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啊,你们没有发现吗?自从祖母过世后,我们从来都是只准备六副碗筷的啊
!
“阿狩啊,记得晚饭后要教大伯用电脑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上网咧!”大伯爽
朗地笑着,露出一脸很伤脑筋的表情。
——不对啊,伯父你还曾经因为学不会电脑而埋怨我和旋不会教呢!怎么会不记得了
呢?
“狩姐姐,你借我的书看完了……”旋很轻易地,就叫出了那个称呼——“姐姐”!
——那个我绝不承认的,也无法承认的,“姐姐”!
“为什么你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再也听不下去了,我压抑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
泪水,两手撑住桌面,质问道:“为什么你们都会将这个异物当成是自己的家人!?——为
什么,你们就是不肯相信我,就是不肯相信我这个一直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真正的家人啊
!?”
歇斯底里地将内心的惶恐和委屈吼出来,我便将妈妈责备的话语丢在身后,径直跑进
门廊尽头的自己的房间,用力摔上房门。做不出像女孩子般扑倒在床上痛哭一场的举动,我
只能够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如果不弄清事情的真相,缠绕在身边的诡异
恶梦是无法结束的,虽然茫然无助的感觉很痛苦,但是,我只能凭借仅有的线索一步一步走
近真实,否则我便只能永远迷失在梦魇的斑斓飨宴里,迷失在彼岸与现世的狭隙之中……
……仔细回想,一切都是从家人的松锦之旅开始的……
……那个我曾经到过的山城……
……那片我曾经迷失在其中的,茂盛的雅竹林……
天色渐晚,头顶细长繁密的竹叶织成一片石青色的葱郁穹庐,茂盛的雅竹一丛一丛长
在一起,笔直挺拔地延伸向天空的方向,为什么呢?我觉得它们那苍翠的身影比想象中的还
要高出许多。
伸手挡住从缝隙间穿落的橘色光线,指尖仿佛本身就会发光一般,透出一层薄薄的光
环。耀眼的日影中,隐约可见鲜红色的巨大夕阳,那是彼岸与现世相交相接的,逢魔之时。
……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找什么呢?
……对了,旋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迷路了……
……必须快点儿回家才行,所以我一直跑,一直跑……
……脚好疼,血从膝盖处渗出来,跌倒了呢……
……一阵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面前的雅竹丛里像是隐藏了什么东西……
——润黄如玉的眼睛,迎着夕阳闪着金色的光!
——那是……
猛然睁开眼睛,我花了两秒的时间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原来,刚才自己在不知不觉中
已经睡着了。
竟然梦到小时候的事情了,难怪我觉得那片雅竹长得比想象中还要高大,因为我是用
小孩子矮小的身材去看它们的啊!
不过,原来我从前真的是,曾经在那片雅竹林里见过狩的!只是,只是……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为什么,狩要再度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她要成为我的“姐姐”呢?
轻轻推开房门,我原本只是想去端杯水而已。
檀香木制的雕有莲花鸂鶒的小茶几上倒扣着几个白瓷杯子,我拿起其中一只,往里面
斟满清水,转身回房之际,我却发现门廊的屏风后面站了个人影!
——是狩!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居然没有令老旧的木板门发出响声,然后她无声无息地
走出去,再慢慢将门关上。
——这么晚了,她要到哪里去!?
顾不得想那么多,我匆匆换上便鞋,追出门去。
夏末的夜带点儿干燥的凉意,风卷起我的头发,拂起飘扬的轨迹。明明应该是黑暗的
深夜,但今晚的星空格外明亮,静谧的人行道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斑驳树影,不远处,可以看
见狩的金发闪闪反射着群星如水似的微光。
狩走得很快,以至我不得不用跑的才能跟上她。我开始庆幸自己穿的是软底的运动鞋
,即使跑起来也不会发出声音。不过话有说回来,狩走路时也没有半点声音呢!她穿的……
仔细一看,原来她是赤着两脚的,深褐色的袜子柔软地与地面相触,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经
过身边的气息。
她飞快地绕过我们居住的老城区,转入一个专供给长者散步的街心公园之中,这个时
候本来就不是老人家活动的时间,再加上最近发生了震惊全市的连环凶杀案,一路跟踪过来
时,我没有在公园里看见半个人影。
……她来这里,要做什么?
才一分神,我便跟丢了狩。
怎么办,是要先回家,还是继续找下去?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公园里,试图寻找狩的踪
影。
表盘上冷冷的荧光显示已过了凌晨三点,我终于在公园深处找到了狩。
她正半跪在树丛后面,俯身看着什么。
……是什么呢?我透过灌木间的空隙偷偷望过去。
下一秒,我知道了答案,但也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迫使自己不要惨叫出来。
——流了一池一地的血,血泊中,一个失去头部的男孩倒卧在那里,身上穿的本应是
洁白一片的学生制服现在却染满了粘稠发黑的鲜血!
——狩将自己那张美丽得妖异的面孔凑近被砍去头颅的尸体,仔细地嗅着,好像将浓
重的血腥味视为最名贵的薰香。
我紧紧捂住嘴,一步一步往后退——想逃,想立刻逃离这里!
“喀嚓。”一根干燥的小树枝在我的脚下断裂开来,发出微弱的响声。
虽然微弱得几不可闻,但对于狩,已经足够了,她受惊似地转过头来,用那双暖玉色
的眼睛对上我的脸!
——被发现了!我被发现了!!
——然后,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离那个地方的,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跑个不停,夜风灌进喉咙里,
针刺一般的疼。
——我们从刚才就觉得,闵悠是我们之中最有可能成为凶手目标的人呢!
同学们猜得不错,我,就是下一个添上连环杀人案受害者名单的牺牲品!
为什么我会突然多出个姐姐,为什么小时候见过的彼岸之民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
都明白了!
那是因为——狩是来杀我的!
跑出公园后,我不知道自己继续跑了多远。直到实在跑不动后,才在一条商店街前停
下来。
不能回家了呢!那个有狩在的地方,那个把要杀我的狩当作自己家人的地方,我,绝
不能回去了!
拖着的脚步,我慢吞吞地在一家接一家的商店前走过。因为太晚了的关系,几乎所有
的商店都关门了,间或能够看见一两间还在营业中的店铺,里面没有半个客人,店员也都打
着哈欠懒洋洋地趴在柜台前,一副半梦半醒的表情。
……真好,这样的平和,宁静的小城的夜晚……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一直
生活在这样的祥和气氛之中,什么怪谈,什么凶杀,全部、全部都消失吧!
“闵悠同学!”
身后忽然传来一把沉静稳重的声音。
炅崈雅老师身穿一件款式简洁的卡其色便服,手里挽着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大袋
子,俊朗的脸上略带恼火的表情,站在我身后。
“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我没有提醒过你这样非常危险吗?”大概是对我这
个不听管教的坏孩子感到生气,老师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悦的情绪。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除了道歉以外还能解释些什么。
炅老师仔细地打量着我,有一分钟没有说一句话,然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说
到:“我从下午就觉得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
“……对不起。”我仍然只是道歉,我无法说出来,我无法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
诉任何人啊!我能说自己忽然多了个姐姐,而那个“姐姐”就是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吗!?谁
会信,谁会相信呢!?
“算了,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会再追问下去。”老师从手里的便利店袋子里拿出
两罐咖啡,递给我一罐后,打开另一罐,然后在路边树荫的一张长椅子上坐下来。
“……对不起。”我第三次道歉,随后在老师身边坐下。
炅老师别过头静静地看我,眼睛里似乎有种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愠怒的神情。沉默了很
久才开口说道:“现在的孩子都跟你一模一样,什么都不对大人说,对不对?”
“老师……我……”老师一定以为我是那种叛逆而任性的问题学生吧?
“老师其实并不打算强迫你说出来,”炅老师轻呡了一口稍显太甜的罐装咖啡,缓缓
说道:“我只是想忠告你一句,如果你把困难苦恼放在心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得了你。”
“老师,我承认自己是遇到了麻烦,可是……”
我要坚强起来吧?在这样的时候,我非得坚强起来不可,长夜虽然仍然灰黯未明,斑
斓的长梦里,不断上演诡诘惊栗的杀人飨宴。可是,会结束吧?当朝阳驱散黑夜的时候,一
切迷团也会随之涣散冰释,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坚强起来,坚强到可以独力面对威胁,至
少要活下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事情的真相。
“可是,我会解决的,”我努力想向老师表白自己的决心,“不,应该说,我必须自
己解决才行。如果能够依靠别人的帮忙当然会比较轻松,但我却不可以,如果我不能努力跨
过这次挑战……那么我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吧?”
……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深沉博学的父亲,温柔美丽的母亲,豪爽热情的大伯
,能干亲切的伯母;还有和我一起长大的,一直相互依赖的我的堂弟旋……我最重要最珍贵
的,就是我的家人啊!所以,我绝对不会让步,只有他们,我谁也不给!
“……所以,我一定会解决的,一定……”老师你明白吗?只有这一次,我一定会解
决的,因为我绝对不会认输!
“你这孩子真的是,倔强得可以……”炅老师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简直和我的弟弟
一模一样。”
“咦?老师你有弟弟吗?”我不由好奇地问道。
“应该说……是曾经有吧!”炅老师无奈地笑了笑。
“曾经?”是错觉吗?我感到老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闪烁过一丝不安定的色彩
。
“我的父母,在我十四岁那年就离婚了,我和爸爸一起生活,而比我小五岁的弟弟则
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老师用仿佛讲课时陈述历史课本上的资料般平淡的口吻,开始告诉我
他小时候的事情,“我的弟弟从前和我感情很好,只是分开后,便很少见面。本来他是个乖
巧听话的好孩子,文静得甚至可以说不像男孩。但是,大概是因为父母离异的刺激对当时年
纪还小的他来说,实在太过严重了,他开始变得不再相信生活。况且我的弟弟他不是个任性
的孩子,从来不会把内心的苦闷痛楚对任何人说,也不懂发泄情绪,偏偏性格又倔强得可以
,凡事爱钻牛角尖,等到把自己的精神逼入绝境的时候,就只能自暴自弃去逃避现实……所
以,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的弟弟已经因为刺伤了同学被告伤害罪,然后,他在
被捕前逃了……”
“逃?”也许是缘自血缘遗传的敏锐感知,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炅老师在看似平静的
叙述下,暗潮汹涌的激烈情绪……老师,真的是很爱很爱他的弟弟,真的是,很爱很爱……
“……是,他逃到了地狱。”老师站起来,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只留给我看他的背影
。“……他自杀了,用小刀割断手腕的静脉……”
无论如何刻意压抑,老师的声音还是在微微地发抖。
……很难过吧,要回忆自己最爱的人死亡的事实,应该会……非常难过才对……
东方的天空开始泛出一丝灰茫的白,用不了多久,就该天亮了吧?当黎明到来的时候
,我是不是就可以更加接近真实了呢?
“我的弟弟,死的时候,其实很漂亮……”炅老师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好像隔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