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让你烦心之处却并不在此?」白玉堂此言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笃定。
「此人……他……」赵珺点了点头,口中咕哝了半晌,才闷闷道:「我当日与那段思廉谈得极为投机,除了希望相互合
作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与我,有某些相似之处。他不仅仅是大理王族,亦是『洱海月』的首领。」
「哦?这倒是……十分有趣!」
白玉堂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一旁展昭只是静坐饮酒,暂时不与置评。
「至于此番联姻之事,都是那大理相国高智升的主意。他借口与大宋交好,劝说段素兴派出使者前来请求和亲,实际暗
中派了心腹,与段思廉一明一暗,同来我朝,为的却是与我朝结盟,假借迎亲潜入大理,拥思廉为王。谁知那人竟然如
此下作无耻,把我扯了进去,硬要向皇叔提出,欲将其妹嫁我为妃!实在是可恨之极!若不是为了大事着想,我早一枪
挑了那混帐干净!」
说到此处,赵珺几乎拍案而起,硬是怒不可遏地将手中一对象牙制的上好筷子折成了两段!后经白、展二人一番好劝,
才逐渐平息下来。又饮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方才相互告辞离了醉仙楼。
其后只剩了二人同回府衙,展昭随口道:
「柏雩不愿娶那段思廉之妹,谈及此事便及早无比,大概是另有了心上人。」
「大概便是如此。只不过,是他有心,对方无情。」白玉堂笑答。
「什么?」展昭转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你当初与我吵得面红耳赤之时,也从未骂过混帐。」白玉堂呵呵低笑了几声,似有千般涵义,却
又暧昧不明。
「说到一半,便又跑题,这与你我又有何干系?」展昭侧脸看了那张邪笑的脸一眼,仍是不明他为何如此。
「确也无何干系,你这颗猫头,还是留着断案之时再用吧。」白玉堂哈哈一阵大笑,顺手一拉展昭,二人便一同踏上了
九霄,直取那一轮明月!
三日之后,四月十二。
果然如同赵珺所言,仁宗赵祯私下召见了展昭与白玉堂。
不过,地点并非在大内,而是定在了五丈河的一艘游船之上。
原本听说,赵珺是与仁宗同往的。可是到了船上,却全然不见嘉王的影子。只有乔装成普通家仆「安」「邦」「定」「
国」四路神骑的四名领主,护在身桌一袭团花窄袍扮做财主富商的赵祯身边。
赵祯见两人上了船,不等他们行礼,便道——
「今日私下相聚,既是到了民间,我便也是常人,宫中之礼就免了吧。还是一同坐下,喝茶赏景。」
谢过座后,三人围做一桌。
白玉堂仍是一如既往,冷冷淡淡。与皇帝坐在一起已是给足了面子,若要他开口,除非必须。
他不开口,就只能展昭来开——
「老爷,怎么——不见公子?」
「他啊……刚刚一到船上就恼了,怪我未与他商量就多请了一位客人,此时大概还在怨我。」赵祯此时已经年过三十。
从幼年即位开始,也算大大小小经历了风浪无数。到了如今,早已拥有一派镇定稳健的君王风度,处变不惊。
「那客人此时又在何处?」展昭又问。
「追柏雩去了。大概再稍等片刻,他们二人便会回来了。」赵祯说着,双眼望向船外平静如砥的水面,好象下面藏了什
么希奇的宝贝一般。
而此时,展昭已经大抵猜出那令赵珺反应如此之大的客人是谁。心下一动,便又加问了一句——
「那位客人,是独自一人前来拜见老爷?」
「展大侠尽可放心,他确是一人前来。而且有柏雩,以及你与白五侠在此,还怕不能安邦定国?」赵祯难得偷得半日闲
暇,来到宫外,没有了皇冠龙袍在身,说起话来也轻松了不少。
此时,河面上突然起了一丝微风,一阵咕噜之声自水下传来;紧接着,船尾也随之晃动起来。
「出了何事?」
展昭、白玉堂立刻欲要起身,却被赵祯拦住,笑道:
「无妨,适才柏雩自水上去了,此时相比是他消气回来了。」
二人闻言,齐齐回头向船尾方向看去,只见一柄银枪先被「哐啷」一声丢了上来;其后,一人披头散发爬上船来,身上
还沾了些水草之物,活似一只落汤鸡!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咒道——
「呸呸呸!无耻混帐,竟然从水中遁去!你若有种,就光明正大与我一较高低!」
正一刻不停地骂着,忽又有一人的声音隔空而至——
「公子若要与我一决高下不如另择他日,一面惊扰了赵老爷,你我谁也担当不起。」
其后,话音未落,人影未见,倒有一套衣物当空落了下来——
「我远道来客,不想却无心得罪了主人家,这便暂时全当赔礼吧。虽是民巷中买来的布衫,也总比湿衣来得强些。」
「柏雩,人家如此说了,你的气可能消了?」赵祯适时开口,阻止了赵珺的再度反弹。
在座的俱是聪明人,谁都听得出,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命令而非询问。
「罢了,君子不与小人一般见识!」赵珺闻言,狠狠瞪了恰当其时稳稳落在甲板上那人一眼,抓起那身布衣,转身进了
船舱更衣去了。
再看那朗朗笑着走向船头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身形壮硕,肤色黝黑,着了一袭青布窄袖汉服,若论相貌,远远不及
在座几人英俊不凡,不过却生得挺鼻利目,气度天成!
走近之后,那人先朝赵祯抱了抱拳,方才转向展、白二人道:
「想必两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南侠展昭与锦毛鼠白玉堂,在下段思廉,这厢有礼了。」
「段兄客气——」
「有礼了——」
白玉堂与展昭对视一眼,抱拳还礼,考虑到段思廉此行前来的身份,便以兄相称。
一番寒暄之后,赵珺已然换过了衣衫,自舱内走出。径自走到赵祯与段思廉之间的位置坐了,也不说话,只是哼哼冷笑
。周围三人则是尴尬无言,只得沉默不语。最后,惟有段思廉开口打破僵局——
「大宋与我大理素来交好,时至今日,已近百年。段某此番前来求助,承蒙赵老爷不弃,亦有二位大侠愿助一臂之力,
我今日就以茶代酒,先行谢过!」
「喝得倒快,此处可还无人答应过要无事生非,插手你们白蛮之事!」赵珺讽道。
「柏雩,不得对段公子如此无礼。你连六叔的话也不愿听了么?」赵祯见赵珺对段思廉针锋相对,全无平息怒火、化干
戈为玉帛之意,未免眼前情势失去控制,伸出手去,在他额上一点,沉声道。
「是。我便不再开口就是。」赵珺面上一红,低了头,勉强答道。他与赵祯虽是先君臣后叔侄,但到底年龄只差六岁,
感情自是亲近。平日赵祯极少以尊长身份压制于他,此番倒让段思廉看到,顿时令他自觉颜面无存。
「柏雩,说来你今年也已二十四了,是该娶妻之时了。我听说大理女子天生丽质,又聪颖爽朗,善解人意,与你倒是恰
好天造地设!若是你此番前往既可助段公子成就大业,又可迎得娇妻美人同归,不也算得是美事一桩?我倒要感谢段公
子成全。」
赵祯举杯笑道,一席话却是劝了两个人,本该恰倒好处,奈何常言只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真能答出的又有几人?他
只知赵珺不愿和亲,却不明其中原由,反倒说得这两人心中五味杂陈,一个暗自咬牙切齿,一个只能干笑几声了事。
白玉堂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倒是看出几许端倪,只见赵祯脸上闪过一丝困扰,自顾自笑了几声后道——
「赵老爷,你可知道柏雩真正恼的是什么?」
「这……我倒真的不知。」赵祯摇了摇头,当真答道。
白玉堂笑而不答,只用手指蘸了茶水,洋洋洒洒,写出两行龙飞凤舞的诗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赵祯吟那两句诗后,不禁皱了眉道:「柏雩,你在外
奔波多年,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委屈算不上,倒是有一口恶气在胸。不过六叔放心,既是昨日之事,快刀斩乱麻倒也容易,免得今日再为某些蛇虫之
辈烦忧!」赵珺开口,又是好不客气一番明嘲暗讽。
「如此便好。」
赵祯虽然对赵珺之言将信将疑,但此时也不便追问,只好草草带过,随口谈起一些无关之事将话岔开,缓和下气氛后,
复又转向展昭与白玉堂道:
「前几日,柏雩大概已将今日之事向二位提起——此番我有意向包大人借人,对外只道允你们一年假期,密调你们到柏
雩身边,与他一同前往大理,助段公子一臂之力,也算替我照顾我这侄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次,首先开口的却是白玉堂——
「既是柏雩需要我们帮忙,自是义不容辞。」
第二章
一个时辰后,正是晌午时分。
此刻,白玉堂与展昭已离了五丈河,回到开封府衙。
展昭一路无言,似在沉思着什么,直到进了自己的厢房,白玉堂才跟了进来,问道:
「在想什么?」
「在想你我手上未结的案子。」展昭答道。
「你说的是相国寺释空旧案、殿前大将军颜霆睿被杀以及胭脂苑前抛尸这三桩疑案吧。」白玉堂一掀袍服在展昭身边坐
了,习惯性地抓了他的双手握紧。虽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但,还是如此冰冷……
「正是。」展昭颔首。「这三桩案子发生时间不同,尤其是释空旧案,距今已有六年之久,乃是追查襄阳王余孽才又重
提,但我总觉得三案之间的内情密不可分,或许我们此行前去大理,恰可有机会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
「不错,虽然襄阳老贼早已被诛,不过我亦有种预感,『赤寒宫』不除,无论江湖、朝廷、我朝、大理都将永无宁日!
此番前往大理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而且——」说到此,白玉堂缓缓抬起适才始终半垂的眼帘:「我也并非全无私心。
」
「我明白。」展昭点了点头。
那日韩幽鹭与柳依侬一同失踪,至今已有一月,仍是音信全无。而且,也不知她此去大理,能否顺利寻到寒冰掌的解药
。若是能亲自前往大理,或许便可再多一线希望。
「你明白就好。大丈夫生死无惧,却也没有轻贱性命的道理。希望总是人寻来抓来的,如同白爷爷闯过了鬼门关,当日
又有几人能想得到?依我看来,命硬如同你我,便是阎王也不敢随便乱收,何况猫有九命,自有老天庇佑!」
白玉堂说到此处,一双眼望向窗外苍天,久久未语,似要将那苍穹盯出一个洞来!直到展昭发觉不对,猛的站起身抬手
一按他的双肩,急急唤道:
「玉堂——玉堂!够了,不要再想了!」
「猫儿……」
白玉堂回过神,始才惊觉,自己刚刚又不小心陷入了某个旋涡,险些又狂躁起来!展昭直盯着他,面上显出一丝苍白—
—
「玉堂,你——可还好?」
心被狠狠抽痛了。
一种类似于冬日里突然离开温暖的屋子时的感觉窜过了脊骨。
人欣喜、兴奋、激动的时候体温会升高,而担忧的时候却恰恰相反——
那股无法忽视的寒意足以在三伏天令人刻骨铭心!
何况,现在窗外吹来的风还是半冷半热的;而且,展昭身上原本就带着寒毒。
冷,冷得仿佛置身冰窖!好象连体内的血液都在颤栗了!
不过,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白玉堂发现这种异样!
所以,展昭只是皱了皱眉。他强行定住了身躯,不让哪怕是一丝寒战传递到白玉堂那里。可以感觉得到,细微的汗珠从
背后紧绷的肌肤中渗了出来。冷汗,或者该说,是成千上万颗冰珠!
事实上,当仁宗在宫外下旨派他们去大理的时候,他同样也是欣喜的。他也有私心。世界上没有哪个人完全没有一点私
心。若是当真完全没有,那便是无情了。差别只在于,有的人会把私心放在天下第一重要的位置上,而有的人则会将私
心置于大义之后。
展昭想去大理,有一个对他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原因。
他想去大理,确切的说,是想入苗疆。苗疆之药名闻天下,听说只要是这世上有的药,不管多么刁钻诡异都可以在苗疆
找到。苗疆的医术乃是极品,九大苗寨名医无数,尤善解毒!当年毒王大会上,曾有苗疆巫医坐等对手当场配制毒药;
不论什么毒药,只要有人配得出,他便有得解!只不过,那些巫医不仅善于解毒,也非常喜欢下蛊。若是运气不好,可
能才解了身上病痛,却又着了那甩也甩不掉的蛊。因此令很多心怀希望前往求助之人半途望而怯步。江湖传闻,赤寒宫
七件镇门之宝之一的「食情蛊」就是出自苗疆。
如果有机会深入苗疆,或许……醉卧红尘便有望得解。
如同世上美丽艳绝的事物时常会伤人一样,醉卧红尘名字虽美得蛊惑人心,效用却异常歹毒。若是吃了下去,药性尽发
,索性将前尘旧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切重新来过倒还无妨,终其一生也不会与人带来什么危害;但是白玉堂偏偏就少
服了七日的药量,药力难以全数发挥,与他体内之力纠缠相抗,一旦被触及毒性就会发作,令人头痛欲裂,情绪狂躁,
甚至难以自已。
这些,却当日的黑修罗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想不到自己的自作聪明竟会在日后害了自己一心想「救」的人。
「猫儿,莫急,我没事。」舒缓过来,重新控制住情绪之后,白玉堂伸出双臂,揽住了展昭的腰,低低开口。
其实在展昭皱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压制住了那股狂躁的控制。他在最初的时候就被展昭唤醒了,所以并没有陷进去。因
此,即使只是皱了皱眉,他还是发现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丝颤抖。他知道,他在为自己忧心。而忧心的时候,那
寒毒便会作祟!
「我不想,你也无须如同看到了朝廷钦犯一般将眼睛瞪得老大,盯住白爷爷不放,还是你嫉妒白爷爷天生英明神武、潇
洒风流,胜过你的猫皮?」
白玉堂笑着打岔,一双手却没有放松,仍然扣在展昭腰后。但是移动间沿着背脊一摸却不由得大惊!立刻跳将起来吼道
——
「臭猫,快把衣袍给我除下!」
「什么?」展昭一愣,想不到白玉堂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若是玩笑,也未免太嫌过火。
「什么什么?把衣袍除下,我此时没在与你说笑!你若不想我急,便速速依我说的去做!」
白玉堂的双眼红了起来,几近咆哮。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掌风一扫,「砰砰砰砰」几声把厢房的几扇窗子全关了,不由
分说一扯展昭手腕,趁着他本能旋身出招反击的势,将外袍里衫一同拽住,用力扯下。之后也不管展昭被他莫名其妙之
举弄得面上青红交错,眼看就要发作,双眼直望那挺直紧绷的背后扫去——
果不其然,一片霜白!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本光滑坚韧的肌肤之上附着着无数细小的冰珠!几乎每一个毛孔便是一颗!
原来,刚刚渗出的那些冷汗已经被他体内的寒气化成了冰霜!
「笨猫!以后若再这般强忍,休怪白爷爷与你翻脸!」
「玉堂?」展昭只觉背后一片冰寒,就道是适才的寒气尚未散尽,却不知道那些汗珠俱已凝结附在了身上。茫然间,已
被那恶狠狠威胁之人从身后环住了双肩,紧紧贴合住那副炙烈宽厚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