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张飞一鞭子已抽在他脸上,正打在那条疤痕上,与鞭痕形成了一个“十”字。张飞怒吼道:“解释个屁,不就是当逃兵吗。”
“等等,这不关蒙大哥的事!”曹植忙冲上前护住蒙坚,“是我,是我要当……逃兵,”他回头看了赵云一眼,“蒙大哥他只是去追我回来!”
蒙坚推开曹植:“不是的!将军,我们只是晚上睡不着,穆枫他……他说想熟悉一下周围的地形,我就带他去看……并没有人要当逃兵!穆枫,你说是不是。”
张飞冷眼睨着二人:“熟悉地形?穆枫,你白天还不够累是不是?布袋丢下了,还在桌上写着‘珍重’,还敢狡辩说不是当逃兵?!”他手腕一抖,鞭子像雨点般落在两人身上。
方才领队的士官忙上前道:“张将军,那布袋是穆枫的,写‘珍重’二字自然是对另一个人写的。帐子里只住他们两个,况且蒙坚跟了您这么久,我相信不关他的事!”
蒙坚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开脱。张飞喝得有些醉醺醺的,意识到还有叁分清醒,指着蒙坚道:“好,俺看你也不像是当逃兵的样子。你起来。穆枫,把衣服脱下来,俺日里是怎么和你说的,不思上进,还想私逃,该打!”
曹植早知道会受到处罚,只要不牵连蒙坚,忙乖乖脱下上衣,露出背部。张飞用鞭子狠狠朝他背上抽去,登时在他光滑的肌肤上留下一条鞭痕。
蒙坚见了,上前对张飞道:“将军,我和穆枫一块儿住,他是新来的,他私自离开,我也有责任,你连我一起打!”说着也脱了上衣,挡在曹植身前。
“妈的,两人小杂碎,老子一併收事!”张飞睁着醉朦朦的眼睛,也不管是谁,劈里啪啦一顿鞭子就抽下。
曹植要推开蒙坚,却被他抓住双手,小声对他道:“咱兄弟有难同当。”
曹植眼眶一热,鞭子像毒蛇般噬咬在背上,除了疼痛,他感到心里有多了什么,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冲上了脑袋,随即也紧紧握住蒙坚的手。他斜眼朝赵云看去,见他端坐在那里,脸上仍是毫无表情,阿丽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曹植心中一阵抽痛,倒不为了背上挨的鞭子,相反,那种火灼般的疼痛已经没觉得什么,只一见两人亲昵的举动,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营帐里皮鞭落在皮肉上的“叭叭”声清脆回荡,烛火被鞭风带得一晃一晃的,谁也不敢出声。曹植觉得整个背部都已经麻木了,鞭子落下的力道向小山一样压下来,压得自己快要垮倒在地。鼻头汇聚的汗珠“啪”的落在自己手背上,他突然想到蒙坚那句:“我们男子汉只有血和汗,没有泪!”
是呀,现在自己流下的不是泪,是血和汗!
他突然有了一种痛快的感觉,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痛快。
“哎呀,叁哥,怎么说他也是子龙带回来的,你下手也太狠了。还没打够吗?”
曹植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他知道是谁,帐里只有一个女人。张飞的鞭子停了下来,怒道:“俺今天非打死这两人不争气的东西,尽给俺丢脸。”
“算了。”曹植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香味,是男人身上永远不会有的。便看见一双女式的军靴走过来,“你这样打下去,真要出人命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部下。喂,你还不快向张将军认错。”
曹植抬起头,只见阿丽背向张飞,冲自己调皮地眨了下眼睛,他不得不承认,阿丽天真烂漫的笑容真的很美。
蒙坚抢着道:“张将军,我们知道错了,请将军原谅。”
阿丽回过头笑道:“子龙,你怎么说?”
曹植看到又走过来一双军靴,停在了自己跟前,一双温热的手触上了自己的背,那种熟悉的感觉像触电般令他打了个颤。赵云已经为他穿上了衣服。
阿丽也替蒙坚披好外衣,冲他一笑,蒙坚忙道:“谢……谢谢四将军。”
张飞“唉”地重重叹了口气,把鞭子一扔,气呼呼回到位子上。阿丽笑着道:“叁哥别生气了。还是商量应对大公子邀请的好。”
张飞怒道:“还商量个屁呀,诸葛村夫不早就全想好了吗?”
赵云低声对曹植道:“你们先回帐吧,上些药,别感染了伤口。”随即转身回席。
蒙坚搀着曹植走出帐,曹植听见阿丽的声音道:“现在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怎么说我们也该为大哥分分忧。”一回头见阿丽俏丽的背影朝赵云走去。
蒙坚从随军大夫那里取了药回来,两个人面对面立着,看见对方脸上、背上的伤都想笑。蒙坚道:“你脸上的伤是我打的,我脸上的伤是张将军抽的,他帮你报了仇,我们算是扯平了。”
曹植没有说话,他看着蒙坚脸上那成个“十”字的伤痕,感到有些愧疚:“其实……你是不必为我挨鞭子的。今天本来就是我的错,你不但找回了我,还要……”
蒙坚笑笑道:“我找你是担心你被山上的狼吃了,以后我又要一个人守这么大个帐子,你谢我做啥。”
“什么,这山上有狼?”曹植惊道。他在许昌是见过狼的,那年蛮夷进贡,送来过两隻白狼,它们撕咬耕牛的凶残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一想到山上有狼,自己一个人夜黑风高就这么上去,万一真遇上了后果实在不敢想像。
“可不是。”蒙坚看出他脸上害怕的神情,笑道,“我们刚搬来这的时候,每天夜里都能听见山上的狼叫唤。后来张将军趁着酒兴,一个人上山猎狼,好家伙,一回来就吩咐我们说第二天一起帮他上山抬狼尸,我们还吃了餐野狼肉呢!不过味道却不好,肉太粗。”
“来,转过去。”蒙坚说着,拿起药酒要帮曹植擦。曹植抢了过来:“应该我先替你擦的。”蒙坚笑了笑,转了个身。
曹植一边轻轻替他擦药,一边问道:“别说吃了,看见我都怕得慌。张将军真勇敢,竟一个人上山猎狼。那些狼都被杀光了?”
“也许吧。反正打那以后就没听见有狼叫,不过张将军说放跑了一隻。嘿,你别看张将军性子暴躁,他的本事还真不小。那时候虎牢关前酣战吕布,徐州城外生擒刘岱,好不威风煞气。兄弟你知道吗,大凡听见张将军的名字,敌人都吓退了半数。你在张将军帐下,打仗也算是痛快,总比那些一上战场先保小命的来得好。”
曹植听他讲起过去战场杀敌的事,一件件都是自己在许昌建王府里闻所未闻的。其实从前他只知道沉迷于诗词书画当中,根本没想过这样浴血沙场的体验。蒙坚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把自己从军以来经历的一切统统告诉曹植。方才一折腾后,其余的士兵早已复睡下。两人不敢点烛火,只借着月光擦药。
“嘿,说起来刘大人手下个个将军都是好样的。他们兄弟叁人固不用说,赵将军,还有四将军一个女流之辈,那也是战场上一等一的好手。”
曹植听他提到赵云,心中一动,道:“赵将军他……一直追随刘大人吗?”
蒙坚道:“也不是。赵将军过去是公孙瓚的属下,后来遇见刘大人,对刘大人的为人很是钦佩,公孙瓚兵败身亡后,他就投靠了刘大人。对了,你还是赵将军带回来的呢。”
曹植“嗯”了声:“他救过我,我就随他来这儿了。”他抬起头,小心问道:“他和四将军是……”
“你也看出来了。”蒙坚笑道,“四将军是刘大人的义妹。听说刘大人从北方曹操那里投奔袁绍途中,险些被追兵包围,当时关将军和张将军都不在他身边,全靠四将军路过,仰慕刘大人英德,和大人一起奋力杀退追兵,保住了刘大人的性命,于是刘大人和她结成了义兄妹。四将军武艺高强,人又长得漂亮,想想也只有赵将军这等英武名将才配得上她。”说着,蒙坚叹了口气,忽道:“方才四将军亲自帮我披上衣服,你看见没。”
曹植心里正想着别的事,哪里会注意蒙坚说什么:“原来……她是刘备的义妹。这么说的话,刘备之所以视他为兄弟却不肯结义,正是为了不乱名分,好让他……”一想到这里,竟有种揪心的感觉,“其实我在该看出来的,又何必多此一问。”
“你知道张将军是怎么发现我们不在了的吗?”蒙坚忽然神秘地对曹植道,“方才我拿药时听他们说了,本来张将军在城里喝酒,很晚才和赵将军、四将军回来,赵将军突然来这里找你,却没见你的人,去问张将军,这才败露了。”
曹植一愣:“你说赵将军他……来找我?”
“对。也不知是什么事,可方才主帐里他也没说什么呀。”
曹植怔怔看着手上的药瓶,心里道:“他找我……做什么……”
蒙坚见他没反应,拍着自己脑袋道:“你看我,光顾着说话,都忘记帮你上药了。来,转身过去。”
曹植一愣,摆手道:“蒙大哥,不用你帮忙了。”
蒙坚奇道:“怎么了?”
“我……”曹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方才主帐中赵云为自己穿上衣服的情景,脸上一热,竟想:“他知道我受了伤,会不会……再来帮我上药……”对蒙坚道:“我背上痛得厉害,已经用水洗过伤口,现在……先别擦药的好。”
蒙坚“哦”了声,不放心曹植,道:“真的没关系吗?”
曹植望向主帐,那边似乎还亮着烛火:“没关系。折腾了大半夜,你快些睡吧。”
蒙坚打了个哈欠:“那好,你也早点睡,明天张将军可能还要让你去担水呢。”说着和衣躺下,不一会儿打起鼾来。
曹植又哪里会有睡意,呆呆望着主帐方向,盼着能看见赵云从帐那边转出来。他靠在帐边,背上仍一阵阵抽痛,想到山上发生的一幕,不由回头看看熟睡了的蒙坚,脸庞上那条伤疤格外显眼,不禁想:“其实仔细看看,蒙大哥的模样还挺憨俊的,那条伤疤反更显出性格来。”又想到赵云烛火下飘忽不定的眼神,分明有些什么,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来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事。我都到这里了,又还来找我做什么。”更想到阿丽对自己天真烂漫的笑容:“我到底是怎么了,四将军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人其实很好的,今天多亏她帮我说话。”
“唉。”曹植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不可能再随随便便说走就走,似乎肩膀上多了份责任感,蒙坚的一席话着实令他懂了许多过去想都未曾想过的东西。但内心深处赵云对阿丽的微笑、阿丽与赵云亲昵的举止,令他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正心烦意乱间,主帐那边的烛火突然熄了。曹植猛然站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好快。脑海里一遍遍勾勒着赵云慢慢朝这边走来的情景,猜测着他来找自己的目的,甚至开始想像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自己又要如何回答,是做出很亲热兴奋的样子,还是故意有些不理不睬以回应他对阿丽的“亲昵”……曹植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赵云对阿丽怎样,又关自己什么事,干吗要因为这不给他好脸色看呢?可他内心,内心最深处,却有这样做的念头。
他开始向外挪动脚步,他等不及看见赵云熟悉的身影,他已经决定装出很诧异的模样迎接赵云的出现。
一步、两步、叁步……他没发觉自己越走越远,以至于想好的理由已经无法成立。当转过帐子的一瞬间,他终于看见了赵云,却是和阿丽两人并肩而去的背影。
曹植的心霍地凉下来,就像从他溜进过的许昌御用铸铁工房的熔炉一下子埋进寒冬王府花园的雪地。“我早该知道是这样,早该知道的。他还没有和我并肩走过呢。每次,都是我跟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就像现在这样……”
他隐约听见阿丽清脆的笑声,眼眶里的液体正迅速凝集。“不,我不能流泪。我答应过蒙大哥,男子汉只流血汗,不流泪!”曹植就这么呆呆立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伤口感染加上外感风寒,蒙坚早上醒来时发现曹植在铺上浑身打颤,额头像火烧般烫。
蒙坚慌忙去找大夫,就听曹植在昏迷中唤着:“爹爹,爹爹……”
曹操从梦中惊醒,侍女们忙上前伺候。他摆摆手:“去,把荀大夫叫来。”
此时刚刚破晓,窗外早起的鸟儿叫得正欢。曹操披上衣服,走到门廊外,看玉栏下一朵牡丹蕴着晨露,白色与黄色的花瓣间连着几抹红纹。荀彧从廊外匆匆赶来,曹操示意他停下,指着牡丹道:“文若呀,你可知这花儿叫什么名字?”
荀彧一愣,他得知曹操大清早招他覲见,是有什么大事,岂料曹操倒考较起他花名来,上前两步,看了看那花,道:“这牡丹色彩繁富,唯此品半白半黄,瓣上还连有红纹,属下孤若寡闻,倒还是第一次见。”
曹操一笑,道:“你没见过并不奇怪,想来这许昌城内也仅此一株。我特意派人从譙郡移来,外省再无此品。不如你来猜猜它的名字。”
荀彧知譙郡乃曹操家乡,听他这么说,怕花名另有含义,不敢乱言,只道:“属下駑愚,若胡乱猜测怕玷污了它。”
曹操没有抬头看他,依旧呆呆望着花上的红纹,低声道:“记得植儿小时候时,我也叫他猜过。他那时只有七岁,却说:‘这花两种顏色,中间有红纹相连,好像那边的一对蝴蝶,总飞在一起,孩儿把它们罩来,系上根红线,就和这花一样了。’”曹操说着,微微一笑,“植儿小小年纪,观察力就已经如此细緻入微,其实我们管这花叫‘双飞翼’,意思就和他说得差不多。”
荀彧猜不透曹操的意思,只好唯诺道:“叁公子自小聪明伶俐,也难怪丞相爱护有加。”
曹操抬起头:“我昨夜做梦又梦到植儿,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们父子相连,他若有事我不会不知。不过他迟迟未见归来,甚至连个消息也没有,又如何叫我放心得下。文若,你提过的事儿我已经思量再叁,荆州不可不取。我决定,先派程太尉秘密前往荆襄,向刘二公子招降。那小娃儿年纪尚轻,听说都是由他母亲和蔡瑁主事。如果他们能投降最好,也免了场浩劫,我大可封他永镇荆州,另有赏赐也未尝不可。如若不然,我当发兵平定,决不能叫刘备抢了先去。”
荀彧这些天一直为此事担忧,他怕曹操顾虑曹植下落放弃这次良机,不想现在曹操主动提出,拜倒道:“丞相英明。”
曹操道:“本来这件事你去我最放心,但自奉孝(郭嘉)逝后,我身边实在缺个谋事的人。”
荀彧忙道:“丞相错爱。”
曹操笑了笑:“你不必谦虚。文和(贾詡)在外公干,许昌繁务还要靠你主持大局。一会儿我自到仲德(程昱)那里去。”
荀彧道:“还是属下前往通告,何劳丞相亲自前往。”
曹操想了想,道:“也好。我昨夜一直发梦,现在着实感到有些疲累。你代我走一趟,我想该说的你也都知道了。”
荀彧称了声“是”,道:“丞相保重身体,也切莫过于记挂叁公子。其实属下回去仔细想过,若叁公子真在荆襄,如今荆州内訌,刘二公子难求自保,只有求助于丞相,又岂敢以叁公子要胁;刘大公子恰恰相反,想收復荆州也要借外人之力,叁公子在他那里也会相敬送回。无论哪一方,想来都不敢开罪丞相,丞相也不会在乎他们兄弟究竟谁主荆州。至于刘备,此时尚无动静,他不像是胸无大志之人,若有叁公子的消息,也一定会有所行动,况且徐晃将军飞鸽回报他暗查新野没有任何发现,可见叁公子根本不在刘备府上。”
曹操略一沉思,点头道:“我担心植儿,竟失了方寸,你这一说,倒有几分道理。不过,植儿究竟又去了哪里呢?”