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奇潭————银瞳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过了戌时。原来我和旋在看到迎神傩上虬龙的幻影后，恐怕是被

强大的灵气所压倒，不自觉间竟昏过去了。转头看向躺在我身边的旋，他还在沉睡当中，大

概是我的眼睛不如旋好的关系，所以受的影响不如他的大，醒来得也比较早吧？

      在我一边慢慢地啜着女仆用雪白的瓷盏盛来的红枣茶，一边想着要怎么解释今夜傩祭

上的无礼行为时，本家的管家敲响了我们所住的暖阁的门，传话说当家正在主屋的书斋里等

着我们。

      “别吵醒他，让他继续睡吧。”旋几乎听不见声音地，在炕头一角平静和缓地呼吸着

，“我先跟你去见老当家。”

      要面对的，总是无法躲过去的吧？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麻烦终于来了。

      主屋的书斋，与其说是藏书习字的地方，不如说更像是招待贵客的偏房，简洁而谨慎

的摆设间，一丝一缕透着含蓄的华贵，案几上一盏博山炉，烟斜雾横，正飘散着兰奢待的浓

郁味道。老当家坐在一帘癸竹的细密编席后面，沙哑低沉地说道：“请坐吧……”我顺从地

坐下，悄悄地向四面看了看，房间里并没有其它的人。

      “你们两人……是朔月的孙子吧？”当家问道，庄重的压迫感随着他的声音席卷而来

。

      “是。”我回答，“朔月”是祖母的名字，她在世时曾经告诉过我们，因为她出生在

没有月亮的正月初一，所以就以月相作了名字。

      “原来如此，难怪会看得见啊……”老人幽深的嗓音缓缓地说着，言语间有种毋庸赘

言的了然——想必当家也和我们一样能够看到虬龙的幻影吧？不，或许应该说，是我们也和

当家一样，能够看到神迹才对。

      “你是哥哥吧？”当家透过席子打量着我，眼光令我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叫什么

名字？”

      “悠，”我回答，语调带着慌张，“闵悠。”

      “嗯，叫悠吗？”老人发出轻浅的冷笑，“‘建辰旒之太常，纷焱悠以容裔。’吗？

原来朔月是希望你一辈子如火花随风而散，过着不起眼的平淡生活，安稳度日呢……”

      自己名字的来历，并不是第一次听说了，“悠，从风貌。”如果说我的名字带着“随

风而起”、“飘散”的意味的话，那么与我相对的堂弟的“旋”字则有“转身”、“归来”

的含义，大概是祖母在为我们起名字的时候，在其中融进了某些禅理，才使得两个名字具有

了截然相反的意义吧。

      “那么，悠，你甘心吗？”当家干哑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暗示还是唆使

的感觉，“你不会甘心就这样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吧？你还那么年轻，一定会有野心吧？一

定会想要凌驾在同龄人头上，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吧？对不对？”

      ……当家他，想说什么？

      “现在，我给你可以得到荣华富贵的机会，你想不想要？”老人原本毫无生气的声音

渐渐变得热烈起来，“我给你继承薛家的机会，你想不想要？”

      ——继承薛家？由我这个异姓的表戚继承薛家！？

      ——就是因为我能够看见虬龙的幻影，所以就让我来继承薛家！？

      “……太荒谬了吧……”我不禁打心底里觉得可笑，这次的本家之行，到此已演变成

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了，“我不认为自己具有继承本家的才德，所以……承蒙错爱，我还是

敬谢不敏的好……”

      “这么说，你拒绝咯？”老人语调里有深深的不屑和稍微的恼怒，“哼，看来朔月真

的没有起错你的名字，果真是个胸无大志的孩子嘛！那么，我只好去找另一个了……”

      ……另一个，是指……

      “你是说，旋！？”我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

      “没错，就是那孩子，我想他会比较知进退，应该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吧。”当家

话语中隐隐有得意的色彩。

      “……为什么？”我咬住下唇，“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能够看得见虬龙的孩子当继承人

呢？”

      短暂的沈默，老人片刻后才缓缓地回答：“……因为那是家族的传统啊……”

      ……家族的传统么？

      我望向一帘之隔的老人，当家接触到我直视而去的目光，身子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

      ……记得祖母曾经说过，向自然之灵寻求庇护的，必定要为自己的自己的欲望付出等

价的条件作为交换。所以以往的祭典，都是会为神灵准备好隆重的祭品……

      “您在说谎。”我平静地笑道，慢慢地站起身来。

      ……难怪非要让拥有能够看到彼岸居民体质的孩子当继承人，把虬龙当作是家族守护

神的薛家所隐藏的秘密，我似乎已经开始了解了……

      一把掀开葵竹编制的白色挂席，一片青色的光，从老人身上漫出去，游走到窗边，随

即消失在书斋里。还来不及惊异间，老人的样子便已没有遮掩地暴露在我的视线之中。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当我亲眼看到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苍白枯燥的衰老皮肤上，爬满丑陋的爬虫类动物般整齐细密的银青色鳞片；眼睛

凹陷得很深，眼珠却大得惊人，瞳孔像中午的猫眼般收缩成一条细线，一闪一闪晃动着诡异

的金色光芒——这就是将身体献给虬龙后所得到的怪物般的样子！

      “……不，不要，别看，别看我……”老人拼命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呻吟似的哀求

道。

      ……果然如此吗？用一席挂帘遮住的，到底是老人丑陋的容貌，还是无法现于人前的

痛苦心情？

      “即使换来天下所有的财富……”尽量不使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怜悯的感情，我问道

：“您觉得，这样真的值得吗？”

      “……不值得，又怎样……就算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又怎样……”当家突然用他那对金

色的眸子瞪住我，瞳孔间有炽烈的火焰在燃烧，“可是，如果不那样做的话，薛家就会衰落

下去啊！如果不那样做的话，虬龙就会将灾难降临到我们身上啊！除了这样做，我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过去从来没有来过本家的我，当然不可能明白当家的心情吧？那种一生都生活在

古老的本家中，已经和家族命运无法分割的无形的羁绊到底有多么千丝万缕；那种即使绝望

，却还是无法割舍的，对家族的几乎偏执的爱到底有多么强烈，这些都并不是我所能估计到

的吧！……没办法了解当家心情的我，真的有资格质疑他的生存方式吗？

      可是……难道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吗？难道牺牲自己的族人向虬龙乞求庇佑，这样的

做法，真的是正确的吗？

      ——“若说大海是竜和龙的领域，宽阔无垠，那么宿于止水之间的虬与人们的关系就

更加深刻，也因此……会看到更多的人类的欲望，清晰而又透彻……”

      向虬龙要求名利财富，必将用等价的幸福与之交换，人类的需索是无边无际的，哪一

天，当欲望膨胀到无法压抑的时候，那么，要用什么去交换呢？

      ……牺牲了自己所有宝贵的东西换来的幸福，真的，可以称之为幸福吗？

      “对不起，”我深深对老当家弯下腰去，“我无意伤害您，只是，我希望您能放弃让

旋继承本家的打算……”

      虽然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可是现在，我想要保护旋，使他不被卷进本家的纠结

抑郁的宿命之中。

      “……已经太迟了，”老人歇斯底里的笑声里，包含着几近疯狂的幸灾乐祸，“根本

就来不及了！你没发现吗，其实从一开始虬龙就已经选中了你的堂弟作为下一个附身的对象

，我所要做的，不过是将你引离他的身边！现在，他大概已经变成我这种妖怪般的样子了吧

！”

      我呆在那里，恐惧感像冰凉的水一样，浸染着全身。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到呢！？老人身上并没有先前那种强烈的气势，那是因为，虬

龙的灵魄早已在我掀起帘子的那一瞬化作青蓝色的流光离开了当家的身体，现在……

      ——旋！

      来不及多想，我飞快地跑出书斋，向暖阁奔去——拜托，拜托，请千万别附在旋的身

上，我知道的，什么繁华荣耀，他都不需要，他应该有，由自己掌握的人生啊！

      冷冷的月色，从洞开的窗牖里流泻而入，盈盈洒满了整个暖阁，旋蜷在炕上离月光最

远的一角，一阵深一阵浅地喘着气。

      “——旋！”我站在门边叫他的名字，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旋慢慢地抬起头，虚弱地回答：“是悠吗？”

      我快步跑过去想要扶起他，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顿时感到一阵渗心的凉，低头一看，

旋的手臂上已经长出一片一片细密坚硬的银青色的鳞片！

      ——果然，已经来不及了！虬龙的灵体，已经附在了旋的身上！

      “……是被虬龙附身了吧？我明白的……”旋安慰似地笑笑，原本黑得深邃的瞳孔正

迎着月色闪烁着金色的光，这正是被虬龙一点一点吞噬的迹象吧？“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本

家的秘密，和虬龙傩举行的目的……”

      没错，其实傩祭只是为了寻找下一个牺牲品，代替年老体弱的当家，成为虬龙居住的

容器而已。

      可是，被选择的人，又应该怎么办呢？即使那并不是他所乐意接受的命运，还是没有

办法反抗吗？

      倚在我肩上的旋忽然动了动，无力地推开我，挣扎着要下炕。

      “你想做什么！？”吃惊之余，我急忙拉住快要虚脱了的旋。

      “我要去找当家，”旋回头看着我，眼眸里的金色光芒更强烈了，“我要去问他解除

附身的办法。”

      “啊？”我惊讶地问：“可能吗！？”

      “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试，”旋艰难地说着话，语气中却是不容动摇的坚定

，“我才不认为依赖虬龙的庇佑换取家族兴盛是正确的，而且也更加不能容忍自己变成本家

利欲下的牺牲品！”

      “……嗯，我明白……”果然，旋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命运，还是应该由自己掌

握的才对。“我陪你一起去。”

      “没有那种必要吧！”暖阁的门被碰地推开，葵露出甜美的笑容站在门外，后面还跟

着那个在晚宴上对我们恶言相向的本家的长子源。

      “哎呀，果然被附身了嘛！”在我和旋还在惊异之间，葵大摇大摆地走进暖阁，直至

我们面前，然后用她白净纤细的手抓起旋的手臂仔细地看，“我就知道会是你们两人中的一

个，因为我们这辈份的男孩中，只有你们俩可以看到虬龙哩！”

      “你……”我语塞了，葵和源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令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恭喜哦，旋，”葵甜甜地笑道：“你要成为下一个当家了哩！”

      “我才不需要！”旋咬着牙回答。

      “哦？”葵做作地睁圆眼睛，故作吃惊地反问：“真的那么清高？那么，你是想要摆

脱虬龙的附身咯？”

      ……她打算说些什么？

      “我可以帮你哦！”葵的笑容变得深奥起来，“我知道摆脱虬龙附身的办法。”

      ……真的吗？她真的知道那样的事？

      “到虬龙渊去寻找虬的本体吧，只要在日出前，也就是旋完全变成虬龙魂魄的容器以

前，找出祂的本体，将旋身上的灵魄交还给祂的话，就可以解除虬龙的诅咒了……”

      ……那就是说，我们要去寻找虬龙的本体咯？可是……

      “可是，虬龙的本体可能化身为一棵栖木，也可能化身为一块石头，根本没有人知道

会是什么哦！你们，要怎么找呢？”

      扶着脚步不稳的旋，我们四人尽可能快地走在虬龙渊里。望向头顶万仞以上的渊顶，

可以看到火把的光，鼎沸的人声远远飘来，是本家正在寻找我们吧？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大概像是濒临溺死的人就算是一根稻草也要拼命抓住的心态，我

们相信了葵所说的话，跟着她穿过一条隐蔽的小径，从村子背面的岩梯来到了本来以为难以

到达的虬龙渊。

      我吃力地扶着旋，另一边是一见面就跟我们闹翻了的源。说实话，我没有料到他会主

动帮忙，虽然他嘴上说着“那是因为不想看到旋成为当家”那样的理由，不过源那家伙，其

实根本就是个善良又不羞于表达内心情感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