八。

其余几位也都在二十岁上下。天下赌坊为这九人下注，赔率不一。其中以二皇子、九皇子和秋若叶三人呼声最高。

二皇子之母为四妃之首的张贵妃；五皇子为赵德妃所出；九皇子身份最为尊贵，其母为天和帝结发妻子李皇后，于生产

时驾崩，而九皇子作为唯一嫡子，也最得父皇宠爱；十三皇子之母则为云庆宫方才人。而秋若叶年纪最小，但无论武功

、地位、人品、相貌都是上上之选，其人位列风影阁《兰台谱》榜首，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是以声威不在四位皇

子之下。

这一日已到重阳亲选之期，九人一早做好准备要入凤仪台，却忽然接到公主传报，通知亲选延于午后举行。却原来昨日

有人闯过第三关，公主破例让其于今日上午过第四关，所以请九位耐心等候。九人心中无不惊奇，一经查探，方知新入

围的乃是一个名为袁少通的人。众人任是想破了脑袋，也记不起江湖上何时有了这号人物。而资料显示，此人乃山东人

氏，曾祖父乃世袭车骑将军，袁家如今不过靠着家传产业，经商度日。若非仗着祖上余荫，连参选的资格都没有。这一

下一鸣惊人，只怕凤仪台外早已传遍天下了。

须知这选婿四关极其难过，文试武功也还罢了，这兵略、阵法两项却不是埋头苦练就能精通的。若非经验丰富，只怕陷

于阵中连全身而退的机会都没有。而参选的又多半年纪尚小，会纸上谈兵的倒是不少，能通过的就只有家学渊源的几位

了。这两关不知道难倒了多少成名人物，而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居然闯入了最后一关，自然是引人注目了。

当得知这袁少通竟然轻轻松松过了第四关，这九人更是引领期待，要见一见这半路杀出的黑马是何等人物。到了午后，

各人用膳之后便各自到了凤仪台，九人都已相交了半月左右，也不客套，见礼之后便各自落座。凤驾未至，南面丹墀主

座自然还空着。东面是朝中众人，四位皇子依长幼之序而坐，谢文彪陪于末座；西面江湖豪杰中，神拳掌门年纪最长，

坐在首座，秋若叶其次，原正康再次，紫衣侯代表朝廷相陪于末座，第四座却是留给了尚未到场的袁少通。

婢女们伺候奉茶，谢文彪便问道：“不知各位对那位袁少通可有认识？”却是向着三位江湖人士。三人互看了一眼，都

摇了摇头。谢文彪点头道：“看来真是一鸣惊人。江湖上果然是藏龙卧虎，草莽之间也尽是英雄！”言下一片神往之色

。

却听神拳掌门冷笑道：“少将军此言差矣，袁少通既是车骑将军后人，自然是朝廷的人，怎么与我们江湖扯上了关系。

”这话一出，场上气氛顿时尴尬。朝野对立本是事实，但众人都是心照不宣，如他这般直言不讳，显然是挑明了要和朝

廷众人划清界线。谢文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秋若叶却笑道：“不论在朝在野，想来袁少侠也是少年英杰。能够多交到一个朋友，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众人一听

，都是点头微笑，想道这秋水庄主虽然年轻，可比神拳掌门识大体多了。谢文彪笑道：“不错，英雄莫问出处，交友贵

在知心，管他什么朝廷江湖的！”他二人年纪最小，一番调笑之下，气氛便活跃起来。

九皇子道：“若叶，你既然喜欢结交朋友，不如日后我带你游遍天下，一定能认识很多奇人异士！”秋若叶眼中一亮，

笑道：“那真是求之不得。这半月以来，若叶跟随流云兄游历洛阳，已经是大开眼界，若能走遍天下，一定是赏心乐事

！”二人相视而笑，却听王应一又道：“庄主明年就要接任武林盟主，应该将心思多多放在正事上面，而不是整天想着

游山玩水。庄主幼承庭训，勤有功、戏无益的道理，不用在下多说吧？”

这番话全是一派长辈的口吻，却明显不是关心的语气。秋若叶自幼亡父，因此从小就是由六大门派的掌门教导。神拳门

为六大门派之一，王应一的父亲生前便对若叶很是疼爱。至于他本人，却是与秋水庄少有来往。王应一生性倨傲，自忖

武功才干在各派青年中当为翘楚，偏偏秋若叶仗着祖上余荫，一出生就压在了他头上，加之长得一幅好皮相，被武林前

辈极力推崇，出道一年，风头便远在他之上。王应一自然心有不满，所以一有机会就摆出长辈的身份加以训诫。而秋若

叶又天性温和，对长辈更加谦恭有礼，越发让王应一觉得他是个绣花枕头，便在众人面前，也故意要下他的面子。

果然秋若叶仍是不加反驳，只神色一黯，拱手低头道：“是，王掌门教训的是。”他原本是小孩心性，此时被人当众阻

了兴致，虽不生气，却甚感委屈，黯然神伤的样子真正我见犹怜。众人看在眼里，怜惜之余，更觉得王应一面目可憎。

但碍于是别人门派中事，也不便出言。九皇子生气之下狠狠瞪了王应一一眼，王应一却气定神闲，自顾品茶。

正当一片静默之时，外间高声传报：“山东袁少侠到——”

02倾城一笑

正当一片静默之时，外间高声传报：“山东袁少侠到——”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却见两名军士领着一名少年上得台来，

想来便是那位袁少通了。众人见他约摸二十左右年纪，长相也还清秀，只是身材略矮，不似山东大汉般挺拔魁梧。他一

身文士打扮，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浑不似武功高强的模样，跟在军士身后，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四处乱扫，极为灵动。忽

然眼睛扫到了秋若叶，登时喜上眉梢，抬腿冲过两名士兵向他跑去，一面大叫：“哥——”语音清脆，犹带童音，与面

貌分明不符。

他这般举动莫名其妙，自然满座皆惊。秋若叶更是一惊站起，脸色惨白地指着他嗫嚅道：“你……你……你是离……”

早被袁少通一把抓住，拦住话头笑道：“可不就是我嘛。若叶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苦哦！”向他眨眼暗示，脸上故作悲

戚，眼中笑意浮动。这幅孩子气的举动，由他这二十岁的人做来，居然并不显得突兀。

秋若叶愣在当场，不知所措。九皇子却拍案而起，怒道：“你是何人？假冒袁少通混入凤台，到底有何目的？”袁少通

一震，愕然地看着他道：“我……我就是袁少通啊，我不是假冒的。”

九皇子一声冷哼，道：“还敢砌词狡辩！袁少通年届二十，若叶却不过十七，你口口声声称他兄长，分明有诈！”袁少

通心中一跳，暗暗叫苦：“一时兴奋过度，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额上冷汗直冒，却不知如何解释。

秋若叶却回过神来，拿开了被袁少通抓着的手，强笑道：“流云兄多虑了。原来袁少侠是若叶少时玩伴，只因多年未见

，所以一时不曾想起，并非有意欺瞒，望各位见谅。”说完便环环揖了一礼。他本来就长得美貌绝伦，为人温文有礼，

年纪又小，时不时还会有些稚气举动，自是惹人怜爱。虽在选婿中是个劲敌，但除了王应一有成见外，人人都无法生出

嫉恨之心，相反还大为倾慕。当下都笑称无妨。

慕容流云见他一笑生辉，已是呆了一呆，脸色便缓和下来，柔声问道：“那他怎么叫你‘哥哥’？”想起袁少通适才的

亲密举动，心中划过一抹酸涩。秋若叶心中一慌，不由得面红耳赤，为难地道：“这个……是、是若叶小时争胜，与袁

少侠争做兄长，袁少侠抬爱相让，所以才……唉，让各位见笑了。”

他生平从不说谎，此时迫不得已为袁少通遮掩，心中不免慌乱愧疚，不由自主便低下了头，生怕被人看穿。在别人眼里

看来，却又是一番含羞带怯的可爱光景了。众人想起他“争做兄长”的孩子气举动，都感心旌动荡。一时人人视线都集

中在秋若叶身上，连王应一都呆住了。就只有袁少通免疫力颇强，只笑吟吟地看着他说谎，心中暗笑：“若叶哥哥果然

冰雪聪明，这样的借口也亏他想得出来！”

啪！

众人一惊回神，转头看去，却是五皇子身后的侍女失手掉了茶壶在桌上，登时茶水四溅，碎片纷飞。幸亏五皇子身手敏

捷及时避开了。那婢女一声尖叫，慌忙跪下请罪，连呼“奴婢该死”众人自然都知道原因，想来却也难怪。五皇子便摆

手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起来收拾吧。”那侍女连连谢恩，起身收拾。

偏偏秋若叶不知是自己惹的祸，袁少通也不明所以。二人都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惊诧地看着那肇事的侍女。那小侍女

见秋若叶看着自己，不由得手忙脚乱，忙低下了头，脸上跟火烧似的，芳心乱颤。众人心下都感好笑，却不出言打破。

九皇子咳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袁少侠，适才多有得罪了，还请勿怪。”举手施了一礼。袁少通长吁了口气，心

叫：“好险！”脸上却陪笑道：“不怪、不怪，呵呵。”秋若叶也对着九皇子感激的一笑，点了点头。九皇子心中一荡

，又想起方才他称呼自己为“流云兄”，却称袁少通为“少侠”，显然亲疏有别，更是满心欢喜，乐颠颠地坐下了。

袁少通心知众人对他疑虑未消，他也是机敏之人，当下装傻卖乖，拉着秋若叶就是一通埋怨：“哎呀，要进来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