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畅笑了:“怎么反常?”
“看我的眼神和平时不一样。”于海洋叹息着在他耳边说:“我们以后就这样过,好不好?”
没有马上回答,游畅眼睛瞬间一湿,他无声地压抑住那股酸楚,才短暂地说了声:“好。”
吃过午饭,游畅扶着他到楼下的花园散步。于海洋的伤恢复得不错,但走走路还是费劲,有点怕扯到伤口,因此游畅格
外小心地扶住他,这给了他们绝妙地机会,在大庭广众下,紧紧贴着彼此的身体。
角落里有张长椅,掩在一片绿色爬山虎茂盛的叶片里,僻静清幽,没人来住,游畅跟于海洋坐在上面,中午的太阳透过
层叠的叶片,被分割成束束,斑驳落在他们身上。于海洋的胳膊横过椅背,若有若无地搭在游畅的肩头。空气如洗耳恭
听,鸟鸣婉转,经过盛夏的酷热,温度降下来,草木却显得更绿了。
他们似乎都有些困倦,神智渐渐模糊。游畅的头搭在他的肩头,于海洋微微歪头,抵在游畅柔软的黑发上。小鸟扑腾着
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金色的阳光,丝丝缕缕垂下来。如同暖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小憩中的两人。整个园子里遍布
的高大乔木,庇荫着他们,偶尔“沙沙”地响,是绿色的风,清凉而温柔……世界,安宁如同梦境。
傍晚时分,游畅要离开,于海洋一次一次挽留,多呆几分钟,多呆几分钟,若是平时,游畅只会笑他的撒娇无聊,可今
天却是格外好说话,一直拖到天快黑,才说,如果再不去,节目做不了了。于海洋真不想放他走,他总觉得今天的游畅
有些奇怪,莫名其妙地,想把他留在身边。可是,游畅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似乎是自己多想。
“游畅,”于海洋叫住他,“做完节目给我打个电话。”
门口的人转过身,好似端详着他:“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
“我走了,于海洋。”游畅说。
不知为何,于海洋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越躺越闹心。八点多的时候,彬亚来了,给他带了一堆书
,杂志和水果。
“你这文盲,趁着受伤,好好补习一下文化知识吧!”她说。
“你怎这样儿啊?自己到处跑,却把游畅抓回去替你录节目。”
“谁呀?”彬亚委屈地说,“我什么时候找游畅干活了?”
于海洋椤了,他消化着彬亚的话,讷讷地问:“游畅今晚不帮你做节目?”
“没呀!就是他不帮忙,我新找的主持人还没到位,节目停两周。”
纠缠了于海洋一整天的不详预感,这会儿突然排山倒海地将他覆没。他拿起手机给游畅拨电话,关机。他又让彬亚往他
家里拨,游妈妈接的电话,跟彬亚说游畅去电台帮她做节目学没回来呢。
于海洋傻了,他又开始给范洪章,石磊打电话。游畅认识的人不多,没有很多地方可去。而且他妈妈看得紧,他晚上若
非有借口,根本不会四处跑。可是,没有人见过游畅。
“你别发毛啊!”彬亚安慰他,“游畅那么大的人,指不定去哪儿玩儿了呢!”
“不可能,”于海洋象掉过冰窖,整个人透心凉,“游畅出事了,他肯定出事了。”
我走了,于海洋。他最后跟自己说。那是什么?告别?想到这里,于海洋如坐针毡:“你开车来的,是不是?”
“是呀。”
“走,我们去找,不行,我得找到他,我得把他找出来。”
彬亚没见过这样六神无主的于海洋,只好答应。结果刚走出门,就给护士拦住:“大晚上往哪儿走?不准出去了。”
彬亚说着好话,护士还是不允许,把于海洋惹急:“我爱人失踪了!我得去找他,你们谁他妈也别拦着我!”
他们在华灯初上的城市里横冲直撞,城市这么大,人山人海,想找一个人,太难了。于海洋反复拨着游畅的手机,不停
地留言,到最后几乎哀求:“给我打电话,游畅,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这么找,根本找不到什么人啊!”彬亚将车停要路边,面对着濒临崩溃的于海洋,“你不能往坏处想,游畅也许……
”连她自己都没什么借口,可以用来安慰,游畅不是那种随便跟人出去玩的人。
“永生岛,”于海洋脑中灵光一闪,“他去了永生岛!”
那时的酒店有他们两个的手机号码,最近他收到短信,还觉得很突兀。一定是游畅在那里订了房间,他们确认短信发到
自己的手机上了。彬亚的车调方向,向永生岛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到了前台,恰巧于海洋认识的经理值班,一查,游畅果然CHECK IN 以前他们住过的那一间。于海洋跟经理要了钥匙
,就往那个方向一瘸一拐地跑。那间屋靠海,离大堂最远,却又不通车,他腿不方便,短短一段路,似乎走了一辈子。
彬亚开了门,游畅的鞋子就放在门口。
“游畅,游畅!”于海洋扯着嗓子喊,艰难地爬上二楼,那里的海景客厅是游畅最喜欢的。可是,空空的,没有人。所
有的窗帘都拉开,屋里的灯全点着,象是漆黑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啊!!”
彬亚的尖叫,从卫生间里传来,于海洋拖着伤腿冲过去……他的世界,瞬间终止。
“游畅!”
他明明没有张口,却听见自己的绝望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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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海洋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血,触目惊心的深红,他的双手,沾满鲜血,那是游畅的血,他深爱的那个男孩,笑起来、象
星辰般灿烂,永远包容自己的的执拗和任性的男孩,他的血,象黑夜一样流淌。
于海洋旁若无人地盯着他的血迹斑斑的双手,无法跟周围的世界范围连接。
彬亚给游畅的母亲打电话,再联系范洪章。她知道,这时候,自己是照顾不了于海洋的,不管她怎么试图跟他沟通,于
海洋没给他任何回应,他蹲坐在急救室外面角落里,象是抖开防备的刺猬,拒绝任何人的接近。
游畅的母亲也很难弄,彬亚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大概跟她说了过程,可是,她椤楞地,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听彬亚的话。
直到范洪章赶到,六神无主的彬亚才觉得稍微镇定,总算是有个能办事的来了。
“里面急救的医生是谁知道吗?”范洪章先问她。
“我哪有心思问?”彬亚眼睛红红的,象是哭过。
“行,我来弄吧!”他看了一眼于海洋,将彬亚领到一边,低声问:“严重吗?怎么回事?”
“他在浴缸里割腕的,割得很深,”彬亚说着,眼泪掉下来,“好多血,特别吓人。”
她说不下去,捂着嘴哭,连哽咽都不敢,怕惊到另外一边的于海洋和游淑容。范洪章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渐渐
地平息了,才能继续说:“我们到的时候游畅就没有神智。救护人员说有呼吸,心跳很弱,可往急救室推的路上,我又
听他们说‘病人没心跳’。我也不清楚到底什么状况,范哥,怎么办啊?”
“没事,没事,别太慌,也许没那么多么血的,是水造成的幻觉,救得回来,救得回来。”范洪章找着安抚彬亚,“别
怕,他还年轻呢,送到医院就好办了。你要不要回家休息?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彬亚摇摇头:“你哪休息得了?再说于海洋……”她回头看看,于海洋依旧是那个姿势,好像连眼睛都没眨过。
“那你陪游畅她妈坐着,看住她。我联系一下朋友,让他过来张罗医院的事,看谁在急救,需要怎么做。”
“行,范哥,你看看于海洋吧,我现在特别担心他,他不对劲儿。”
“我知道,去吧!别哭了啊。”
范洪章给于海洋的表哥打了电话,他在D市面上医学界很吃得开。赶过来以后,很快调来两个外科专家。范洪章有问护士
开了个单间,让彬亚和游畅妈妈累的话,先过去休息。这才倒开时间,过去察看于海洋。
他没有靠得太近,先递了一去烟过去:“找个地主抽两口?”
于海洋动也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
“你腿伤没恢复呢,不想好了呀?”他见这人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自己继续说:“我找了你表哥来,能做的,我们都
做了。游畅不会有事,你别自己吓唬自己。”
可是不管他怎么说,于海洋眼睛连抬都没抬一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追随着游畅。他想像着下午两个人在花园里
小憩,游畅的头发软软地拂过自己的脸,他的手搭在游畅肩头,那是温暖的身体,充满生命力。
于海洋突然袭击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笃信任何宗教?这时候,至少有信念中的神或佛,保护和庇佑。而如今,神会听见
他的声音吗?会吗?神会相信游畅是善良的人,从来没做过坏事,他心存善念,不该承受这样的惩罚吗?游畅是无辜的
,于海洋在心里反复呐喊,他是无辜的!无辜的!!无辜的!!!我错了。我不该接近他,引诱他,强迫他接受我的感
情,一次次禁止他离开我。
不对,不对,我们为什么时候不可以在一起?于海洋的脑海里塞满乱七八糟的残像,我们相爱,彼此尊重,我们愿意孝
敬父母,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他感觉到自己的世界正跟外面的世界分离。他突然发现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什
么爱情,什么伦理,什么工作前途,社会声誉,统统都江堰市是马尿牛屎狗屁!只有活着是重要的,呼吸着,带着强而
有力的心跳。
游畅,你听见了吗?没有什么比你重要,所以请你,请你,一定要挺过去。
范洪章一直在他身边陪着,哪怕他从头至尾也没说过一个字。时间变得出奇地缓慢,夜长得看不见尽头……急救室的灯
,终于熄灭了。
那一刻,于海洋的心,绝对是静止的。不仅心脏,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着,呼吸完全停下来,他睁大眼睛盯着医生
,视线却越发模糊;他努力去着耳朵,却轰鸣不止。他突然希望医生不要说话,让时间就留在抢救灯熄灭前,似乎只要
医生不走出来,游畅就有希望。
于海洋拒绝向前,只有他的角落,由两面墙,坚硬地抵触着他的背,他才能去撑,才有安全感。可是,他的器官又无法
控制,医生说的每个字都象写好的大字报,鲜明地挂职在他的脑袋里,哪怕他不看不听,也依旧在那里,清楚好认,又
铿锵有力。
“割得很深,而且他浸在热水里,导致血流快,失血很多,抢救过程中,心跳两次停止,病人体质不好,求生意识也不
强,这种情况下,能抢救回来,真算是奇迹。”医生最终肯定地说,“病人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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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无法形容的感觉,于海洋一时之间,麻痹的心跳和呼吸,掏空了他的胸腔,没有空气,,没有血液,空空的,什么
感觉都没有。唯独医生那句“挺过来”,象回音一样在空旷胸腔里反复荡漾,游畅,他的游畅,还活着,活着,会微笑
,会流泪,会象以前那样,拉住自己的手……于海洋终于哭了出来,从忍耐到嚎啕,眼泪从他捂着脸的指缝汹涌地流出
来,他低沉放纵的哭声,回荡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早晨的每一缕阳光,穿过枝叶,透进窗户,正洒在蜷坐的身影上。
范洪章没有安慰,让他哭够,才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过去了,没事了,起来吧!”
痛哭之后,于海洋感觉生命力又回到自己的身体,虽然疲惫也是接踵而来,可是他能镇静地整理自己的魂魄,恢复常态
。他先安慰游畅妈妈,本来想让彬亚先送她回家休息。女人的眼泪总是绵长,这会儿还在哭得抽抽涕涕,眼泪刷刷的掉
个不停。于是,他又不放心彬亚自己开车了,非让范洪章送她们回去。
“你自己行吗?”范洪章嘱咐,“我一会儿就回来,你赶快找个地方睡一觉。别等游畅好了,你去倒下。想办什么事,
我帮你跑。不过,你妈那里你自己交待,你从医院里跑出来,估计她也吓个够呛,打个电话给她。”
于海洋确实有很多事要做,可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是去看看游畅,他得亲眼看见,心里才会踏实。重症监护区来往人
很少,格外安静,走廊里空空的,这会儿护士交班,偶尔才有人走过。游畅躺在靠窗的床上,脸色白得吓人,尽管深色
血桨正沿着透明的点滴管,源源不断地输进他的身体,脸上却是半点血色也没有。他学无法自己呼吸,插着管,连接着
呼吸器,检测仪读写着他每一次微弱而缓慢的心跳。于海洋贪婪地看着上面浮动的曲线,那是游畅活着的证据,他无法
靠近,额头和手掌都抵在玻璃窗上,专着地等待着游畅的身体任何象征性的颤动。
“看来,你是想转院过来?”表哥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站在他身后,双手插在裤兜里,对他说。
“我不用住院,”于海洋说,眼睛不离开游畅,“本来就是想让他心疼,可以多来看我,才在医院住那么久。”
“还是要住几天,好利索再说。昨晚医院说你强行跑出去,我姑可急坏了,我打电话跟她大概说了下,好不容易劝他不
要来。不过天一亮,她就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问我游畅他妈在不在场。”
于海洋自然妈妈是不想和游畅他妈碰面,反正他铁了心,一在也不怕谁来找,只跟她表哥说:“你这几天多帮忙看着游
畅,他,他,”于海洋回想走昨晚的一切,仍然心有余悸,“他割那么深,没割断神经什么的?”
“放心,我帮你找的,都是血管缝合和神经再接方面的专家,做这个很在行,我会再问问他们的意见。你不用担心,游
畅年轻,一定能恢复的。”
“哦,我真怕他不醒。”于海洋目不转睛地盯着游畅看,“他怎么一点儿都不动呢?”
“他现在深度昏迷,当然是不会动,你呀,赶快回去休息,别让我姑看见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会怪到游畅身
上去!”
“她们都把游畅逼到这份儿上,还好意思再闹?”
于海洋很了解他的母亲。
当于妈妈看见重症监护里昏迷不醒的游畅,确实吓了一大跳。昨天早上还看见活蹦乱跳的小孩儿,怎么突然变成那样?
脸白得点儿人气儿都没有,躺在那里,不跟她说,她都不知道是死是活。这着实让她提心吊胆了一把,她想这要是于海
洋那样,自己是无论如何活不下去的。她连忙摸了摸身边的儿子,自我安慰,海洋是不会做那种傻事。所以,当于海洋
提出要暂时转过来住院,她连忙答应了。
于海洋中午才回去睡觉,一直做梦,都是游畅,走来走去的游畅,回头跟他说话,可他没听见说的什么;坐在石磊家的
破窗台上,微笑的游畅;黑夜里,安静流泪的游畅……于海洋翻来覆去,冒了一身汗,醒来已经是天黑了。
他又走到重症监护那头,游畅还在昏迷,他问护士白天有没有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