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就听你的。”侺明和肜平终于点头。
趁他们还没反悔,我打开床边的窗户,小心翼翼地从笼子里罩出两只璃儽,伸手放出
窗外。小妖怪们立刻挑起灯笼,扬起藏在缟布衣下一对透明的薄翅,迅速飞进了夜色深处。
“这样一来,心里感觉比较轻松吧?”我将剩下的荧火虫连同虫笼子一起递还给侺明
。
“嗯,还好啦……” 侺明心有戚戚焉地将笼子放到离自己最远的一张案几上,好像里
面装着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一般。
“说起来,我们今天和怪谈还真是相当有缘,都和这些虫子有关吶!”肜平看了虫笼
子一眼,无趣地叹了一口气。
“哦?此话怎讲?”一听到怪谈,我的好奇心立刻苏醒过来。
“是这样的,”
肜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似乎刻意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气氛:“还记得刚刚我跟你提
到的旅馆后面那片很大的芦苇畔吧?吃饭前,我们听旅馆的工作人员说,那里曾经先后发生
过淹死了两个来作修学旅行的学生的事!最令人不解的是,他们都是在没有任何人留意到的
情况下,莫名其妙地独自一人跑到沼畔去的,而且啊,他们被人发现淹死在湖里的时候,身
上都披着一件近两百年前,清初当地盛产的一种白底金纹的名贵绸质刺绣长摆外褂哩……
“啊啊,你们这些家伙!”我生气地叫道,“难不成你们就是听了这个怪谈,刚才才
特地跑去那里看个究竟的吧!?”
“呵,基本上是那样没错啦!”肜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他那头杂乱的短发,“不过我
们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啊!只是觉得飞满萤火虫的湖畔实在太漂亮了而已!”
“就是啊!”侺明用力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刚才还说,一想到那片芦苇畔还有几个
月就要消失了,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还有几个月就要消失’?”我听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对,”这次回答我的是肜平,“听说等到年底,鸿轺乡这里要开发一片新的高级别
墅区,结果决定要将那片芦苇畔全部填平当作是开发的土地了!”
侺明和肜平还在气愤地议论着,替那片即将消失的美丽芦苇湖畔大声叫冤。我将目光
投在那只装满荧火虫的虫笼子上,那个小女孩子清澈的笑容,不知为何竟又再次浮现在脑海
深处……
……那样一来,荧火虫,还有浜水而生的璃儽,全部都会消失吧?
……那样的话,“想要继续存在”的彼岸居民们的心情,又将何去何从?……
“够了,别想太多了。”感觉到一双手轻轻压在我的肩膀上,旋轻声说道:“那不是
,我们可以改变的事实……”
本以为降下来的体温,竟然在半夜再次急速上升。
从梦魇中醒来,只觉得浑身发冷,但呼出的气体,却热得连自己都觉得烫得可怕。不
敢惊动累了一天的同学,我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色看了看体温计上的示数——39.5℃!
我真的打心底开始厌恶起自己来。
和着半杯凉开水吞下两片退烧药,我又陷进了半梦半醒的睡眠之中。
“公子,公子,该起来了!”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在摇着自己。
“公子,公子,快起来好吗?”——“公子”吗?好古典的称呼,自从祖家的老仆人
退休后,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在发烧和药物的双重压迫下,我好不容易勉强睁开了眼睛。
碧绿的唐缎花染短裙,绿底金纹的小褂,手里打着一盏发着幽幽亮光的灯笼……还有
,那张古典景致的脸庞……是她!?
“公子,你终于醒了!”早上所见的小女孩现在正站在我面前,露出清澈如露的微笑
,“请跟我来,小姐已经等您很久了呢!”
等我很久?……我有和谁约定过要见面么?
“公子,快跟我来嘛!”小小的手拉住我的因发烧而变得格外冰冷的手,却依然令我
感到彻骨的寒意。
果然,她是只应该存在背荫处的彼岸住民。
“请跟我来,”小女孩拉起我的手,引导似地让我从床上坐起身来。
女孩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黑夜中却格外清晰,声音如同暖玉化在空气之中,竟有种
萦徊不散的感觉。
……即使这样,大家好像都没有被小女孩的声音吵醒呢……
果然,耳边隐约可以听到侺明和肜平平稳安静的呼吸声,连平常睡得很浅的旋,今夜
也似乎睡得格外深沉。
“公子,这边请。”等我注意到时,自己已经不知何时下了床,正跟着小女孩一步一
步走出房间。
踩在地板上的脚,没有半点知觉,在走路的,好像根本不是自己!
我想停下脚步,也想高声大叫,但是高烧的昏厥感却如同海浪拍打沙滩般一波一波袭
来,阻断我的一切念头,只能勉强感觉到身体早已再也不受思维控制……
……我现在的体验,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经常提到的,所谓牵魂呢?……
奇怪,明明是只走了很短一段路而已,可是当我回头看时,已经看不见刚才所住的旅
馆了。举目所见的,只有茫茫如幕的厚重夜色中,挂在天边的大得诡异的月亮,白如银盘。
脚下,一条仿佛鬼物所走的冥道般的,被小女孩手中的灯笼照得发白的蜿蜒小径,曲曲折折
通向不确定的未来
……已经,无法回头了呢!
“公子,外面夜凉,请披上外衣。”女孩将一件轻薄的织物披在我身上。
轻柔的绸缎质感,灯笼的晃动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辨的白得发亮的颜色,金色的刺绣
细致地描摹出一束一束吐蕊的苇花,风一吹便猎猎作声的广摆古韵……
嗯,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呢……与这件外褂极其相似的描述……
银月,苍绢,小女孩晶莹透明的清澈笑容……我像是迷失在一个盛夏的旖逦梦境之中
,而长夜,却还沉醉未醒……
什么时候,身边开始闪烁出一点一点萤火飞舞的细碎光芒,像月夜不知所措的寂寞魂
魄,追随着冥灯的苍冷幽光,闪闪飞进视野的纵深之处……
月色如水,冷萤如星……
“公子,我们到了。”小女孩伸手向前方一引,无数萤火虫闪烁飘忽的荧光便让路般
四散开来……
我顺着女孩的指示看过去,前方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娉婷身影。
凝霜的雪肌、逶地的黑发、如星的晴眸、莲步轻移间带着冰泉冷溪般如水的柔弱纤细
,苇花色的锦缎旗袍上绣着四角萤虫和蟾蜍,青丝系成的四季绳结代替扣子扎在衣襟之上…
…真的是,古色古香得不染纤尘的大美人啊……
她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小姐”吗?超绝于凡人的清澈秀美,却令我深深了解——她,
绝对不是人类!
……只是,很奇怪的,虽然明白了这一点,我却镇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
…并不觉得害怕呢……
“公子,”清如泉水的话语,缓缓自女子唇间流出,“奴家已经等您很久了,真的很
久了……”
……等我……很久?我努力想抓住女子所说的重点,可是,高烧着的脑袋,却又忽然
变得混浊不清。
“一个人的等待,真的很孤独啊!”女子白净的手抚上我的脸,带着凛然的冰凉。
女子的眼睛真的十分漂亮,深邃如万尺寒潭,却又那样的哀怨寂寞,仿佛看一眼就会
深陷其中,永远无法逃脱一般。
“这一次,您不会再让我孤独一个人等下去了,对不对?”
……孤独……独自一个人的等待吗?眼前的这位女子,也和过世的祖母一样,带着无
法倾诉的寂寞守候着什么吗?
意识越来越模糊,其他的感受已经暗淡消退,唯有女子忧郁悲哀的面容却深深刻印在
脑海之中。
“所以,这次,你会陪伴在我身边,对不对?”
彼岸的住民,是不是都会带给人那样寂寞的感受呢?……那种永远背对着阳光的寂寞
,没有人看见自己的寂寞……
然后,孤单地等待着——我!?
——不对,她等待的人,不可能是我呀!
那么,她等待的人,是谁?
“请告诉我,你等待的,是谁?”我勉强打起几乎陷入昏迷的意识,用沙哑的声音问
道。
“是……谁?”美丽的女子微微一愣,然后柔声回答:“当然是公子您啊!我一直都
在等待像您这样能够看见我的人,我一直都在等待能够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一直,一直都在
等啊!”
……是吗,是那样吗?
我抬头看着面前那清丽得过分的女子,她也俯身看我,澄清如水的目光中,带着深藏
在寒潭中沉积了长久岁月的孤独和寂寞……
原来,她也是,一直怀抱着不知何年才能兑现的愿望,独品冷清的可怜的人呢……
——等等,现在的情况很怪异,太怪异了!我虽然不算太高,可是以我一米七二的身
高来看,如果这个女子竟然要用到“俯身”来看我的话,那么她的身高会必定超过两米才对
,……可是,她,有那么高吗?
——并不是她太高了,而是,我——正逐渐陷入泥泞沼泽之中!!
——为什么刚才没有发现呢!?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侺明和肜平所说的那片荧
火虫纷飞的芦苇畔中!
冰冷的湖水在我身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投影出无数零碎散乱的光点,我已经自膝下
全部没入松软粘稠的泥泽之中,身上披的绸褂修长的两摆,正如白翼舒展一般飘扬在湖水之
上。
……对了,刚刚听过的那个故事:莫名其妙溺毙的学生,白底金纹的绸缎外褂:我现
在正深深陷入鸿轺乡诡异的怪奇谈中,无法抽身而退!
“我真的很寂寞啊!”女子清丽缥缈的嗓声将我注意力重新唤回到她的身上,“您会
陪伴我,不会让我再一个人独自等待了,对不对?”说着,她将双臂慢慢环过我的两肩,冰
冷而轻柔。
……陪伴吗?如果那样可以不再孤独的话……
“您会一直陪伴着我,对吧?”
女子苇花色的旗袍缓缓延伸开,连成茫茫苇岸,风吹过时,可以听见芦花婆娑摇曳的
细碎响声。如梦似幻中,满眼只看见一片无边无际淡金色蒲苇,层层铺作一个安静得没有半
点纷繁的温柔意境,时间和空间也随之变得不再真切。
“请您陪伴在我身边,”芦苇摆动着,潮水般起伏成优美的曲线,“然后,就我们两
个人,静静的,直到永远……”
……就这样,直到永远吗?眼睑开始垂落,意识也不再清晰,疲倦和宁静交织成幽雅
的夜曲……就这样睡去吧,这样的永远,很好,很好……
眼睛闭上前,我最后看到的,是那件白绸绣金的长摆外褂。一丝一瓣精致的刺绣,在
月辉下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很漂亮啊,那样精美的手工,是贤惠的女子油灯下一针一线,密密缝入锦缎之中的,
给深爱的情人的最真诚的心意吧?……披在我身上,实在,太可惜了呢……
——没错,这本来就不是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请告诉我,你等待的,到底是谁?”睁开眼睛,直视着我面前的美丽女子,我
再次问道。
女子愣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这件外褂,我穿太长了,袖子的长度和肩膀的宽度也一点不合适!”我一口气说出
自己所看到的真相:“所以,这应该是你要送给另一个人的东西,不是吗?那个人,才是你
一直在苦苦等待的人,才是你—直深深爱着的人!!”
女子的脸变得异样的苍白,像融逝前的雪,带着一种空灵的美,却虚幻得令人怀疑下
一刻就会消散在空气之中。慢慢地,女子嘴角勾起一抹哭泣似的微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您别开玩笑了,并没有……没有这样的人……”
“有的,绝对有!”我固执地打断她的话:“绝对有!正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人,才使
你抱着这几近绝望的希望一直等待着他;正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人,你才会一直在许多的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